焦把总眼神悠远,道:“这事其实要从当年军中烧荒那件事说起,当时领命烧荒的正是我,我们烧了一大片荒之后,却发现林中有个地方的林木怎么也烧不着,于是派人进去查看,发现原来那片地方有一条地下暗河流出地面,形成了一大片沼泽地,我们当时在那片沼泽地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们都以为是个不幸陷入沼泽的人,当时没有人去理睬那具尸体,后来要返回时却不见了那具尸体,出来时我们都沾染了一脸的污泥,谁也看不清谁长什么样,当时都没有人想到这具尸体会跟着我们一起出了雨林。
当时我们在那里抓到一只带着象牙的猴子,返回军中献给军中长官之后,长官大喜,商量着要派小队进入雨林找象牙,但是这时一个叫做赵癸的军士却擅自越过上级,像长官汇报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这个赵癸原本是个清秀的人,自从跟着我从那片沼泽出来后,却一直花着脸,不肯将污泥洗掉。他当时闯入帅营,径直说自己知道那群象埋骨之地在哪里,然后又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这件事,可以解释一切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那赵癸说了群象埋骨之地是在一条马道尽头的深渊下,却又言及那条马道的来历,据他说,这条马道迄今已有千年历史,乃是当时汉武大帝驱数十万军队在雨林中开辟五尺道,意欲通商大夏,当时领军修路的一位将领,却在路修到一半时,忽然领着数万军民不知所踪,后来才知道这位将领带着军民遁入了雨林深处,修建了一座城池,自立为王,又修了这条马道,用以取深渊之下的象牙。
那城池修建之后,军民烧荒垦地,倒也安居乐业,谁知如此过了数年,那城池的统治者忽然派出一位据说是他妹妹的人物,在离原来的城池不远的地方,又修了一座城,这座城被称为妹城,而原来的那座城则被称作了哥城。兄妹二人隔城而治,倒也相安无事,谁知没过多久,那哥城的统治者忽然丧心病狂,广征民女入宫,又在宫中的嫔妃宫女等人身上全部种入了一些极为邪性的植物,活生生的人竟被那邪性植物吸食了血肉而死。
再后来,他更是狂兴大发,竟举全城之力去攻打妹城,谁料军队开到妹城城下的当天夜里,尚未开打,军营中就发生了一件骇人的事,营地中发生了营啸,满营士兵,无一幸免。后来妹城的人出城查看营地,发现与我们当年军中的那件惨事一样,营中无缘无故多了许多尸首,而查看之下,就发现许多人都是一个人有两具尸首。妹城众人都是骇然,退回城中之后,妹城王忽然下令,也以举城之力去攻打哥城,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当妹城军队开到哥城城下之时,同样的事发生了,营中发生营啸,全军死绝,尸体多出了许多。
当时两城的人陷入极大的恐慌之中,都道两兄妹妄动干戈,惹怒了马王爷,才有此报应,城中民众对两兄妹爆发出极大的怨气,冲入了王宫之中,要将两兄妹揪出来,杀之以平民愤。谁知两城民众将两城上下都找遍,却始终不能找到两兄妹,这两兄妹似乎从人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无人看见。
而就在那以后,两城很多居民都开始发现,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都会发现一个和自己很像的背影,这传言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怀疑,这城中肯定藏着一个邪性的人。城中的长者们为了找出这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全城划为两个部分,让受过检查的人进入一边的城中,一个一个地排查,最后终于发现了一个人,不管谁看见他,都会发觉这人和自己长得一样。
民众恐慌之下,认定这人是老灰的化身,想将之烧死,谁知这人却义正词严地说,所有的人都不能杀他,因为他就是这座城的主人哥城王。民众对哥城王早就有怨气,加上这人如此的邪性,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烧死他,还是长者们心细,揣摩道,既然这哥城王如此邪性,那么他的妹妹妹城王必定也不是善物,留着终究是个祸害,于是对那哥城王严刑逼供,要他说出妹城王藏身何处。
起先那哥城王坚决不肯吐露一字,后来实在受刑不过,只得吐露一个惊天秘密,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妹城王,哥城王就是妹城王,两兄妹其实是一个人!所以两兄妹从来不曾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
长者们如何肯信,有见过妹城王的人可以肯定,那妹城王毫无疑问是个女人,怎么可能是哥城王这个男人?众人又对他严刑逼供,哥城王受刑不过,才肯实话实说,叫众人剥开他身上的衣物,就会知道其中端倪。而等到众人果然剥开了他身上的衣物,又是目瞪口呆。
谁也想不到的是,这哥城王,竟是雌雄同体的一个怪物!难怪可以时而男,时而女的。
众人见他身体如此邪性,更加肯定他是老灰化身,逼问他两城军队全部死绝,是否是他搞的鬼。那人一口否认,说此事与他无关,说着怕众人再对他施刑,自动又吐露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秘密。
自盘古开天,这世间最神秘不过的事情,就是‘人’是怎么来的。中国古代传说,说‘人’是女娲捏土而造的,就算这是真的,那么女娲造第一批人之后,其后的‘人’是怎么从无到有孕育出来的呢?
这其中的渊源,上古书中有记载:无生有,有生一,一生万象。就是说万事万物包括人,都是从‘无’中孕育出来的,而同样都是从‘无’中孕育出来的‘人’,为什么有的是男性,有的是女性,有的善,有的恶,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美,有的丑呢?
其实,在‘无’中时,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团混沌,没有男女、善恶、美丑之分,因为每一团混沌身上有多少善,就有多少恶,有多少美,就有多少丑,混在一起就互相抵消了。而之所以‘人’来到世上之后有了这些区分,那是因为所有人在临出世时,都被分成了两份,一份来到了世上,而另一份则留在了‘无’中。所以世上所有的人其实都是不‘完整’的人,因为他们都只有在‘无’中时的一半。
也正是因为‘人’在临出世时被分成了两份,所以这种男女、善恶、美丑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所以来到世上的人有的是男的,有的是女的,有人善良,有人邪恶。
如果一个‘人’来到世上的那一部分是男性且善良的人,那些留在‘无’中的那一部分就是女性而邪恶的,反之亦然。而留在‘无’中的那一部分,因为被剥夺了来到世上的权利,多多少少对来到世上的那一部分有所怨恨。
哥城王说两城的士兵,其实都是被自己在‘无’中的那一部分杀死或吓死的,因为两城底下有一条暗河,其下有两处深不见底的断崖,似乎可以连接‘无’与现实。所以他们的死于自己并无关系。
所有人听了他的话都是瞠目结舌,长者们又逼问,那他自己是怎么回事,哥城王说道,他之所以时男时女,那是因为他已经与‘无’中的那一部分结合,但是却回不到在‘无’中的那种平衡,所以时男时女,时善时恶,至于样貌倒是平衡了,回到了‘无脸’的状态,但是却不稳定,所以靠近谁就会被谁影响,变得和这人一样的相貌。
这人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倒出,长者们听得将信将疑,却又毛骨悚然,商量着要怎么处置这人,最后决定,尘归尘土归土,让他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将他杀死之后,抛入了他自己说的暗河之下的断崖之中,送他回到了‘无’中。
而这两座城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建在‘无’之上的缘故,不久之后就因为各种原因,居民渐渐都死绝了,沦为了一座死城,而那座妹城更是被雨林覆盖,连找都找不到了。这两城死掉的人成千上万,用的灵位牌也是不计其数,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听哥城王说人是从‘无’中来的,所以将所有的灵位连在一起,做了一艘大船,原本是想将船放入那暗河下的断崖,谁想还没动手将船拖下去,就爆发了一场其大无比的大山洪,将船冲到了那马道之上。
当时赵癸将这件事对军中长官说了,军中长官大感兴趣,立刻就派我率领一支百人小队进入雨林,寻找这处邪性的地方,而那赵癸却留在了军中,导致军中惨案的发生。”
陈秀才和大当家他们听焦把总讲述往事,听得冷汗一阵接一阵的,陈秀才忍不住问道:“把总,照你这么说,你们当时烧荒时,在沼泽地发现的那具尸首,岂不就是从暗河中流出的那哥城王,也就是那赵癸?”
焦把总悲痛地道:“可当时军中并无一人知道,他就是哥城王,不然也不会酿成这种惨事。”
白土司喃喃地道:“白土司终于知道,那些吓死的人为甚会被吓死了,突然之间自己看见‘自己’,谁都惊骇。”
陈秀才接道:“更何况,这些‘自己’并不是自己,他们看见的是个女人,有的美,有的丑,但却实实在在是他们‘自己’,乍然间看见自己变成了女人,难怪会吓得发狂,怪不得所有人临死前都要告诫咱们一句,小心,你自己!而女锅头也矢口否认,那救她的人是她自己,因为那确实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男的‘女锅头’!”
焦把总点头道:“不错,事情就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他们实在是有点回不过神来,焦把总的一番话实在是太出他们的意料之外了,那小伙计都有点站立不住了。
就这么沉默了好一阵,白土司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张口就问道:“为甚那些马脚子下来之后都遇见那些从‘无’中来的自己,而我们到现在还没遇见咧?”听得小伙计几乎想掐住他脖子,让他说不出话来,人不来找你你还惦记上了怎么的?
焦把总还未回答,陈秀才就沉声道:“老子知道原因呢。”
大当家和常老三忙问道:“甚么原因?”
陈秀才一指坐在那断崖边上的焦把总,道:“因为他还不想那些人来找咱们呢?”
大当家等人一愣,这和焦把总有甚关系,焦把总不想,他们就不会来找他们么?正不知所以,就听见陈秀才阴沉沉地道:“你究竟是谁?”
焦把总一怔,莫名其妙道:“我是焦把总啊。”说着,急道:“莫非你们还不信我说的话么,马王爷在上,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大当家还道陈秀才多疑了,劝道:“秀才,把总所说的,虽然难以置信,也算合理,如果当初他是被邪性物事替换后才出的雨林,也不会说这么多给咱们听了。”
陈秀才哆嗦了一下,道:“也许跟着咱们一起进雨林的,确实是焦把总没错,但这个人,却根本不是焦把总!”
众人闻言一愣,陈秀才手一指,颤声道:“你们看他的喉结。”
众人顺着他的手看去,顿时感觉好大一盆雪水当头浇了下来,这个坐在断崖边上的“焦把总”,没有喉结!
“焦把总”见众人看向他,嘴角慢慢划了一道诡异的笑容,忽然非常“妩媚”地说道:“我可真没想到你连这也能注意到。”
“你到底是谁?”众人见他忽然露出如此诡异妩媚的表情,自然也都知道他不是焦把总了。
“他…他…他,”小伙计舌头都打结了,结结巴巴地道,“他是焦把总在…在‘无’中的那一半!”
那“焦把总”咯咯笑道:“你们说呢?”
陈秀才道:“不是!他根本不是焦把总,他就是赵武!”
雌雄同体的赵武!
“焦把总”叹道:“你总是猜得这么准!”
大当家似乎被吓呆了,但是意识到眼前这人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赵武时,不禁大吼一声:“赵武!你就是害了军中数千条人命的赵武!”
“赵武”摇摇头,道:“这帐可不能算到我头上,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说得大当家语塞,不错,实际上这确实是他们“自己”的事。
“赵武”饶有兴致地对陈秀才道:“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焦把总的?”
陈秀才握紧了拳头,道:“老子只知道,命虱离身的人,绝不会这般脸色红润的。你既然长成焦把总的模样,那想必焦把总就被你藏在那断崖边上。”
那“赵武”咯咯一笑,道:“你既然猜得这么准,为什么不自己过来看看呢?”说着竟不理陈秀才等人,自顾自转身一跃,跳下了那断崖。
陈秀才等人大惊,连忙朝着断崖奔过来,除了那小伙计不敢自己到断崖边上去看,其余人全都站在崖边,只见崖下黑蒙蒙一片。常老三和白土司晃动着火把,竭力想照清那断崖之下的景象。
常老三将一根火把探出断崖之外,连带着头也伸了出去,没照清甚么,正要收回去,冷不丁感觉脚下被一只手拉住了。常老三猝不及防,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连火把都扔了出去,蹦脚大跳。
白土司见常老三跳大神,连忙将火把照过来,这一照之下,众人这才知道刚才犯了“灯下黑”的错误,一个劲去看那断崖之下,岂知就在断崖的边缘处,扒着五个人!
这断崖边缘向内凹进许多,故而刚才他们全没发现那凹处扒着人,此刻拉住常老三脚的那人慢慢地从崖下探出头来。常老三见那人伸头上来,也不敢再动,浑身哆嗦,死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人一点一点地露出了自己的脸。
等到那人终于把脸露了出来,躲在陈秀才身后的小伙计就听见那常老三撕心裂肺地一声尖叫,然后整个人也不知道是被拽了下去,还是自己惊恐间失了神,竟一头栽进了那黑蒙蒙的断崖之中。
就在常老三栽进那断崖的同时,趴在凹处的那几个人从断崖下就像遇袭的毒蛇一般,猛的探起了头。那几人刚把头探出来,小伙计就听见站在崖边的陈秀才等人顿时也像常老三一样,同时发出一声叫人听了牙龈做酸的惨叫声,随之就不知道是被扯着还是自己失足,全都栽进了那断崖之下。
那从崖下探头上来的几人一见崖上的人栽下断崖,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松了手,也掉入了那断崖之下。
只有那个小伙计,因为不敢站到崖边而一直躲在陈秀才背后,此刻见陈秀才和白土司等人突逢大变,全都栽入崖下,早就吓得瘫软在地,偏偏两只眼睛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借着白土司栽下崖前掉在地上的火把余光,看见那崖边此刻还扒着一个“人”,正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和自己对视。
这是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姑娘,脸上分明还带着几许青涩和稚嫩。小伙计一对上“她”的眼神,浑身肌肉就一哆嗦,继而想喊出声来,却似被人捏住了喉管一般,哪里发得出半点声响来。他拼尽全力想将身子往上一提,身上的劲却在即将站立起来时一股脑地泄了,只能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他熟悉无比的姑娘,这个从断崖下爬上的“人”,一个女的“自己”!
即使之前已经知道有很多人曾被“自己”吓死,心上有所准备,可是直到真的遇上这样的事,小伙计才知道这事对人心的冲击,简直胜过五雷轰顶,别说是他,就是陈秀才和白土司他们,也都在瞬间崩溃。
小伙计将眼睛撑得几乎要爆出眼眶,眼看着那扒在崖边的姑娘似乎还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他只觉得眼里猛的亮了一下,似乎是地上的那根火把的火花爆了,随之,光亮一点点地退去,他看见黑暗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