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铁窗洒落在死牢的余辉刚好照在武则天脸色,浮在她嘴角的笑意显得格外森寒,而顾洛雪听到此处时,闭目长叹一声。
武则天笑了,像是猜到顾洛雪心中所想。
“本宫告诉过你,叶阡陌是红颜祸水,你现在应该相信了吧,以秦无衣的心智,即便想抽身而去,要么不辞而别,要么至死不交名册,唯有这两种办法能保其无后顾之忧。”武则天淡淡说道,“那份名册实则就是他最好的护身符,只要名册在他手中,先帝也只能投鼠忌器,这一点秦无衣以前能想到,现在也能想到,但当时因为叶阡陌令他完全沉醉在对将来的憧憬中,以至于他忘了自己是谁,连你都知道,那份名册不能交,至少在全身而退之前不能交,可秦无衣为换回先帝恩允他离开的机会,毫不犹豫交出名册。”
顾洛雪幽幽道:“没有了名册他也不再是鹰主,先帝又岂会留他活口。”
“没有名册的秦无衣已不足为惧,本宫不是说过,那时的先帝在意的根本不是他的生死,秦无衣没有交出名册之前,先帝寝食难安,交出后,先帝却辗转难眠。”
“为何?”
“先帝手中握着巩固皇权的势力,同样也是足以颠覆皇权的势力,先帝高瞻远瞩,开始重新审视鹰卫存在的必要。”
“鹰卫的实力不容小觑,甚至超过十六卫中任何一卫,其职责与南北衙禁军相似,若是能善加利用,确有保社稷安稳之效。”
“先帝也曾这样想过,不过先帝所虑比你要远太多。”
“先帝忧虑什么?”顾洛雪不解。
“先帝所忧是百年之后,待到先帝龙御归天,这支鹰卫该如何安排。”
“留给后世君王。”
“李显根本不是帝王之才,他远逊太宗和先帝,连朝堂上文武百官他都没办法令其臣服,又怎能驾驭鹰卫。”武则天摇头道,“而且鹰卫职能有别于其他十六卫,鹰卫的敌人不是犯境的外敌而是门阀宗亲,先帝在位时还能有把握管控鹰卫,但若交到李显手中,先帝不敢确定他会将鹰卫如何使用,先帝顾虑不无道理,李显若得鹰卫,非但皇权不稳反而会适得其反。”
“为何?”
“知子莫若母,本宫怀胎十月养大的骨肉,还有谁比本宫更了解他,李显空有抱负却无才力,急于求成想建帝业,殊不知他能成为一位碌碌无为的帝王,本宫已是大慰,只求他千万别成了昏君,让本宫负了先帝临终之托,所以本宫才处处监管辅佐,就是为了防止他行差踏错,可在他眼中本宫倒成了贪恋权势,把持朝政之人。”武则天提及李显痛心疾首,“本宫了解他,先帝何尝不是,倘若将鹰卫交给他,他势必为用鹰卫来铲除朝中异己,而本宫与裴相便是他开刀第之人。”
“他会弑母谋权?!”顾洛雪大吃一惊。
“即便他不会,他身边的谗臣,诸如韦玄贞之流也会教唆他这样做,太宗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可尊魏征这样的铮臣犯颜直谏,先帝藏锋守拙,能在不显山露水间巩固社稷根基,他呢?他只会亲小人,疏贤臣,忠言逆耳的良臣被其视为异己,一心想要匡正她的生母被他看成敌人。”武则天冷声道,“本宫倒不是担心自己生死安危,他若杀母诛臣能换来不世帝业,本宫甘愿为其赴死,可他根本做不到,只会留下弑母的恶名,失心失德,最终会被天下万民所弃,所以先帝不能将鹰卫留给他。”
顾洛雪追问:“为什么不留给太后呢?”
“想来你也应该听过那个在坊间盛传的谣言,贞观二十一年,太白星接连三日现于白昼,阴星阳现,大有喧宾夺主之势,预示李唐江山基业不稳,太白星主武,便有了李唐三代之后,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武则天轻描淡写问。
顾洛雪点头。
“不是谣言!”武则天语出惊人,表情轻松淡然,“坊间百姓可以将传闻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可但凡关系到江山社稷的传闻,即便是谣言,帝王也会宁可信其有,会尽全力抹杀掉所有可能出现的隐患,至少太宗是相信的,所以才会以妖言惑众,图谋不轨之罪处斩宠臣李君羡。”
“太宗为何会因为一个坊间传闻借故处斩李君羡?”
“太宗对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一事深恶痛绝,暗中调查,获悉李君羡小名“五娘子”,而李君羡官职左武卫将军,封号是武连县公,属县为武安县,皆有“武”字。”武则天和盘托出,“太宗为以绝后患,才下令将其问斩。”
武则天说到此处,忽然惨然一笑。
“太宗信此事,先帝亦如此,刚巧先帝身边也有一名姓武之人。”
“是太后!”
“先帝在位时,本宫便与先帝二圣临朝,世人说本宫只手遮天,这一点本宫倒是并不否认,先帝心思缜密,也料到日后待到自己龙御归天,就更没有人能制约本宫,这也让先帝重新想到那个传闻,似乎比起李君羡,本宫倒是更像传闻中会取代李唐江山的人,所有……”武则天神色泛起一丝惆怅和委屈,“所以先帝也不可能将鹰卫留给本宫,如此一来无疑是让本宫如虎添翼,倘若日后谣传一语成箴,先帝担心本宫会利用鹰卫来清除李唐宗室。”
“先帝更不可能将鹰卫留给外人,经过秦无衣之事后,先帝一定有了前车之鉴,如若鹰卫旁落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顾洛雪设身处地,也能明白当初李治所虑。
“不错,先帝权衡再三,纵观时局后发现李唐社稷在经历永徽之治后已达到空前稳定,这也预示着鹰卫失去了再继续存在的价值和作用,先帝想要在驾崩后留下一个相互牵制的平衡。”
“平衡?”顾洛雪终究不及李治的帝王之术,“什么平衡?”
“李显、本宫、朝中文武,这便是先帝留下的平衡,李显为帝,背后有李唐诸王的支持,本宫手里掌控着皇权,而文武百官乃社稷之本代表了天下万民,看似本宫一人独大,实则这三方相互牵制,这也是先帝英明之处,他留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朝局,谁想要破坏这个平衡势必会受到其他两方的阻击。”武则天一脸平静道,“但是鹰卫的存在对这样的平衡有着致命的破坏力,这三方无论谁掌控了鹰卫便可轻而易举终结这个平衡,所以……”
“所以鹰卫不能留!”顾洛雪深吸一口气。
“鹰卫和秦无衣都不能留,前者足以撼动李唐江山的根基,后者知道皇室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先帝想给后世留下英名,就绝对不会允许有知道皇室污点的人存在。”
顾洛雪冷笑一声:“飞鸟尽,良弓藏。”
“你这样说也没错,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看待事情的结果固然也不同,你若身处在先帝的位置,你应该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武则天不以为然道,“五年前,先帝决定清除最后的隐患,先帝做了两件事,其一,考虑到鹰卫的特殊性,一旦有风吹草动,蛰伏在全国各州道府的鹰卫会在第一时间隐遁,再想将这些人重新找出来无疑大海捞针,最棘手的是让鹰卫知道皇室决定灭杀,势必展开反扑,这是先帝最为担心也是最不想见到的结果,因此先帝决定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在同一时间对所有鹰卫实施围剿。”
“全国各处同时灭杀掉所有鹰卫?”
“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先帝做到了,从府兵中秘密抽调精锐,分别遣派到各州道府,每个统帅都得到一份密旨,必须在指定的时辰打开,密旨中有各地鹰卫姓名和下落所在,并严旨对围剿的鹰卫包括家人在内,不得缉拿、不得审讯,就地处决不留活口,为确保万无一失,先帝把时间选在了五年前的上元节,在这个最盛大的节日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没有防备更没有警觉,佛说因果报应,鹰卫从事的就是灭杀毫无防备的人,最终也报应到他们身上,五年前的上元节对于那些鹰卫来说是不是佳节而是忌日,本宫没有目睹那夜的围杀,想来定是极为惨烈。”武则天轻描淡写对顾洛雪说道,“以至于寥寥无几侥幸逃生的鹰卫将那夜称之为“血色上元”。”
血色上元……
顾洛雪愣在原地,抽搐的唇角念出这四个字。
终于明白五年前的上元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为何每当提到五年前的事时,秦无衣脸上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懊悔和内疚。
虽然是李治想要铲除鹰卫,可名册却是他交给李治,此举在秦无衣看来,自己无疑成了出卖同袍手足的罪魁祸首,所以在瑞西堡,当臧行之一拳打在他脸上时他会没有反应,不是他在隐忍而是在赎罪,只不过这份萦绕在秦无衣心中的亏欠早已变成禁锢他的枷锁。
所以这五年他一直将自己所困在此,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死牢之中,关押他的从来都不是铁链而是他自己。
顾洛雪回头看了一眼秦无衣禁锢自己的牢房,似乎有些能明白他当时的心境。
“第,第二件,先帝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顾洛雪颓然问道。
“比起秦无衣的欺君之罪,先帝更痛心的是他为一名女子选择了叛徒。”武则天凝视顾洛雪,幽幽道,“秦无衣辜负了先帝的君心,先帝便要诛他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