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清单上的数据密密麻麻,如同一束束数字垒起来的围墙。夏木已经在墙内打转了好几天,四处碰壁毫无进展。每当听筒里传来号码已注销,或是嘟嘟嘟无人应答的回音,他都感到一阵茫然,就仿佛在旷野里听到风的声音。现在还有人用固定电话吗?除了一些机关单位还保留着传统的习惯,家庭用的固定电话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移动互联时代,一切都改变了。人们像蜘蛛一样,爬行在数据线结成的网里,觅食,爬行,寻找配偶,旧时代的生活轨迹淹没在数据的丛林里,布满了青苔和爬山虎,不见其本来面貌。
夏木划掉了最后一行数字,叹了口气,把清单和纸扔到了一旁。
“看见冷队了吗?”陈涵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手里拿着一个U盘。
“冷队?”夏木扭头,只见冷小兵办公室里空空****的。已经连续好几天,冷小兵在办公室匆匆忙忙露一面,听完各组汇报工作,安排完任务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夏木甚至不能确定,他今天是否出现过:“我不知道,他是领导,我只是个实习生,他的行踪不用跟我汇报的,你找他有事儿?”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陈涵把U盘递给夏木:“这是肖华军自杀前打的报警电话的录音,他让我帮他分析一下。我把所有音轨都分离了出来,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你要是见着他,帮我转交给他。”
夏木接过U盘,点了点头。陈涵准备离开,夏木突然喊了她一声。
“陈涵,我听说你以前是学电脑的……”
“计算机硬件,来警队之后才转做痕检的,不过,两者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通过技术手段发现案发现场的问题,另一个是通过技术手段解决计算机的问题。”
“希望你没有忘了以前学的,”夏木打开抽屉,拎出一个塑料袋。陈涵接过去,打开,看到里面是一部破电话,液晶屏都碎了。正是夏木从徐英平家里找到的那台公用电话,他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能修好吗?”
“我可以试试,不过,你得请我吃顿火锅……”
“那还用说,捡最贵的,你要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或者更久,我会打电话给你,能不能修好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涵拎着破电话,离开重案队办公室。夏木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下午四点,刑警队的人都在外面为了案件奔波,寻找线索,出勘现场,去看守所提审,见目击证人,或是排查走访嫌疑人等等。有案子的时候,办公室里白天通常见不到人,一直到深夜时分,才会逐渐地热闹起来,探员们满身疲惫回来,一边吃着泡面喝着茶水,一边交流着各自负责的案子。由于冷小兵点名让夏木跟着他实习,所以别组的案件他一般都不参与,只是在一旁旁听,偶尔发发言。今天晨会的时候,一共汇报了两起案件,一起诈骗导致的自杀案,流水线上班的小青年在网上学所谓的“把妹课”,PUA女大学生,导致女学生割腕自杀;另一起是某外企高管被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杀害,案发之后,妻子拿着凶器走到距离小区一百米的警务站投案自首。这两起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警方很容易就弄清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但从另一个层面讲,这又是两起复杂的案件,因为这两个案子都被媒体热切关注,上了热搜,有人称之为“当代社会痛点”,家庭主妇的自我牺牲问题,女权意识觉醒问题,男女平等问题再次被人们热议,同时也给警方的调查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从警方角度,第一起案件中所谓的“诈骗”和“自杀”都是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发生的,嫌疑人并无任何非法拘禁,强迫,勒索的行为,一切都是女方被PUA之后自愿付出。虽然从道德层面实施PUA的渣男应当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男方从一开始就可能心怀恶意,甚至是被纯粹的邪恶本性所驱动,但从法律层面而言,他却没有实施任何犯罪行为,不构成犯罪。舆论风向和警方所掌握的事实之间有一条巨大的无法弥合的鸿沟。案件好查,人心难服,未来等待着警方的将是一次舆论的巨浪。第二个妻子杀夫案恰恰相反,嫌疑人杀人之后自首的举动,被小区摄像头和路边行人全都拍了下来,并被好事者传到了网上。嫌疑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物证,凶器,口供,凶手以及案发现场,构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证据链。问题的核心在于,嫌疑人的犯罪动机。警方在进一步深入调查案件的时候发现嫌疑人在长达二十年的婚姻之中一直遭到丈夫的虐待。这种虐待,不是通常意义上暴力殴打,而是精神侮辱,丈夫通过不断的贬低妻子的价值,摧毁她的精神世界,让她感觉自己一文不值,最终导致妻子精神崩溃,失控,用剪刀刺杀了丈夫。好事者根据视频上的内容,将嫌疑人描述为杀人不眨眼的“恶女”,呼吁判其死刑,而警队内部却对嫌疑人心生同情,并且试图帮嫌疑人做精神鉴定,以减轻其刑罚,避免她被判处死刑。
事实冰冷如铁,动机却苦涩幽暗。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现场,当人们怀着同情心一步步走入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时候,所有真相都会脱离事实的本来面目,呈现出另外一种意味,好的可能是坏的,坏的也可能是好的。沾满鲜血的犯罪者可能纯良无暇,而无辜正直的人却卑劣无耻。阳光刺眼,乌云压顶,两者皆不可赏。但乌云遮住阳光,变成一朵镶金边的云,便具有了田园牧歌般的美好。
同情心正是镶了金边的云和诗歌,将人们带回到牧歌悠长的时代。
此时,冷小兵正沉浸在这样的田园牧歌里。这是他和沈雨谈话的第五天。
自从那天晚上,他把自己掌握的线索一一讲给沈雨听,并劝说她帮忙回忆往事之后,他就掉入了一个他未曾意识到的陷阱里。
他们在白川市第一中学的校园里散步,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因此校园并里没什么人,教学楼里灯火通明,学生们正在闷头做题,无数个笔尖滑过纸张的声音汇集成一种低沉的嗡鸣,仿佛一片被风拂动的麦田,麦穗碰着麦穗,沙沙作响。他们正在谈论1998年11月13日、14日两天发生的事儿,为了能够帮沈雨更准确的回忆起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事,冷小兵提议还原现场——并非只有案件需要还原,记忆中的每一件事都需要还原。他运用审讯时常用的手段,一点点诱导着沈雨描述出案发那两天的细节。
“那两天天气都很好,白天十二度左右,晚上有点冷,五六度。”
“你从天气预报上查到的?”沈雨觉得很惊讶。
冷小兵点头:“刚刚入冬,穿的应该和现在差不多,从衣服着手,你能想起点什么吗?”
“那天是周几?”
“13号是周五,14号是周六。”
“周六,我和我爸通常都会在家里,我写作业,他会做给我做鱼吃,我喜欢吃鱼,他通常会提前一天跟菜市场卖鱼摊的老板打好招呼,让他留下最肥的鲫鱼,他最拿手的就是豆腐烧鲫鱼……”
“1998年11月14号呢,你们吃鱼了吗?”
沈雨挠了挠头,一脸的茫然:“案发时间是……”
“下午三点,案发地点是邮电局家属院,”冷小兵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给沈雨看:“距离你们家和菜市场都很近,只有不到一公里。”
“你是说,他有可能利用去菜市场买鱼的机会,偷偷溜出去杀了个人,然后再回到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炖豆腐鲫鱼汤给我吃?”
“有这个可能,那是他第四次杀人,手法熟练,半小时内就能完成全过程。”
沈雨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冷小兵,眼睛里全都是痛苦:“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答应你的,你把我生活里仅有的美好的回忆全都给毁掉了。”
冷小兵想要给她一个拥抱,这样就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颤抖。
“五天前,我仅仅只是失去了一个父亲,可现在我连关于他的回忆也都失去了,清晨出门前的问候,夜晚的陪读,他带我去学手风琴,我去单位给他送饭,还有周末豆腐炖鲫鱼,现在全都变成了杀人案的一部分。再也没有单纯的生活了,它们全都变成了犯罪行为的掩护,我也成了帮凶。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喘不上气来,”沈雨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令冷小兵想起十六年前在夏木家看到那条快要窒息的鱼,他想抱起鱼,放它回大海里,但他最终一动没动。沈雨双臂交叉,紧紧抱着身体,像是在抵御寒冷,又像是抵御痛苦的回忆:“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起有一次他带我去游乐场玩,在玩旋转木马的时候,他突然消失了大约十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冰激凌,上面点缀着樱桃酱。我想,他是不是利用消失的那点时间去杀了个人,然后买了个冰激凌来欺骗我,冰激凌上的红色根本不是樱桃酱,而是鲜血。我是她的掩护,他带着我在街上游**,寻找目标,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带孩子的中年男人,他们总是被人想象成充满柔情的人,他利用我去犯罪,利用我来逃脱,我曾经无数次拉着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却一无所知,我是他的帮凶,我的手上也沾满了血。”
沈雨神经质一样,用力在衣服上擦拭双手,仿佛真的沾满了鲜血。
冷小兵无法继续置身事外,无法再以警察的身份追问下去,他想带她离开这一切,这个城市和回忆。他们也许可以躲到海边,每天在大海的拍打声中醒来,心中不再默念白川是大海,欢迎你再来的魔咒,而是守着一片真实的大海。他已经连续几天都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他并没有从她的回忆中找到任何关于沈海洋是凶手的线索,也没有证据,但他却因此了解了她的生活。她对父亲的深爱,她们相依为命的过去,他失踪之后她的悲伤,等待以及孤独。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渴望从无尽的等待中解脱的欲望。如果说夏木拆除了他心中的圣殿,让他不再单独承担秘密,那么沈雨就是跟他的西西弗斯同伴,他们一次又一次把石头推上山顶,又一次次看着石头滚落。
“我们离开这儿吧,”他突然对她说道。
“去哪儿?”
海边,他想说,开口却变成了:“我送你回家。”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夏木接到了陈涵的电话,来到了技术队。
“这东西彻底报废了,”陈涵坐在一堆碎零件前,无精打采地说。
“没关系,早知道会是这样,”夏木看了看手机:“这个点儿,你还有心情吃火锅吗?吃东西也许能让你心情好起来。”
“当然,吃火锅永远能让我心情变好,”陈涵一边收拾东西,拿起外套穿上,顺便揉了揉早已经咕噜噜作响的肚子;“你修这破电话干什么?”
“不知道,白川案的凶手用这部电话报的案,还给我家打过,我在想,也许我能从里面找到点什么线索。”夏木挠了挠头:“我已经把通话清单都扫了一遍,大多数号码都消失了,剩下能打通的号码都是些机关单位的值班电话。”
“你一无所获,所以,想拆开电话机看看?”陈涵眼睛一亮:“就像拆盲盒一样,也许里面除了一堆不会说话零部件,还有什么意外收获?”
“可惜,这不是盲盒,只是一部机器,我承认我走投无路了。”
“要是我能帮你找到一条小路,你愿意请我多吃几顿火锅吗?”
夏木一愣,搞不清陈涵在开玩笑还是真有想法。
陈涵放下了包,重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充电宝大小的铝盒。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陈涵笑着,打开了铝盒,里面有24枚精密批头和一支银灰色的铝合金握柄,她像挑选戒指一样,小心翼翼拿起了一枚最小号的一字型批头,插入握柄前端卡槽,然后在零件堆里找到块巴掌大小的电路板,指着镶嵌在上面的黑色片状物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你要的盲盒里的宝贝……”
“宝贝?”
“没错,缓存卡,这部电话有自动存储拨号和来电的功能,一共可以存二十个呼出号码和二十个来电号码,全都在缓存里,”陈涵用一字型批头撬动缓存片,小心翼翼取下来,并将它插入连接在电脑机箱上的读取设备:“也许这里面能找到一些号码,不过,这些号码是否有用,我就不知道了。”
陈涵打开一个黑色界面,手动输入一行读取指令的代码,不一会儿,屏幕上跳出了一连串电话号码,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电话号码后面显示有具体的日期和通话时间。
“这不是重案队的值班电话吗?”陈涵指着其中一条后缀为“2001年9月2日,11:27”的记录,惊讶道。
“没错,这是白川案最后一案发生当天留下的号码,电话亭老板说,警方提取完指纹之后,电话就坏掉了,所以电话机缓存里保留下了当天呼入和呼出的所有电话,”顺着陈涵的视线,夏木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家的电话,呼入时间为2001年9月2日10:00,报警之前的一个半小时左右:“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妈当时正要出门买菜,电话就响了。”
“凶手还给你家打了一个电话?”陈涵好奇地问。
“嗯,冷队说凶手之所以打这通电话,大概是想确认家里有没有别的人,如果接电话的是个成年男人,也许他就不会动手了,”黑色屏幕上的白色数字让夏木联想到了刻在母亲墓碑上的生卒年月,他伤感道:“我是个私生子,你知道吗?我妈为了我付出了很多,她曾经想过组建家庭,但我坚决不同意,还说她要是敢抛弃我,我就离家出走,我真是自私,要不是因为我,她身边就会有一个男人保护她,她也许就不会遇到……”
“别难过了,现在不是有你在保护她吗?”陈涵轻声安慰道。
夏木点了点头,打开了随身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通话清单,对照着屏幕上的三十个号码逐一对比,大部分号码都在通话清单上,都被划了删除线,这表明夏木已经排查过这些号码,并确定为断头线索。另有几个号码,则没有出现在通话清单上,显得孤零零的。
“这是怎么回事?”夏木数了数,一共四个号码,全都是呼出的固定电话号码:“这四个号码都不在通话清单上,是电信局工作人员疏忽,漏打了这几个号码吗?”
“应该不是,你看这个号码缺了一位,应该是拨错了,另外三个呼出号码,应该是像这样,”陈涵拿起手机,拨出了夏木的号码,没等夏木手机铃声响起,陈涵迅速挂断,陈涵的手机上则保留了拨出去的痕迹:“拨一下,立刻挂断,这样呼出一方的机器里就会缓存下拨出去的号码,但被呼叫一方和通话清单里却不会有显示该号码。”
“原来如此,”剔除了缺一位的错误号码,只剩下三个。前两个号码后缀日期显示为2001年9月1日,案发前一天;最后一个固定电话号码8765432,呼出时间是2001年9月2日12:05。夏木愣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卷宗里冷小兵的笔录上提到,凶手是十二点左右打晕了他,从现场逃走的,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没有拨出去号码“8765432”正好跟凶手从现场离开的时间相吻合。是巧合?还是条重要线索?夏木凝视这三个首次被发现的陌生号码,沉思着。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陈涵的肚子大声抗议声,连忙抱歉道:“害你加班到现在,你帮我把这些号码打印一份,然后我们就去吃火锅。”
“改天吧,我看你心思早都飞到这些号码上了,我还是点外卖吧,”陈涵把号码列表打印出来,递给了夏木:“记着你欠我一顿,不,是好几顿火锅就行。”
“也许又是死路一条,不过,我不会忘了欠你的大餐,谢谢你。”
九点多,夏木回到了家,并没有急于拨打那三个号码,或许是他觉得希望不大,并且号码数量有限,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所以无需急于走到最后。他一边吃着泡面,一边打开纸箱子,重新看了一遍白川案的卷宗。这已经是他的日常习惯之一,入睡之前,醒来之后,他总是会看一遍卷宗,这让他有一种“事情正在向前推进”的感觉,尽管他很清楚,这只是个错觉,就像人们总是会说,只要你努力就一定有回报,但实际情况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都以无用功而告终,努力绝大多数时候只会让人头破血流,没有任何回报。看完一遍卷宗,已经是十点半,一个半小时的“努力”让他有些疲惫,他瘫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换上秃头大叔卖给他的虚拟电话卡,然后慢慢悠悠地掏出一张纸,开始拨打上面的号码。
第一个号码说,它已经被注销了,让他别再来烦他。夏木拿起笔,划掉了号码。第二个号码说,你弄错了,我是个错误的号码。夏木拿起笔,又划掉了一条。然后是最后一个12:05,在报警电话拨出去38分钟之后响了一下就挂断的号码:8765432。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夏木一阵激动,但最终嘟嘟嘟变成了无人应答,夏木失望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苦笑着,面对又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预料中的失败。
夏木起身关掉大灯,脸朝下趴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林场,每年四月到五月,林场都会迎来生机勃勃的一面,从大雪覆盖的寒冬中苏醒,抖落抖落枯枝旧叶,用力散发出清香的气息。他从树下穿过,脚上沾着一些松动的泥土,嫩芽拱开了腐殖质,向上生长着,他小心避开嫩芽,走到了密林深处。那里没有阳光,只有黑压压树干。他停在树干前,抬头张望,却看到黑暗之中漂浮着一块墓碑,碑上刻着一行白字:夏金兰,卒于2001年9月2日。
他猛然惊醒,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响个不停。
他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号码,很快他认出了那个号码:8765432……
十分钟前,他拨出去的最后一个固定电话号码,现在回拨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