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将高速路出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负责维持秩序的交警在道路边勉强辟出了一条临时车道,指挥下行车辆缓慢通过,幸亏泽县接机场高速的道路主要用来上行,下行的车辆并不是很多,这才没有造成严重的交通阻塞。饶是如此,交警还是感到焦头烂额,耐着性子劝说司机快速通行,不要停留,不要看热闹。交警希望能尽快处理现场,将受伤的人送往医院,挪开肇事车辆,恢复正常交通,不过,看到印有“现场勘查”的警车和刑警队的人赶来,便知道这件事儿恐怕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怎么回事?地上躺那人死了吗?”一个带金链子的男人好奇地张望着。
“不要停留,赶紧离开,快点,快点……”
“哎,连刑警都来了,出什么事儿了?是抓逃犯吗?”男人依旧慢吞吞地开着车,后面跟随的车辆也不着急,没按喇叭催促,摇下车窗,探头张望着警戒带内。
“说你呢,赶紧走,再不走我可开罚单了啊。”
“那绝对是刑警,你看那个人,还带着枪,这他妈是有大事儿啊。”
戴金链子的男人为自己敏锐的发现而得意地嚷嚷起来,后面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也跟着躁动了起来,有人甚至拿出了手机,对着现场拍照。眼看现场越来越混乱,交警连忙挥手叫了几个同事过来帮忙。
“马上离开,不许停留,不要拍照,把手机收起来!”
排头车辆见交警发怒,口气严厉,这才优哉游哉地通过了窄道,后面的车缓缓挪动。
不知道有多少人拍下了视频,也许不久之后,网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维持秩序的交警暗暗叹息着,努力克制不安的情绪,保持警容警貌,用礼貌用语疏导车流,以免被好事儿者抓住把柄,说他们暴力执法,造谣生事。
警戒带内,急救人员已经把沈雨从副驾驶位置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放在了担架上。沈雨的腹部插了一把匕首,鲜血洇湿了衣服下摆,大团鲜红色令她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冷小兵和夏木的脑中同时浮现起沈雨即将会透明,直至消失的画面。
“怎么样?”高鹏从人群中挤过来,蹲在了正在急救的医生旁边问。
“断了两根肋骨,失血有点多,幸好匕首只是刺中了腹部,扎破了肠道,没有伤到脏器,不会有生命危险,”急救人员取出了匕首,递给一旁等候的法医,然后从急救箱里拿出止疼针,给沈雨打了一针,开始包扎伤口。
高鹏松了一口气:“人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虽然安全气囊挡住了她的头,但车速太快了,冲击力还是很大,”急救人员处理好了伤口,招呼了两个人将沈雨抬上救护车:“得拍个片才能判断,你们耐心点等消息吧,应该不会太久。”
救护车呼啸着,离开了人群。高鹏起身招了招手,法医把证物袋递过来。他举起袋子对着太阳看,那是一把单刃匕首,长度在十厘米左右,刃口刚刚打磨过,十分锋利,刃部和手柄都沾满了血,手柄部位有一片血红色的掌纹,正握刀柄留下的,手指和手掌的轮廓清晰,但细纹部分模糊不清,何伟光的右手烫伤,正好与这一片血掌纹相符合,可以初步推断何伟光用这把匕首刺入了沈雨的身体。不过,高鹏并没有轻易下结论,而是把证物袋递给法医,让他尽快化验,做个比对,只有将匕首上的血液和掌纹与受害人和嫌疑人的分别比对,认定同一后,才能得出上述推论。更为重要的是,警方之前在何伟光家中发现的物证里没有凶器,如果能在这把匕首上化验出其他受害人的DNA,那就可以断定这把匕首是凶器,再加警方找到的其它证物,便能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将何伟光是白川案的凶手这一结论彻底坐实。一旦确认,即便是在零口供的前提下,白川案也可宣布告破。高鹏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因为此时,何伟光正躺在距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抢救——车祸发生的时候,由于何伟光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像风筝一样,撞碎了前挡风玻璃飞了出去,摔在了沥青路上。医生说他颅骨粉碎,浑身多处骨折,不能轻易挪动,必须实施现场抢救后才能移送医院,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则完全要看造化了。
车祸发生的时候,冷小兵和夏木尾随在后,在不足百米远的地方目睹了这一惨剧。
高鹏看着冷小兵和夏木,他想弄清楚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车祸,或者说,他想知道这起车祸是不是跟冷小兵和夏木有关——如果真像秦副局所说,冷小兵和夏木早已知道了何伟光的身份,他们完全有可能被报复之心冲昏了头脑,丧失理智,不顾车上还有另一个无辜之人的事实,悍然制造出这起车祸。事实上,他的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交警队从高速公路公司的监控系统里找到了车祸发生前的一部分视频。一开始,冷小兵和夏木的车距离沈雨的车足足有十公里远,但很快,冷小兵和夏木的车便疯狂地变道,超车,咬上了沈雨的车,高速路的测速监控显示,他们的车速一度超过了120公里/每小时的最高限速,达到了可怕的180公里/每小时。要知道,冷小兵的车只是一辆2010年的手动挡捷达,这一车速完全就是玩命。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发生车祸?”高鹏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发生的很突然,”冷小兵一脸困惑,迷茫加重了高鹏对他的怀疑。
“讲讲整个过程,任何细节都不要漏!包括你是怎么找到沈雨和何伟光的。”
冷小兵顿了顿声,复述了通过安定医院的老黄找到沈雨的过程。在冷小兵给交警队的人打完电话后,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便收到了回复。交警队的老何告诉冷小兵,说沈雨的车离开安定医院之后,并没有上机场高速,而是绕道城中,返回了市医院。车子在市医院门口停留了约摸五分钟,既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然后奔向了机场高速。拿到沈雨定位置后,冷小兵和夏木立刻赶去。在收费站入口,他们看到了沈雨的车,不过此时,沈雨的车已经交完费,通过了关卡。他们没能及时阻拦,正好挡在前面的几辆车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他们上高速的时候,沈雨的车已经开远。冷小兵疯狂超车——测速监控拍到的就是这部分内容——终于咬上了沈雨的车。他们原本打算在机场停车场将沈雨和何伟光控制住,但没想到沈雨的车没有去机场,而是突然变道,从泽县出口下了高速。夏木和冷小兵觉得有些奇怪,担心事情有变,决定立刻动手,在下高速后找一条人不太多的路叫停沈雨的车,可是,还没等上到宽阔人少的大马路上,就见沈雨的车突然开始加速,发了疯一样,撞到了出口处的一簇水泥墩上。
“你跟上沈雨之后,尾随了有多久?”
“大概有七八公里,对吗?”冷小兵向夏木求证,夏木默然地点了点头。
“这七八公里路,你们就一直跟在后面,没有想过靠近她,看看车内的状况,或是鸣笛示警,要求她靠边停车?”
“高速上太危险了,我们俩商量先不惊动他们,等到了机场再动手,可没想到……”冷小兵觉察到高鹏的狐疑,反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
高鹏迅速地摇了摇头:“不,你说的都问题,”冷小兵的话跟高鹏在监控里看到的事实完全相符,他没有说谎,不过有一点他却没有提及,那就是沈雨为什么会突然驶离高速:“你为什么觉得他们原本打算要去机场?”
“这是机场高速,不去机场去哪儿?”
“所以,你才会说,他们是临时变道,突然决定去泽县的。”
冷小兵被高鹏的一连串问话搞得一头雾水:“难道不是吗?”
高鹏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伸展向远方,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将主城和县城划分成了两个世界。下高速之后,必须经过这片人烟稀少的树林才能抵达县城。夏木和冷小兵不解地看着密林,又扭头看着高鹏,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心里的答案。高鹏拿出了手机,调出一段视频,递给冷小兵。画面很快跳到了沈雨在高速路出口缴费的画面,何伟光坐在副驾驶,主驾驶位上的沈雨一只手搭在车窗外,等待着收费员递给她发票。俩人的神情看起来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冷小兵更加困惑,回头看夏木,他也是一脸的问号。高鹏指了指驾驶位的车窗,重新播放的时候,他们才看到,收费员把发票递过来之后,沈雨并没有立刻接住,而是把手继续耷拉在车窗外,画面定格几秒钟,沈雨才接过发票,开车离开。
“这是怎么回事?画面掉帧了吗?”夏木问道。
高鹏摇了摇头,带着二人走到了车头被撞的稀烂的白色本田车旁,痕检组的人正在固定证物,图侦人员对着驾驶位的车门一顿狂拍。高鹏指了指车门,冷小兵和夏木歪着头,看到落满灰尘的驾驶位的车门上部,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图案,仔细端详,才发现那并不是图案,而是两个字“救命”,二人恍然大悟,登时想起了老黄曾说过的话,沈雨在喊救命。
“这地方人烟稀少,很适合抛尸,也许是何伟光逼着沈雨把车开到泽县,想要杀了她,沈雨几次求救都没有得到回应,逼不得已,才撞到了水泥墩上,拼死一搏,总比坐以待毙要强,”高鹏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何伟光为什么要杀沈雨?理由呢?”冷小兵很自然地提出了疑问。
“还不清楚,我已经让人去医院调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
正说着,另一辆救护车唔嘀唔嘀的响了起来,刘宇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何伟光的命暂时保住了,现在送医院抢救,后面的情况,还不好说。”
“走吧,我们去医院看看……”高鹏和刘宇准备离开,交警队的负责人跑过来,在高鹏耳边嘀咕了几句,神色颇为焦虑,高鹏不断地点头,然后对冷小兵喊道:“小兵,现场证物固定的差不多,找辆道路清障车,把沈雨的车拉回队里,让痕检组的人回去以后慢慢检查,别在这儿碍事了,高速上都堵成一锅粥了。”
十分钟后,一辆后斗为平板的道路清障车拉走了本田,痕检组的人也撤走了,道路恢复了通畅,负责指挥交通的人感激地看着冷小兵,就差给他脱帽鞠躬了。一团糟乱的局面总算结束了,只剩下两道水墨一样的轮胎擦痕留在原地。夏木擦痕,眉心皱成了一团。
冷小兵捡起残留在地上的警戒线,揉成了一团,顺手揣在口袋里:“走了,我们也去医院看看,”见夏木一动不动,冷小兵过去推了他一下:“别发呆了,上车。”
“我觉得不对劲儿……”夏木喃喃道。
“你说什么?”
“高队说何伟光想要杀了沈雨,在泽县抛尸,可是,看起来不太像啊。”
“你发现什么疑点了?”
夏木迟疑了一下:“何伟光没有系安全带。”
“安全带?”冷小兵这才回忆起来,刚才的视频上确实如此。
“而且副驾驶位置的安全气囊也没有弹出来,”夏木走到了水泥墩跟前,看着车祸撞击的位置,冷小兵似乎也明白了夏木想要说什么:“车祸发生的时候,沈雨因为系着安全带,又被安全气囊挡住,所以只是受了轻伤,她身上最重的伤倒不是车祸造成的,而是被匕首刺入腹部,但何伟光却因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撞破了前挡风玻璃,直接飞到了路面上。”
“你的意思是……”
“也许不是何伟光想要谋杀沈雨,而是沈雨想要谋杀何伟光。”
冷小兵身躯一震,脑海中顿时浮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沈雨和沈海洋将何伟光陷害成白川案的凶手,并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起点。如果何伟光死了,或是昏迷不醒,警方连给他录口供的可能性都没有。到时候,就只能在零口供的前提下,通过证据来定罪。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宁丽死亡时间,何伟光恰好出现在现场,具有明确的作案时间;证物方面,警方在何伟光家里找到了闹钟,多名受害者的照片,注射器和空注射瓶,以及有关白川案的新闻简报,再加上沈雨腹部的匕首,至关重要的凶器之一,便形成了一条铁一般的证据链。这起车祸,无疑弥补上了最后一个漏洞,那就是让何伟光闭嘴,无法录口供。现在要证明何伟光不是白川案的凶手,只有两个疑点可证,第一,他的右手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十六年前还是如他之前所说,几个月前?第二:1991年到2001年,白川案发生的时候,他的不在场证明,只要有一个不在场证明就足够。但是,如果这两个可能性都无法被证实,那就意味着,他们无法证明何伟光不是凶手。反过来说,就意味着何伟光无论如何都会被认定为白川案的凶手——通过逻辑和证据可以证明的凶手。
冷小兵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夏木,看他表情,显然早已经看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们得尽快找到何伟光的不在场证明以及他的手被烫伤的病例……”
“沈雨既然已经想出了这么周密的计划,你觉得,她还会留下两个漏洞吗?”夏木没有像冷小兵一样乐观,甚至可以说非常悲观:“如果是我,首先会解决这两个bug,断然不会让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冷哥,我们恐怕要走投无路了。”
“那就等走到绝路上再说放弃,现在,我们必须去调查,”冷小兵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