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秋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突降的一场大雨导致气温急转直下,积满天空的沉甸甸的阴云更显阴冷,整座城市陷入云蒸雾霭之中。
大雨片刻不停的从头天夜里下到第二天晌午,公安局头顶阴云不散,雨水哗哗的从大院流进墙根下的下水道。一辆警察碾着地面的积水开进院子,轮胎呲出一片水花。车门开了,身穿黑色制式雨衣的沈冰下了车,撑开一把雨伞从车里接下来一位身穿警服的年近六十的男警察。这是特意从派出所里接来的退休返聘的老探长,精通唇语。
沈冰撑着伞和他走进办公楼,洪途已经在一楼大堂候着了,笑道:“嘿,我本家老前辈来啦。”
老探长也姓洪,因为专业素养过硬,没少辅助刑警队破获刑事案件,因此和支队的刑警们来往颇密,和洪途关系很不错。
洪探长笑眯眯的,和蔼可亲:“我还没吃饭,你们就把我薅过来了。”
洪途:“想吃啥?我请客。”
洪探长:“先干活,哪有不干活就吃请的道理。”
几个人上到三楼案情研讨室,里面坐着周行和几名骨干,洪探长一进门儿,周行就走过去和他握手,笑道:“洪师傅,大雨天把您接来,您受累。”
洪探长笑道:“不累不累,一会儿小洪请我吃饭。把录像调出来给我看看吧。”
乔安娜案的案发现场在房屋内,侦查组仔仔细细检查房子的每个角落,结果在客厅阳台吊顶上发现了一只摄像头,摄像头只有指甲盖大小,隐蔽至极。警方拿到了储存卡,打开查看,发现11月之前的录像已经全部被覆盖,只存有11月1日之后的录像。考虑到这套房子里以前只住着苏美云一个人,周行猜测这个摄像头是赵家兄弟为了监视苏美云所安装。或许除了赵家兄弟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摄像头的存在,就连乔安娜都不知道。
这套房子从两个月前就空置下来,11月13号之前的录像都是空白,只有11月13号中午两点多,乔安娜推门进入房内,摄像头才摄取到了人像。而冷微澜到这里和乔安娜见面,后杀害乔安娜的全过程也被摄像头拍下。录像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听不到乔安娜生前和冷微澜有过一场怎样的对话,而这段对话很有可能就是冷微澜杀害乔安娜的动机。周行想到了一个办法,既然听不到她们的声音,那就辨识她们的唇语。于是他派沈冰接来精通唇语的老探长。
老探长坐在长桌前,面前摆着一台电脑,电脑里是师小冉截取好的录像。师小冉站在他旁边,弯着腰向他解释道:“洪师傅你看,摄像头在阳台的位置,从嫌疑人冷微澜进屋之后,她和受害人乔安娜相对坐在客厅,两个人都侧对摄像头,您能从侧面看出她们在说什么吗?”
洪探长:“这不行,得让我看到她们的嘴。”
于是师小冉把录像往前快进:“那就只能看后面了,这里,她们两个人都正面朝着摄像头。”
录像播到后半段,画面里的乔安娜站起来面朝阳台走了几步,张合蠕动的嘴唇清晰可见。洪探长戴上老花镜,仔细观察乔安娜的嘴唇,持笔将读到的唇语写在纸上。他写完一句话,确认无误了,就用笔头敲敲桌子。师小冉便把纸拿走交给周行,周行看过,发现这句话毫无价值,只是乔安娜向冷微澜说了些示威的话。
他耐心等待洪探长继续破译这两人的唇语,师小冉又陆陆续续递给他几张纸,从接下来的几句对话中,他能看出冷微澜之所以和乔安娜见面,是为了勒索一笔钱,除此之外,一个关键的词汇终于出现——疯女人。
沈冰就站在他身边,也看到了洪探长破译的唇语,低声道:“疯女人?指的是展羽带走的女孩儿吗?”
办公室里很安静,洪探长需要专注,所以大家配合他不发出声响。周行竖起食指碰了下嘴唇,示意沈冰不要说话。周行也盯着电脑里正在播放的录像,尽管他已经看了很多遍。他看到冷微澜把捏在手里的一枚钻戒突然扔了起来,然后稳稳接住,面带微笑说了句什么。
冷微澜说完这句话,洪探长将录像往回拉,反复看了两三次,然后暂停录像,唰唰唰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又敲了敲桌子。师小冉立即把这张纸交给周行,周行看到纸上写的是:老城区胡家巷103号,一对姓赵的老夫妻家里。
周行在心里默念一遍,目光翻涌,然后把这张纸递给了沈冰,道:“下去备车,多叫几个人。”
沈冰看后,一巴掌拍在洪途后背,洪途跟着他小跑出去了。他们把两辆警车开到院里,周行穿着雨衣领着小侯从大楼里出来,四个人分乘坐两辆警车在城市暴雨间穿行,赶往胡家巷。
胡家巷是一片破旧住宅区的统称,几十年前的小楼屹立至今,已经染上了厚重的历史风貌,其中道路窄小逼仄错综复杂,不熟悉这里的人走进去像是踏进迷宫。正因为如此,所以周行特意叫上了小侯,小侯在考入大学前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每一条小路他都捻熟于心。
小侯领着周行等人,淋着大雨在一栋栋小楼之间转了几道弯,不消多时就找到了103号。103门牌号贴在小楼粗糙的水泥墙上,窄窄的单元门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看雨。
小侯上前向他问道:“大爷,这儿有没有一对姓胡的赵夫妻。”
老人什么都不问,抬起手杖往上指了指,道:“二楼,二楼202。”
几个人立即上楼,202房门敞着,周行等人到了门外,看到一个六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人正在穿雨衣,他的老伴站在屋里急哄哄地说着让人很难听懂的南昌话。
四个男人齐刷刷出现在门外,这阵仗让这对老夫妻受惊不小。周行问:“你们姓赵?”
老人点点头:“你们是什么人啊?”
沈冰拿出证件给他看:“我们是警察,你家里是不是有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儿?”
老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警察,当即就承认了:“有啊有啊。”
周行往屋里看:“她人呢?”
老人:“刚才趁我们不注意,她跑啦。”
周行:“跑了?”
老人:“对对,我正准备去追她呐。”
周行不全信他,进屋里找了一圈,的确找不到女孩儿,才匆忙领着沈冰等人下楼。他刚才进楼掀掉了雨衣帽子,此时顾不得戴上帽子,往巷子前后略一张望,道:“分开找,沈冰和洪途往东,我和小侯往西,快!”
四个人分成两组,在迷宫般的住宅区展开搜捕。小侯熟悉地形,但是敌不过岔路口众多,和周行的搜捕更多依赖于运气。他们运气不错,在搜遍大半座住宅区后,于主干路上发现一个身穿短袖和长裤,孤零零的冒着雨往前奔跑的女人。小侯指着她的背影:“周队,是不是她?”
周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但是必须查证,便道:“我去追她,你去开车。”
小侯往附近停车的地方跑去,周行向那女人飞奔,距她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女人似乎察觉到异常,往后回头看了看,像是受到惊吓般迅速拐过路口逃跑了。
周行加速狂奔,身上的雨衣已经形同虚设,雨水浇了他满头满脸,沿着雨衣领子把他半截身子都浸透了。他迅速拐过路口,却在看到前方路边遇见了简月。简月撑着一把蓝色的雨伞蹲在人行道上,刚才发足狂奔的女孩儿此时跌坐在她伞下,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刚才简月和这女孩儿迎面相遇,女孩儿摔倒,简月便蹲下来为她撑伞,问她有没有受伤要扶她站起来,女孩儿统统不配合,只一边发抖一边哭。她的长发糊了满脸,简月看不清她的脸,问道:“你是不是摔到腿了?带手机没有?给你家里人打电话。”
察觉到有人走近,简月转过头,看到周行穿着雨衣水湿淋漓的走了过来。周行匆匆瞥她一眼,然后掀开雨衣下摆取下腰上的手铐,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把女孩儿的双手铐住,才问简月:“你怎么在这儿?”
简月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行,她把伞往周行头顶移了移,没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暴露在雨中,道:“我早上去看墓地了,回来经过这里,停下来吃饭。”
周行看到她在淋雨,于是把她的伞往回推,然后脱掉身上的雨衣盖在女孩儿头上,问:“你自己一个人?”
简月:“我和骋一起,他去开车了。”
两辆警车接连开过来停在路边,沈冰洪途和小侯都跑下来,洪途和小侯看见简月,和她打招呼,简月含笑道:“怎么不把雨衣帽子戴好?看你们一个个都湿透了。”
洪途抹掉脸上的雨水:“嗨,刚才只顾着跑,其他啥都没顾上。”
他俩把哭哭啼啼的女孩儿带上警察,周行和简月还站在路边,周行刚才把雨衣给女孩儿披了,毫无防护的站在雨中,浑身都在往下淌雨水。他把掉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捋,向简月解释:“她就是被展羽从乔家带走的女人。”
简月想帮他撑伞,但是两人的距离有点远,而她似乎不能够再向他走近,哪怕只有一两步。所以她站在原地,问:“她是什么身份?”
周行:“现在还不清楚,把人带回去审审就知道了。”
简月现在被周行勒令回避,所以不能参与后续调查,也不能多问。所以不再说什么,只点了下头。
简骋也把车开过来了,站在路边,闪了闪转向灯。
简月便对周行说:“那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说完,她撑着伞往路边走,没走两步又折回来,把伞递到周行手中,然后快步上了车,简骋随即开车走了。
周行拿着简月的伞回到车里,拉上车门,把伞合上竖在门边,看着沿着伞褶流下的雨水,恍然出神。沈冰开车,他坐在副驾驶,洪途和女孩儿坐在后座,洪途咋咋呼呼地在说着什么,周行听了好几遍,才听到洪途嚷的是:“头儿,她长得和乔安娜好像啊!”
周行回头,看到女孩儿湿淋淋的头发被拨开,露出脸,竟和乔安娜有九成相似。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女孩儿闭着眼,脸色发红,似乎昏睡过去了,便问:“她怎么了?”
洪途摸她的额头:“她发烧了,烫得厉害。”
沈冰道:“她和乔安娜长得这么像,会不会也是乔捷平夫妇的女儿”
周行想了想,道:“先把她带到司法鉴定中心采集血样和乔捷平夫妇做DNA鉴定,然后送到医院。”
洪途和小侯带女孩儿去鉴定中心,周行和沈冰率先回到支队。周行一上楼,小党便说:“周队,小兰嫂子来了。”
周行:“人在哪?”
小侯:“在会议室。”
周行先回办公室把身上湿透的衬衫脱下来,换上一件短袖,用毛巾简单擦了几下头发,然后去会议室见兰小青。兰小青不是自己来的,随行的还有丰阳阳。丰阳阳非法持有枪支,被刑事拘留,但因他未满十六周岁,且没有犯罪行为,所以从轻处罚,加上周行尽力运作,拘留几天就被释放了。丰阳阳被释放当日,兰小青就领着他来找周行,她担心丰阳阳拗不过心里的邪劲儿,还惦记着为李紫筝报仇,将来终会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如今郑泽川不在了,丰阳阳身边又没有其他亲人,兰小青只能将他带到支队,让周行做他的思想工作。
周行亲自给兰小青倒了杯水,坐在兰小青旁边看着丰阳阳。几天不见,丰阳阳似乎又长高了一些,皮肤黝黑,长胳膊长腿,已经初显大人的模样。他头发在拘留所里被剃成板寸,露出凹的深邃眼眶和两只漆黑的眼睛,神态间满是老成的少年气。
周行挑起唇角,笑着问:“拘留所里伙食怎么样?”
丰阳阳知道周行在奚落自己,低着头不吭声。
兰小青:“阳阳,周叔叔问你话呢,不可以不回答。”
丰阳阳脸色还是很执拗,但是眼睛里已经没了凶气,道:“不好。”
周行:“你非但没饿瘦,还长高了,我还以为伙食很好。”
丰阳阳:“才几天而已,饿不死。”
周行脸色稍稍严厉:“那你是想多待几天?”
丰阳阳瞄他一眼,低声咕哝:“我可没这么说。”
周行道:“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只有你自己强大了,有力量了,你才能办成你想办的事。现在你只是一个未成年,什么事都做不成,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以后做一个强大有力量的人,听到了吗?”
丰阳阳点头:“听到了。”
兰小青还是放心不下:“周行,你再说他几句。现在只有你说话,他才听得进去。”
周行笑道:“嫂子,阳阳不是个坏孩子,是非黑白,他自己拎得很清。我们给他一点时间,他会长大的。”
随后,周行和兰小青商量丰阳阳的教育问题,周行认为丰阳阳不应该继续半工半读,应和同龄人一样进学校。郑泽川心太软,听丰阳阳说在学校受欺负,就事事容着他。而周行认为学习环境非常重要,他告诉兰小青,他已经和一间中学的校长谈过,只要丰阳阳愿意,过了年趁着新学期开学,丰阳阳恰好能赶上高二上学期。
兰小青满口应下:“好啊,能上学当然好啊。阳阳,快向周叔叔表态。”
丰阳阳还是不大情愿,但是再也无法拒绝,便道:“我听小兰姨安排。”
他口渴了,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接水,两个接水口亮起的红灯和蓝灯,他把杯子放在亮起蓝灯的出水口下面接凉水,突然想起前些天在这间会议室见过的那个女人。
丰阳阳端着杯子回去坐好,越想越生疑,便问周行:“周叔,那边的饮水机前些天是不是没通电?”
周行朝立在墙边的饮水机看了一眼,道:“每天都通电。”
丰阳阳更纳闷:“你确定吗?”
周行笑道:“为了防止有人忘插电,饮水机插头被胶布黏在了插电口上,想断电都断不了。”
丰阳阳起身去检查,插头果然被好几层胶布黏在插电口上,的确拔不下来。他忍不住嘀咕:“好奇怪。”
周行也走了过去,问:“什么奇怪?”
丰阳阳道:“前些天我在这儿碰到一个女人,她给我接了一杯冷水,还说饮水机没通电。”
周行:“什么时候?”
丰阳阳说出时间,周行往前推了推日子,问:“乔安娜?”
丰阳阳:“我不认识她。”
师小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听到了丰阳阳和周行的谈话,道:“周队,就是乔安娜。那天她慌慌张张的,现在想来还挺可疑的。”
周行询问丰阳阳:“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丰阳阳:“也没说什么。她给我接了杯水,说是我喜欢喝的冷水。我问她怎么知道我只喝冷水,她说饮水机断电了,不能加热,只有冷水。”
丰阳阳喜欢喝冷水,周行也算和他来往密切,尚未发现,可乔安娜却知道。周行察觉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又问:“你和她之前见过?”
丰阳阳:“没有,我从未见过她。”
周行:“她还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事?”
丰阳阳细细想了想,道:“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是她对我很亲切,我也觉得她挺眼熟。有点......有点像我姐姐。”
丰阳阳的姐姐名叫丰娉娉,长他十二岁,也是‘稻草人连环谋杀案’ 是受害者,死在亲生父亲丰玉林手中。据丰玉林亲**代, 他将丰娉娉分尸数十段,开渔船出海,将丰娉娉的尸体一块块塞入装满水泥的袋子里,沉入大海,尸骨无存。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周行往外看,只看到狂啸的雨幕,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悠然暗生,这是一个足以颠覆六年时光的猜测。如果事实真如他设想那般,那么明证的真相将破灭,六年历史将被改写,那些游弋于海峡烂礁的亡灵也终得解脱。
房门被推开,沈冰脸色焦急直奔周行,把DNA鉴定报告交给他,道:“洪途把那个女人送去医院了,这是她和乔捷平夫妇以及乔安娜的鉴定书。经过检验,乔捷平夫妇的确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和母亲。但是她和乔安娜没有亲缘关系。”
周行不疾不徐地翻了两页报告,处之泰然。
沈冰以为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补充:“乔安娜不是乔捷平夫妇女儿,那个女人才是!”
周行把报告扔到桌子上,揽住丰阳阳的肩膀,道:“跟我去个地方。”
他把丰阳阳带到一楼的法医室,冰凉金属台上躺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周行问他:“你姐姐身上有什么特征没有?”
法医室里温度很低,丰阳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禁浑身发冷心里发毛,不假思索道:“我姐右边肩膀后面有块疤,小时候不小心被火烫的。”
周行把尸体的右肩抬起来,肩胛骨部位果然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问:“是这块疤吗?”
丰阳阳看见疤痕,霎时愣住:“和我姐身上的一模一样,她是谁?”
周行把尸体放下来,掀开尸体脸上的白布,露出乔安娜青白发胀的脸。
周行道:“她不是乔安娜,是你姐姐,丰娉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