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大的宝宝,他们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西峡觉得,就算有人会明白,他是绝对参透不了的:80岁的糟老头子,能把自己弄利索就不错了。这是儿子西安对自己说过的话。现在想想也是……西峡绽开皱纹,让自己微笑,然后撑着拐杖站起来——今天个好日子,曾孙降生的第一个一百天,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多愁善感(80大关后,这几乎就成了他的主业),所以,想点高兴的事情,比如——
“西希。”他招呼孙女,他的乖孙女。
“爷爷?”西希今天很漂亮,穿着一件很合身的连衣裙。她抱着孩子,在跟另一位宝妈交流心得。今天是两个宝宝的百日宴,他们同一天,从一家医院诞生,这也让他们的妈妈彼此成为了朋友。听到西峡的叫唤,西希蓦地转头,看着爷爷一副费劲的样子,拐杖处于打滑的边缘。她赶紧把孩子塞给刘一山,小跑过来,“慢一点呀,腿还没好。”
会好吗?西峡对此表示怀疑,但介于此刻的欢乐气氛,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我还想吃一块五花肉。”他说着,朝自助餐桌的方向看去。
“哎呀,爷爷,你刚刚不已经吃好多了?”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吃。”
“最好别吃,你的心脏脂肪已经超出很多了,得控制一下呀。”西希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这三个月,那件事之后,你就胖了不少。”
“哎,好吧,我听你的,西希。”西峡咽了口口水,胃里一阵缩紧,像是在抗议。他挨过了那波冲动,然后坐回了位置上,“你去和他们说话吧,我自己坐一会没事。”
西希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回到宴会厅中央的人群里——他们都是两个家庭的亲戚朋友。西安身为西希的爸爸,没有到场。西峡不怪他,没人怪他,毕竟他身在海外,还要管理一个重如泰山的公司……
现在是宴会的最后阶段,仪式做完,晚餐也结束了——宴会厅的服务员正在一个个地撤掉食物,包括那盘所剩无几的五花肉,西峡看着服务员的撤盘动作,胃贪得无厌地叫嚣着。
操,我这是怎么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上前来,坐到他的旁边。西峡感觉到有一股风,冷飕飕地掠过他的脑子:旧时,在他还是警察的时候,与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打交道,直视他们浑浊的双眼,头皮就会发凉,一如现在,就像“一股风冷飕飕地掠过脑子”。
“西峡警官,是吧?”
那是一个十分官腔的声音,西峡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没有转头,问道:“你是宴会的被邀请人吗?”
那男人笑了起来。
“当然啦,我是那个孩子的舅舅。”余光里,一只修长的手伸向前方,指向应该是另一个百日宝宝。
“你认识我?”
“嗯。”
“但我不认识你。”
“你肯定认识我的委托人。”那个男人又笑了,笑声酷似一枚被人压坏的铃铛,介于难听与美妙之间,怪异的音域,“朴海生。”
听到那三个字,西峡感觉就像是被打了一拳——朴海生?朴海生??
“他委托你干什么?他还没死!”
“没有,他很健康。”男人说,“而且,明年这个时候,他就要自由了。”
西峡诧异地摇摇头,转向他,那张普通的中年人面孔,底下像是蕴藏着无限的狡诈:“你是律师?”
“是。”
“他要推翻自己当年的判决?”
“是。”
“但是,怎么可能,他……”西峡猛地想到什么,倒吸一口凉气——“肖卫兵……你们打算借着三月前的事,抹黑肖卫兵的职业素养,栽赃给他莫须有的东西,换得那个恶魔清白?”
“你很聪明,老爷爷。不过,不是莫须有的东西哦,”律师得意地说,“而是铁证。”
“操你妈,兔崽子我告诉你,我不管那是什么,既然是铁证的话,你们干嘛不一早拿出来,非得等到当年办案的警长成为话题——我说不可能!去你的铁证,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兔崽子!我这辈子看多了你们这种人!跟那些杀人强暴的没什么……”
“具体的我不方便透露,不过确实是铁证。肖卫兵那个黑警,不但是杀婴案的一部分,还为了自己的功绩,要快速破案,就冤枉栽赃我的委托人,把他丢进了监狱。天呐!他当年……19年的时候,他才18岁,不是吗?”
“如果19岁,肯定是死刑,而不是无期。还有,”西峡怒了,“你再敢说黑警,再说一次,我他妈就拎着你的腿,把你扔出宴会场……你跟我说这些干嘛?目的是什么?”
“你也是当年朴海生案的办案警官吧?”
西峡没有回答,只是瞪着他,尽管自己的目光远没有以前锋利了。律师笑笑,把西峡的沉默当做是一种肯定回答:
“警官,我查过,肖卫兵死了,李清泉也是。还有赵飞也早死了,秦海强警官,马德龙警官……就剩你了,当年侦办案子的人里。我想。不久的将来,等案子重启,一定会有在职警察来问你当时的情况,在这之前,我诚恳地希望,你我可以先——”
“滚。”西峡轻喃了一声。
“那个——”
“滚!”他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两个宝宝都哭了,西希,刘一山,所有人都看向这边。另一位宝妈疑惑地喊着,像是在喊这位律师——也就是她弟弟的名字。西峡没有听懂。
对方知趣地走了,径直走出宴会厅。大家纷纷上前,想要询问西峡怎么了,却又不敢问出口的样子。西峡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有多可怕。
“爷爷?”西希发话了,“你们在说什么?吵架了?”
“没有,哎呀别问了。”他踉跄地站起来,拐杖一个打滑,好歹稳住了,迈开步子,“我去上个厕所。”
厕所间里,他给秦军队长打去电话,述说了刚刚的情况。
“你们知道吗?”
“朴海生吗?这个还不知道。”电话那头,现任刑警队长如是说。
西峡慌了:“什么叫‘这个还不知道’?难道……”
“不瞒您说。”秦军透露,“已经有四个旧案被重启了。都是肖队长从前主持或参与的案子。”
西峡突然觉得好冷,绝对不是厕所北窗有风的缘故。
“——自从三个月前的事被曝光后,大家都乘着势头上来了,你懂的吧,我的意思?”
“哪四个案子?”他问,秦军不说。这时,孙女婿刘一山进来了,西峡把几句骂娘的话咽了回去:“我马上过来。”他对刘一山说。秦军听罢急了,赶紧回答道:“不用过来,我们不用您了,真的,就算想用,也不能再有什么特殊专案组了。”
“我不是这个……”
“和家人在一起享受生活吧,这些都是我们后辈的问题了,懂吧老爷子。
“老爷子?”
西峡没有回答,猝地挂断了电话。
和家人在一起享受生活吧。
是啊,就算我了解情况,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认清现实吧,大傻逼。
他想着,走出厕所间,发现大厅里相比刚才冷清了不少。
“那家亲友都走了。”西希的一位女同事说,西峡知道她特意告诉自己,是为了强调他们率先离场的原因。是那个“滚”字,不是吗?他说滚,他们就都滚了……
“别管他们,爷爷,反正都快结束了。”西希挽起西峡的胳膊,“时间差不多,我们都走吧?”她加大最后半句的音量,好让所有亲友听到。宝宝躺在刘一山的臂弯里,吮着手指,对着西峡微笑,好像冥冥中很认同他的做法。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肖卫兵,李清泉,赵飞,老秦,老马……还有我。西峡不断地规劝自己,忘掉方才发生的事情,即使是过去和肖队一起侦破的案子,那又怎么样呢?若每个案子破了,还要永久性地负责其后续,西峡想,自己只领这么一点退休金,那可真是太不划算了。
今天可是曾孙子的百日宴,所以,别管那些龌龊的事情了。西峡随着西希走出宴会厅,刘一山负责和亲友告别,安顿他们回家。爷孙俩在地下二层的停车场等着,等刘一山过来开车。这期间,西峡一直在振作精神,和西希说笑,逗着宝宝——因为这是个好日子,往后的每一天,也都要尽量释怀才是,毕竟时日无多了。
但不论西峡笑得多用力,停车场里还是黑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