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轮回台
紫红色的光亮一闪即逝,在那短暂的一瞬,卓木强巴和莫金都看到了,那光照的地方云蒸霞蔚,岩壁上隐约可见宫殿模样,依岩而建,棱角分明,鳞次栉比,节节高起,山岩之间链桥相连,整个建筑群落迤逦蜿蜒,如蟠龙,绵延不断,蔚为壮观。那光只是一闪,随即褪去,远处又是一片迷蒙黑暗,卓木强巴和莫金便在这黑暗中,凝神屏息,目不转睛。不知过了多久,那光又是一晃,隐匿于黑暗中的巍峨宫殿,高低错落,别具一格,廊桥相连,斗拱毗邻,兽伏鸟蛰,佛塔林立。那绝壁之上偶见小道阶梯,或百转千回,时隐时现;或直冲斗霄,壁立千仞。不过就是一闪光的工夫,相去又极远,两人只得惊鸿一瞥,随后双眼所视,皆尽墨色。
周遭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下来,那些跌落于孤岩上的火焰也快燃到尽头,卓木强巴提醒道:“得想个法子,离开这里。”
莫金反问道:“你说那是什么?”
卓木强巴道:“你说那些庙宇宫殿?”
莫金道:“不,我说那光。”
卓木强巴道:“这个,隔得太远了,或许是闪电吧?”
莫金不同意道:“闪电?山腹之中哪来的闪电。”
卓木强巴道:“那光一闪即逝,不是闪电又是什么?所谓的闪电,就是极多的正电子和负电子发生碰撞,大量的电荷电压形成了电弧,发出光亮来。那些古戈巴族人能用上百吨重的磁石来固定一间石屋,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莫金兀自摇首道:“神庙,原来是这样的!”
至此两人才知道,原来神庙是一个统称,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庙宇,而是一个建筑群落。由于这处巨大的山脉不知受到什么外力作用,整座山外形完好,而内部却四分五裂,沟壑遍地,那些古戈巴族人利用山腹中空,在里面修建起无数座鬼斧神工的建筑,山岩异常坚固,其面积也是大得惊人,要想走完这座神庙,不知要花多少天时间。
那光亮许久才出现一次,那些影影绰绰的建筑又看不真切,两人收了心思,开始寻找出路,这块孤岩就和他们从单杠逃生的石梁一样孤零零地悬于半空,上不着天,下不挨地,除了面积比石梁大了许多,竟是没有任何出路。找了半天,两人都是徒劳无功,但却找到一条地渠,岩壁上有渗水,从高处浸润而下,到了这里汇集成股,千百年来,竟然在地面流出一条约三指深的小沟。
两人从离开那座湖起就再也没有喝过水,一路又跳又蹿,早就口干舌燥,开始还担心水中有什么杂质异物,待喝得两口,只觉温润甘洌,口舌生津,不由得畅饮起来。
眼看那几簇火苗即将熄灭,卓木强巴道:“看来古人并没有打算在这里留下出路,难不成要攀岩过去?”
若在平日,攀岩不算什么,可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攀岩,这可以说是开创一项新的运动了,莫金的探灯就算电力充足,又能坚持多久?谁知道这巨大的岩壁什么时候到头?若说走到半路没有电了,这岩壁是深是浅,沟缝何在,踏足点何在,难道要靠手摸?
“攀岩?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卓木强巴一句话却提醒了莫金,他大叫道,“还记得那个垮掉的大殿吗?两边都是有门的,也就是说,我们攀爬不了多久,前面就是另外一处通道,说不定这山壁转过去就看见了。”
卓木强巴道:“那就爬吧。”
莫金隐忧道:“如果爬过去看不见另外的出路又该怎么办?”
卓木强巴道:“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了。”
来到岩根,打开探灯,卓木强巴眼尖,顿时发现岩壁刻有一行小字,上面写着:“找不到出路者,请自绝于此。”
听到卓木强巴絮絮念叨,莫金道:“什么意思?”
卓木强巴没好气道:“意思就是,如果你找不到路,就从这里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
莫金怒道:“太小看人了!”
卓木强巴却想:“究竟是怎么回事?机关设计者深谙闯入者的心理,每次在绝境都会留下各种标记,全是些让人绝望的话,以此来恐吓闯入者吗?若仅仅是这样的话,那些机关为什么又不是致人死命的呢?”他心中清楚,虽然他和莫金全力以赴,数次死里逃生,但那些机关根本没有完全开启,就像机关的设计者故意留了一手,机关总是在他们身后迫赶他们,却始终没有下致命的杀手。卓木强巴愈发感到,这些机关或许原本就不是用来杀人的,至少不是准备杀死他们的,而是一种考验,就像倒悬空寺里的试炼一般,若能通过这些考验,才有继续向前的资格,否则只能被困死于此,设计者倒是没有给那些无法通过考验的人留一条退路。
这样一想,卓木强巴思绪愈发清晰起来,在那些看似绝路的地方留下的文字,看起来是令人丧失斗志,可事实上,若真是绝路,又何必留下文字?岂不是多此一举?若不是绝路,那些文字则有些欲盖弥彰。也就是说,那些文字只能阻退心志不坚定之人,对于一心想解开神庙谜团的他们,反而是一种斗志的激励。卓木强巴豁然开朗,原来如此,那些古代戈巴族人在大门口早就留下了行进在神庙中的要诀。
一个血统纯正的人!
一个智慧绝伦的人!
一个没有畏惧之心、身手了得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三句话在进行,若是不具备这三个条件中任何一个,在神庙里都将寸步难行,卓木强巴不禁暗想,自己竟然是沾了莫金的光,若没有莫金,自己在神庙中又能走多远呢?想到这里,他不由想到亚拉法师、吕竞男和敏敏三人,他们又怎么样了呢?
“我走前面。”莫金自告奋勇。
卓木强巴道:“你身上有伤,我先走,你跟在后面。”虽然整个大殿是竖直起来,但他们下跌的高度也有一二十米,就算使用了伞降团身翻,这么高跌下来可不是说着玩的。
两人就沿着那行小字出发,在黑暗中用有限的光芒寻找路径,紧贴在岩壁上蠕蠕移动,没有发生意外,莫金的猜测也很正确,爬过这段弧形岩面,前面就出现了石桥。
两人平安落桥,身后是一道陡坡,台阶笔直而上,显然就是连接那座大殿出口的。前方是三米宽的石桥,飞架裂隙两侧,和这里的所有道路一样,没有栏杆,笔直地延伸过去,下抵深渊。桥的彼端又是另外一壁山岩,大门洞开,不知暗藏什么玄机。
“走吧。”卓木强巴深吸一气,两人对望一眼,迈步上桥。
灯火辉煌的大殿里,亚拉法师和吕竞男的注意力早已不再关注那些蚁行士兵,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这些雕塑作品中来。
“三倍畏惧!”一看到这些造像,吕竞男马上想到一个心理学术语。不知是巧合,还是古人故意为之,从这些造像来看,应该是后者居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说明这些古人对心理学也算是很有研究了。
所谓三倍畏惧,是指人们在孩提时代,心智初步成熟,有模糊记忆的年纪,约莫是三四岁左右,也有早的能将记忆提前至两三岁,那时候的小孩看成年人,便宛若天神,因为成年人无论是体形还是力量,都是三四岁的小孩望尘莫及的。那个时候的小孩,因为毫无抵抗能力,所以对成年人最为畏惧,而一个普通成年人与一个普通四岁小孩相比,体形正好是小孩的三倍左右。
根据心理学家的研究,这种畏惧植根心底,就算是成年之后,每个人依然存在着三倍畏惧,换言之,当一个成年人遇到一个体形大过自己三倍的生物时,便会生出一种本能的畏惧感来。
那些造像,最小的也有五六米高,正好是一个成年人的三倍左右,这种造像又是最多,每一尊都雕得宛若真人,行走其间,便会生出那种无力反抗的畏惧感来。当然,真正吸引眼球的还是那些大的造像,通高数十米,像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神态威仪,令人生敬生畏。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些造像的形态全然不似佛教中的佛像造型。寻常佛像大多肃穆直立,面目慈和或愤怒,双目微微俯视;而这里的造像则更为写实,那一个个二三十米高的巨人面部表情各异、姿态各异,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活生生的巨人。
东边的那一组造像共有五尊,身高都在二十五米左右,其中的一尊蹲着,双目凝视地面,似乎要看清地上的小人究竟想做什么,而另一尊似乎正蹑手蹑脚走向他身后,准备拍他一下,神色之中带着小心和玩闹;另两尊交头接耳,一人将嘴对着另一人的耳朵,眼睛却瞟着别的方向,那听的一人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旁边还有另一人,一手指着地面,似乎正指着这群盗宝贼,另一手则拉着那倾听者的衣袖,双唇微张,好像要告诉那人来了生客。
这组造像绝非佛像,那些巨人形态逼真,动作自然,像极了一群正在排演话剧的巨人演员,所着服饰也都宽袍大摆,有五花腰带、兽皮帽和兽靴,还有一人留有山羊须。其余的造像也大同小异,皆是一组一组地呈现,或交头接耳,品头论足,或四顾张望,好奇注目,仿佛他们都正看着这一行闯入的小人,惊奇不已。
吕竞男大为不解,据她所知,要雕一尊大佛像所耗甚巨,往往都是由极为虔诚的信徒督造,信众募集,数年乃成,其中包含了信徒和信众对神灵的崇敬,因此但凡巨型雕塑,不是神灵,便是国王、英雄等在百姓心中具有极高地位的人物。断然没有什么人会雕一群普普通通的巨人,而且每一尊都巨大无比。可看这些巨人的服饰装束,确实和普通藏民相似,说他们是英雄吧,这些巨人男女都有,既不像武士,也不像文臣,说他们是神佛吧,在吕竞男印象中可没有这等模样的神佛。“难道是戈巴族中的英雄?”吕竞男这样想着,就问了出来。
亚拉法师淡然一笑,道:“这些是神。”
“神?”吕竞男秀眉一蹙。
亚拉法师道:“对,不是佛教中的神,也不是苯教中的神,而是西藏民间土生土长的神,但是在佛教和苯教中,对他们都有记载,只是各不相同罢了。如果我没弄错,这五尊造像便是五尊山神,但究竟是哪五尊,因为我们西藏的很多山神,太多神灵的描述都与之相似,没有坐骑和法器,我很难确认。”
吕竞男肃然起敬,道:“这些大大小小的,全是神灵?为什么我看他们,就像一个个普通人?”
亚拉法师道:“神灵的普通化,正好契合了我们圣教中佛众平等,我即是佛的奥义。”
“你们看这些神,像是在干什么?”年轻人突然插话道。
听年轻人这样一提醒,吕竞男放大眼界,不再只关注一尊两尊,或是一组两组造像,而是尽力看到整个巨大空间中的所有造像,只见那些神灵三五成群,东一簇、西一簇,大多都在相互谈论,也有凝眉苦思、皱眉不语者。而再远一点,竟然也有藏传佛教的造像,只是相隔太远,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那几尊最大的佛像,吕竞男还是可以肯定的,那些佛像比这些神要端庄许多,虽然也在交谈,只是微微侧目、转头,不像这些神灵,或蹲或坐,姿势随意。
亚拉法师目力更佳,看到佛像再往后,在偏西位置是另一些异常独特的雕像,似人似妖,独角有之,独目有之。法师心若闪电,霎时明白过来,这座大殿规模之宏大,竟是容纳了数方力量,古藏神话和民间传说中的神占据一方,前弘期藏传佛教中的佛占据一方,古苯教中的魔、年、赞也占据了一方,还有一些别的雕像,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历。古代西藏的各种神佛济济一堂,世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全数会聚在这个大厅之中,规模之大,数量之齐全,就这一个大厅,究竟包含了多少令世人震惊的秘密和知识!若能让专家学者来考证,不知将从这些造像中发现多少有重大历史文化价值的东西!
“像是在开讨论会?”此时吕竞男已经回答了那个年轻人的问题。一点儿也没错,那些神佛交头接耳,三五成群,真的像在展开一场讨论。亚拉法师心中疑惑,古代戈巴族人利用巨大的地底空间,雕凿出无数巨型石刻,再以类似曼陀罗坛城的形式将满天神佛都请于一室,就为了让他们开讨论会?古人究竟想借这些佛像告诉我们什么?这些神佛各自处于不同阵营,究竟在讨论什么?
年轻人也正这样问着吕竞男:“不错,正是在开讨论会,你们可又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呢?”这个问题吕竞男答不上来,神灵们讨论什么问题,凡人怎么会知道?
“喏,答案就在那里。”年轻人将手臂伸直,朝远方一指。
吕竞男顺着年轻人的手臂看去,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个极大的雕刻,那些二三十米的巨人尚不及那个雕刻的三分之一高。那个东西应该是整座大厅中最大的雕刻了,只是相距极远,又被众多巨大的神像挡住了视线,不易察觉。
从远处看似乎是一个桃形,不过顶端并不尖,又有些像个苹果,吕竞男摇摇头,恐怕走到那里还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再走近些,转到光亮明朗的地方才能看清。
亚拉法师虽然一语不发,但也想探个究竟,年轻人提议道:“去看看吧,也好解开你们心中的谜团。”听那口吻语气,似乎根本不担心他们会逃走,亚拉法师不免在心中暗叹:“好强大的自信。”
存在的意义
吕竞男携了亚拉法师,两人朝那巨大的雕刻走去。一路上尽是各种巨型神佛,有些重要的神佛面前放着巨大的石刻桌案,那些桌案上摆放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供奉了,全是各种闪闪发亮的珠宝,堆积成山,那些佣兵便在一座座宝山上爬来爬去。他们往往费尽体力,好不容易爬上一个桌案,满眼的珠光宝气令人眼睛发红发亮,奋不顾身地扑倒在各式法器和珠玉丛中,纵有磕碰也毫不疼痛。可当他们爬上宝山顶端,望向另一桌案时,又发现远处桌案那一堆宝山比这一堆更大,宝物更多、更精美,于是又纷纷猿攀而下,冲向另一桌案,待上得顶端,又有新的发现,于是又齐刷刷地冲向另一处。
那一群佣兵蹦跳若猿,冲锋似狼,衣服口袋里塞满了各种金银饰器,有些口袋塞满,双拳也握不住了,索性用嘴叼着,用头顶着。更多的是用早就准备好的大型蛇皮口袋,装了满满两袋,用绳子捆了拖着走,明明已经拖不动了,还在往里拼命填,若是看见什么奇珍,更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冲将过去,原本已装好的珍宝又不要了,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也偶有争斗,但柯夫治下极严,往往一个小队长似的人物出面调解,双方就放弃了争端,更别提耍刀弄枪,主要原因还是这里的珍宝太多,就算这些佣兵费尽心力,所能带走的也不过九牛一毛。
金刚杵、十字金刚杵、反万字金符、金刚橛、黄金骷髅棒、骨棒、叉棒、天蝎剑、天蝎矛、天蝎钩、黄金颅骨、胫骨、胫骨号、筒号、七宝海螺、金翅鸟、魔蝎、象、马、老虎、花蔓弓、拘魂牌、瑟珠、吐宝鼠鼬、佛盒盆钵……
各种密教法器和密宝散落得到处都是,亚拉法师看得直摇头,加大步伐向远处走去,也好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走了多久,那些喧嚣的尖笑声、呼吼声早已不闻,两人渐渐离那中心最大的雕刻近了,走得越近,越发心惊,这个雕刻不是一般的大,高度约有百米,几乎快顶到大殿的穹顶了,而走近了他们才发现,这个雕刻好像是一个人头的形状,他们看到的部位应该是后脑勺。
一个一百来米高的人头,放在诸般神佛的中央,古代戈巴族人究竟想表述什么?亚拉法师和吕竞男都心下明白,这么巨大的雕像,走近了反而只能看到局部,索性不再前行,而是穿插于神佛之间,绕圈走,要绕到那个头像的正面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吕竞男突然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地面,亚拉法师目光一扫,已然了解吕竞男发现了什么。他们所行走的地面与远方的地面颜色略有不同,只是由于幅面过大,所以不易察觉。这些地板的颜色,竟是绕着中心的头像,画着一圈一圈的同心圆,每一圈环上分布的佛像皆有所不同,亚拉法师想了想,心道:“这种布局,这种结构,难道是传说中的大衍轮回台?”他想起密教经典中对轮回台的描述:“诸般神佛,侧目视之,生死轮回,不灭不息……”
吕竞男察视之后告诉亚拉法师:“这里也有机关,只是还没启动。”亚拉法师缓缓点头,两人愈发小心起来,这里的巨石像,最小也有五六米高,大的更是达二三十米,机关真的启动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又不知走了多久,两人总算走到了那头像正面,可入眼所见,不免令二人大为瞠目,那件雕像的确是一个人的头颅,五官清晰,头顶无发,但与宗教中的佛像罗汉等无关,有些类似于众生之门里的那些人形雕塑,没有头发,也不辨男女。整个头像的面部轮廓却是无法分辨,因为头像的颜面处竟然爬满了各种虫蚁,但凡狰狞的,带毒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各种有毒生物爬满了头像的面颊,雕得仿若活物一般,远远望去似在不住地蠕动。
那个头像面目本身也颇为狰狞,只见它张开大嘴,鼻孔朝天,一副要择人而噬的表情,双眼又极力外凸,眼瞳似乎在瞪视自己面前的生物,眼珠子被雕刻成一种落日症,眉毛虽然被毒虫所覆盖,依然能看出他深皱双眉,作深思状。远远看上去,这是一个被迫张开大嘴,双眼十分惊恐,又露出深深忧虑的头像造型。
亚拉法师目力极佳,更是看见那森然大嘴和那落日双瞳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便和吕竞男走得更近,以便看得更清。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头像嘴里和眼瞳中的事物也渐渐清晰起来,吕竞男和亚拉法师只有更添惊愕,但见那头像的双眼之上,满是浮雕,雕刻的竟然全是一组组男女**的姿势,而那张大的嘴里则是飞禽走兽,鱼虫蚁豸,花草藤木,还有各种小人,神佛妖魔,无所不包。而在近处看那人脸上的毒虫,不仅在噬咬那人的脸,同时也在相互撕咬,而那头像额顶往上一点的颅骨部分,竟被那些毒虫咬穿了一个洞,似乎所有的毒虫都挤着、争着往那洞中爬去,也有许多毒虫从那头像的耳孔、鼻孔和眼角中爬出来,更多的又想钻进去……
亚拉法师和吕竞男从未见过这样的雕刻作品,密教中没有,佛教中没有,苯教中没有,就连神话传说中也没有,这摆放在众神中心的究竟是什么?
“法师大人,这……这在典籍中有提到过吗?”吕竞男满是疑虑地问道。
亚拉法师肯定道:“没有,绝对没有!这个东西,应该是戈巴族人到了这里之后才雕出来的。我相信,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也再找不出这样的雕塑,这究竟是指代什么呢?将它放在所有神像的中间,让神灵们思索,究竟是想思索讨论什么?”
“存在!”年轻人的声音竟然在前面响起,跟着就见他从一尊巨石像下转身出来。原来,吕竞男和亚拉法师走后,年轻人也带着好奇前来查探这中心的雕刻,他走了捷径,竟比吕竞男和亚拉法师先抵达巨人头像的下方,已经在这里观摩了好长时间了。
“存在?”亚拉法师和吕竞男都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雕刻品同年轻人所说的话联系起来。
“是的,存在。”年轻人背着双手走过来,面露得意之色,像个资深讲解员为两人解说道,“所有生物中,拥有我识的生物极为稀少,大象、海豚、人猿、猩猩,扳着指头也能数过来,大多数生物只依本能行事,它们所能思考的范畴,也只是为了满足本能需求,领地,进食,**……更低级一点的生物,根本就不具备思考的能力,就连它们的行为方式都是直接从上一代遗传下来的,它们仅仅是一种自身对自身的拷贝,在无尽的岁月中一直重复而已。真正学会并善于利用思考来创造的,只有你们人类。”
说着,年轻人将手往那个巨大的人头雕像一指,对于这一点吕竞男和亚拉法师只能认同,毕竟除了一直藏在悬疑中的外星高智商生物外,人类为万物之灵,是地球上唯一掌握了思考并能娴熟运用的物种,这已是公认的事实。
但是亚拉法师注意到,那个年轻人说的不是“我们人类”,而是“你们人类”,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他不屑自称为人类一般。
“很显然,古代戈巴族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认识到人的大脑才是思想的核心,而不是心脏,这比欧洲又早了几百年——”年轻人冷笑道,“所以这个头像本身,指代的就应该是一个人。行为能力的中枢所在,判断能力的中枢所在,思考能力的中枢所在,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唯一不同之所在。你们在远方观察它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它有些面熟?除去巨大的体形和满脸的毒虫之外,它像不像罗丹雕刻的《思想者》?如果它不是这样一副惊恐的表情,也没有张大嘴,仅看他眉宇之间的神色,这些古人,显然也完美地把握住了对‘思考’两个字的表达。”
经年轻人一提点,吕竞男和亚拉法师同时皱眉,细细想来,还真有些像,这个年轻人的观察能力,显然比他们更为敏锐,可越是如此,两人就越发忧心忡忡,同时心底发寒,他们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说不出来。
“双眼之中全是欲望——”年轻人收敛笑意,望着头像的眼睛道,“或许你们会这样认为,但其实不是,相信两位对一些藏传佛教中的欢喜禅并不陌生,也应该见过种种**石窟,你们看这双眼中的男女**图,与那些雕刻比起来,可有一丝**糜之意?这些,其实只是很原始、很普通的**图而已,象征的是……繁殖。任何一个物种要保持物种自身的存在,不管使用何种方式,都离不开繁殖。繁殖,是所有有限生命体要将自身系统保存下去的唯一方法,你们人类也不例外。”
听年轻人这样一解说,吕竞男再看那巨像双眼,果然,里面的男男女女,虽然在不同的方位、用不同的姿势在进行着**,但浮雕强调的却并不是**,甚至古人有意隐去了男女双方的欢愉之情,雕刻出的人表情都异常严肃,就像一对对正在辛苦劳作的苦力。抛开了种种爱情、文明的外衣,其实人类所批判的、所赞美的、感到神秘的、好奇的、羞耻的、鄙夷的,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很简单的目的——繁殖。
年轻人并没有停顿,而是继续说下去:“眼睛看得更远,所以它看到了物种延续的本意——繁殖,而嘴,这张大嘴里林林总总,包罗万象,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跳出有机物这个范畴,它象征的则是能量的循环。这样说或许太深奥,或许古人表达得更简单一些,但是我觉得,它象征的,就是能量的循环。一个物种要想继续存在,就离不开繁殖,而一个生物个体想要继续存在,则离不开能量的循环,对你们普通人来说,也就是……进食。这张嘴里雕的所有东西,都是可以吃的。”年轻人似笑非笑地往那张大嘴瞥了一眼。
“那……那些佛像……”吕竞男有些惊讶地指着头像嘴中,里面可还有神佛妖魔的雕塑啊!
年轻人戏谑地看了吕竞男一眼,转头对亚拉法师道:“若世上真的有妖魔神佛的话,人在饿得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说不定也只好捉来吃了,不是吗?”
亚拉法师打了个寒战,这句话实在是对宗教的大不敬,可他竟一时忘了反驳,心里隐隐觉得,这年轻人说的话或许是对的。而在种种神话传说中,吃神和吃魔的故事也不少,《西游记》里不管是妖魔鬼怪,还是普通恶人,不都想把唐僧捉来吃了吗?
年轻人悲悯地看着吕竞男和法师,嘲讽道:“但凡是能找到的,能放入人嘴里的,哪一样是人类没吃过的?不过,这些古人倒也没有批评这种行为,他们只是将一种本能以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表达出来而已,个人要存在,就必须有能量的循环,进食是人类保持自身存在最基本的条件。”
说到这里,年轻人才停了下来,又转过头去打量那巨大的头像。亚拉法师看了年轻人背影一眼,这个年轻人提到了眼睛,提到了嘴,可这个头像最离奇、最明显的地方他却一字未提,法师不免追问:“那脸上的毒虫,又象征着什么?”
年轻人转过头来,老气横秋道:“象征着,这个大殿内所有神佛都在思考的那个问题——存在的意义。”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智者,眼中流露出的是对世事的感悟和悲悯,亚拉法师心中一惊,这个年轻人在举手投足间竟然带着极为强烈的心理暗示,让人不知不觉地就认同他的说法,这种手段……可怕,太可怕!
趁年轻人没有留意自己,法师小声地告诉吕竞男:“听他说话,不要看他的眼睛。”吕竞男像是猛然惊醒,对法师做了一个“知道”的小动作,眼睛虽然仍看着年轻人的方向,眼神却早已远离。
年轻人对两人的小动作毫无察觉,或许对他来说,这种充满意识暗示的谈论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他自顾自地解释着:“人类的初生婴儿,一片空白,就像一张白纸,当他发出第一声啼哭,听到人世间第一种声音,便如同在这张白纸上涂了一笔;当他睁开眼睛,捕捉到第一缕光芒,便又在这张白纸上涂抹了一笔,如此经历人世,见到、听到、闻到、尝到、触摸到、感知到……一切的一切,最终那张白纸将画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线条。对于这尊雕塑而言,人世间的每一种事物,便由一条毒虫表达出来,大抵暗含了道家思想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的道理。最终人的一生,就像这座雕刻所表达的一样,被各种毒虫爬满,钻入脑中,咻……”年轻人发出火箭升天的声音,做了一个报销的动作。
亚拉法师低声道:“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吕竞男问道:“你说满天神佛都在思考,思考什么?脸上爬满了虫,就象征了存在的意义?”
年轻人道:“整个雕刻表达的是一种存在的矛盾,眼睛象征着物种的存在,嘴巴象征了个人的存在,而脸上的毒虫则象征了这种存在的矛盾,这是一种激烈的交锋。谁都知道,一个生命诞生于世,最终的结果是走向死亡,从未有过例外,推而广之,任何一个物质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终结果,都是湮灭、消亡,从存在的那一天起,它就在走向不存在。就连我们这个宇宙也是从一个奇点诞生,最终将回归一个奇点,从虚无中诞生,又回到虚无,这就是所有时间、空间所能囊括的全部物质的最终归宿。如此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既然生只是死的开始,存在的终极目的都是毁灭,那么,存在的意义究竟又在哪里呢?因何而存在?这个问题是人类拥有系统的思想意识以来,除了追寻我是谁以外,另一个终极哲学命题,其实两者也可以看作一个问题。人类有史以来,出现过无数哲人、伟人,却从未有一个人弄清过这个问题,简单地说就是,我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诞生的,深奥一点的宗教试图阐述清楚,人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死亡,而浅显一点的宗教则告诉你,人应该怎么活着,又该如何面对死亡。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宗教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不同的人读了同一种宗教的教义,却产生了不同的答案,甚至出现了完全相反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说着,年轻人斜睨吕竞男道,“你是为什么而存在的,你知道吗?”
吕竞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
年轻人露出所问非人的表情,拍着脑袋道:“噢,我差点忘了,你是宿生。”
吕竞男脸色大变,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指着年轻人道:“你……你……”
亚拉法师也是暗惊,连这么隐秘的事情他也知道,这个年轻人究竟知道多少秘密?
年轻人笑道:“作为忘记了自身存在,只为别人存在的宿生,问你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多余了。”
年轻人又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亚拉法师,法师以偈语道:“顺本心而为,令其无悔。”
年轻人讥笑道:“我问的是存在是为了什么,你回答的却是一种存在的行为方式。”他摇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眼前这尊巨大的雕刻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它在询问所有的神佛,如果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毁灭,那么存在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年轻人那双忧郁的眼睛陡然上扬,眼中精芒一闪,吕竞男和亚拉法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思考,不过亚拉法师所思考的是:“这个年轻人说的最后一句有语病,不应该说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毁灭,而应该说存在的最终结果都是毁灭才对吧?”
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一时无语。此时吕竞男再看那尊巨大的人头,顿时有了不同的感觉,若非那个年轻人的述说,谁又能想到这个看起来丑陋、狰狞、恐怖的头像,竟然隐含了如此深邃的思想?看着看着,她看到那人头嘴下,似乎有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