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二楼是陈星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房间虽小,但还算干净。隗国安觉得屋内有些拥挤,便主动回到餐厅抽起了香烟。
因为担心哥哥的安危,陈星的敌对情绪已然消除了很多。
“你刚才说,你哥的失踪与莫士亮有关?”司徒蓝嫣打开录音笔,开口问道。
陈星点头称是:“这些年,我经常会梦到我哥,我感觉,他可能已经被莫士亮给杀了!”
“你为什么怀疑是他?”
陈星的眉毛拧在一起,面部抽搐了片刻,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他终于长叹一声:“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天就把该说的都说出来。这事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要真是莫士亮杀了我哥,就算我们有错在先,我也要他偿命。”
司徒兰嫣安抚道:“如果是他杀了你哥哥,我们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陈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起前尘往事。
“我和我哥相差五岁,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后爹名叫陈山河,曾是修平区有名的混混。听我哥说,他是后爹跟一个小姐瞎搞时生下的。”
陈星面露恨色,“那时我这个后爹还年轻,不知道什么叫负责任,虽然有了我哥,但还是天天出去打架,帮人罩场子。我哥的亲妈叫雪姨,她知道指望不上这个男人,就一个人带着我哥出去坐台,用卖身钱养活我哥。”
“后来我后爹替人出头,把人砍成了重伤,判了六年。这事寒了雪姨的心,她一狠心就把我哥抛下了,从此没了踪影。那时我哥也就十来岁,为了生存只能在社会上混,我也不知道那些年我哥吃了多少苦,反正他也从来不说。”
“六年以后,我后爹出了狱,也许是浪子回头,他带着我哥做起了小买卖。也是在那一年,他跟我妈重组了家庭,我跟过去的时候还在上小学。”
“我哥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料,早早就辍学在家,帮那男人打理生意,维持一家生计。有时我在学校被人欺负,我哥会提着木棍帮我出头。我俩虽然是异父异母,可我哥……我哥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说到这里,陈星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情。
“上学时,我是走读生,为了能在本地上初中,家里托熟人给我重新办了个户口,帮我改名叫陈星。安稳的日子也就过了两三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直接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那个人绰号叫作毛三,是当地有名的混混。起先我们家和他并没有什么矛盾,再怎么说,后爹也是社会人,他也多少会给些面子。”
“可后来毛三的结拜大哥歪脸出狱,刚回来没几天,就在街上撞见了我后爹。歪脸是因抢劫被抓的,判了整整十四年,和后爹关在一个监狱、一间牢房里。”
“那时进号房都要‘过道’。歪脸是牢头,后爹是新去的犯人,按照规矩,歪脸要给他上上课。后爹对道上的规矩,其实多少也懂一些,如果只是挨顿揍,他也就忍了,可歪脸这个人和别的号头不一样,他是变着法子欺负新人。”
“后爹为人仗义,在修平还算有些名气,进去后有不少熟面孔照顾。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越是夸他的人多,歪脸就越觉得他不顺眼。”
“第一次‘过道’,他被歪脸扇了三十个嘴巴,接着又在墙角站了两天;按理说,只要能做成他那样,这‘道’就算是过了,牢房的其他人也不会再为难他。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的隐忍,换来的是歪脸的第二次‘过道’,这次他被要求,用头顶着尿壶给歪脸接尿。”
陈星哼笑着,眼神冰冷。“听我哥说,后爹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如果是拳头耳光他不会说什么,可头顶尿壶这事,绝对触碰了他的底线,就连同监室的犯人也觉得有些过了,还有不少人劝过歪脸,可歪脸就是铁了心要他难堪。”
“他就和歪脸在监狱中打了起来,据说那次歪脸被打得很惨,他也因此被关了禁闭。事情过后,他被换到了其他的号房,可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在服刑期间,两人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摩擦。他本以为出狱后,这事就算是过去了,谁曾想,冤家路窄,又遇到了这家伙。”
“我记得那天晚饭后,他把我哥叫到一边,说这几天让他送我上学。我哥问出了什么事,他并没说实话。可能是他太了解歪脸的本性了吧!交代完我哥,他就一个人揣着砍刀去找歪脸了。”
“再见到他,是三天以后。医院下了一张病危通知单,说他肚子上被扎了十几刀,多处内脏破裂,马上要死了。我妈知道了,马上就报了警。从警察那里,我们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单刀赴会去找歪脸,想把过节给化解了,可歪脸仗着毛三的势力,要跟他死磕到底。歪脸的性格他十分了解,既然谈不拢,那就只能硬干!可是毛三他们人多势众,他就算是再能打,也不可能拼过他们。”
“歪脸被他给当场捅死了。他知道杀人要偿命,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他在抢救的时候,就自己拔了管子,死在了医院。”
陈星说着,眼圈微红,很显然他对后爹并非全无感情。
“他是我哥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换作是谁,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走后,我哥曾一度想跟毛三同归于尽,都被我妈给拦了下来。”
“那段时间,我哥走到哪里,我妈就跟到哪里。她生怕我哥会出什么闪失。也许是我妈的苦口相劝起了作用,我哥最终放弃了报仇的念头。”
“安葬后爹以后,家里还欠下了不少外债。我妈有类风湿,左手关节早就变形了,平时也只能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后爹走后,全家生活的担子就都压在了我哥一个人身上。”
陈星抬起头,忍了忍眼里的水光:“十几岁而已,要负担一家人生活……你们想想,容易吗?小学毕业我就和我哥聊过,不想上学了,我哥却老觉得家里得出个文化人,就让我再试试。怪我不争气,每次成绩都垫底。初一下半学期,我下决心辍学回家,想跟我哥一起做点小买卖。”
“后爹当年做的是炸臭豆腐的生意。我和我哥那时候还小,也不会什么手艺,只能照葫芦画瓢,学着他在街角卖臭豆腐。”陈星抬手比画了一下,做出用筷子薅臭豆腐的样子。
“这种生意,上手简单,哪儿都有人卖,而且那时候,很多人兜里没钱,除了卖给学生,几乎就没有啥人可以卖了。可学生多的地方,早都被人占得满满当当,我和我哥起早贪黑,也就混个糊口。”
“1992年年底我们过得最苦,可雪上加霜的是,母亲的风湿病越来越重,身上多处关节都变形了。母亲嘴上不说,可我们打听过,这种病疼起来根本没办法忍。”
“有天夜里,我哥见母亲疼得在**打滚,就让我在家里看好母亲,他出去想办法搞钱买止痛药。那段日子,我们真是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我不知道我哥到底还有什么路子能搞到钱……”
“那天我哥后半夜回来,从兜里掏出一把5角、1元的零钱,有10多元吧!我问他钱从哪儿来的?他说找朋友借的,我俩天天在一起,他有没有朋友,我能不清楚?可他不肯说,我也就没多问……我心里有数,他铁定干了不好的事。”
“后来我就跟着他,果然,他所谓的‘借钱’,就是去拦路抢劫,可我能怪他吗?”
陈星苦涩地笑着,从他脸上,展峰能看到那个无可奈何的少年的影子。“虽说知道他干的是违法的事,但没办法,我们太穷了,没钱我妈就要疼得死去活来,我们也要饿死。”
陈星自嘲地笑笑,“那时没有110,但凡抢的金额不大,一般人都是自认倒霉,不会报警。我俩一分析,成年人抢不得,万一遇到什么来头大的,可能咱们一家人都得玩完。所以我们决定,抢学生。”
“一来,学生身上都有零花钱;二来,学生胆子小不会报警;三来,初中生都上晚自习,时间点正好。于是我们隔三岔五就找学生下手,运气好,一晚上能抢个二三十元,运气差,那也有十几元。”
“1993年3月底之前,没有一个人报案……可就在那个月底,我俩在铜锣胡同拦了三个女中学生,就在我们刚抢完钱时,一个女孩跑进来想见义勇为。我们起先也没想把她怎么样,可千不该万不该,她在我哥面前说了那句话。”
司徒兰嫣看着陈星问:“哪句话?”
“那女孩说,我们再不住手,就报警让警察来抓我们。”陈星惨笑一声,“要不是警察把我后爹抓进牢里,就不会得罪人,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他就不会死。他不死,我们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警察……我哥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俩字。”
司徒兰嫣叹道:“你哥哥被某些‘假想’控制了思维模式,当他的思维内容出现了障碍,就会出现焦虑、悔恨、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你哥……当年可能患上了轻度的臆想症,而癔症的开关,就是警察。”
“你说得对。”陈星叹了口气,接着道,“女孩说完这话,我哥就突然来了脾气,我怎么都拉不住。我有些近视,到晚上更看不清,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抢劫,可我听见了衣服被撕碎的声音,我知道大事不妙。可这时候我哥早就红了眼,非要把那女孩给办了!我拿我妈劝他,问他要闹大了,我妈怎么办。他这才清醒过来,放过了那个女孩。”
“但你们还是犯了法。”司徒蓝嫣垂下眼帘。作为一个心理学专家,她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两兄弟当时的绝望情绪,却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惨烈事实。
“总要付出代价的,”陈星苦笑,“别看我这样,我是真的想明白了。犯了法,就得有个交代。”
“当晚,派出所就把我们抓获归案。女孩的爸爸告我们强奸,虽然我拦住了,可不管怎么说,女孩的衣服确实是我哥撕烂的,而且要不是我拦着,我哥说不定真会把她给办了,这个罪我们得认。”
“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们本以为会按照两起抢劫、一起强奸合并判刑,可我们没想到,那三个被抢的女学生竟没报案。”
“在看守所待了一段时间,同号房的狱友告诉我,因为我父亲去世,母亲生活不能自理,这种情况,可以申请法律援助。我一寻思,反正是免费的,有总比没有好,于是我就跟管教提出了法律援助申请。没过多久,申请就有了批复。”
“律师告诉我们,如果那起三人抢劫案核实不了,我们最多就是三年以下刑期。可谁能想到呢?那女孩居然在不久之后自杀了。”
“造成严重后果,属加重情节。”说到这里,嬴亮果断地补了句话。
“对,虽然强奸未遂,但我哥还是被判了七年,我被判了六年。”陈星擦拭了一下眼角,“我妈知道以后,就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