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们在李勋的家里搜查了一番，发现他的书房里，有一台亮着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打开的Word文档，标题写着《最后的礼物》。
这是一封自白书，很长很长，从太亨金融是如何融资，如何避税，如何联通社会上有名有姓的大企业转移资产，洗钱到毒品贩卖。
梁宇需要的大部分证据，都写到了。
他们之前只能确定旺发金融咨询公司涉黑，受害者始终不愿意配合他们调查，毒品的事情就一直卡在了那里，而且这间公司作为末端毒贩的上游，他们还没能掌握明确证据。
现在，毒贩中心人物主动承认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充分了。
梁宇根据李勋提供的消息，连夜赶到在吴东市旁，清水乡201乡道上的一间厂房里，打开门的时候，里面的五个人吓了一跳，抱头鼠窜，四散逃跑。
梁宇他们没追多远，就把制毒的人一网打尽了。
回到这间跟篮球场差不多大的厂房，空气中充满着浓烈的化学试剂臭味。
厂房中间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钢盆里，还在咕噜咕噜煮着不明**，大门对面靠墙放着几个餐厅才会用的巨型冰箱，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包一包的白色晶体，跟豆腐块似的垒在一起。
梁宇嘴角挂上了笑，妥了。
为了一举把旺发金融咨询的犯罪分子一网打尽，张队长安排所有人直接沿着李勋给的线索，后半夜突袭抓人。
警察破门而入，不少嫌疑人家里床垫下面就有这些玩意儿，铁证面前，他们也赖不了账了。他们说起用国外软件单独联系下游，以便出事划清界限的方法，竟然还是李勋想的。
吴东市公安局这一番大动作，持续了整整一个月，著名企业主带着手铐离开公司或家的照片，全都上了市媒体头条。为了尽快整理材料，全公安局的人都没日没夜地加班，还把郭弘凡几个派出所的人手调来帮忙，梁宇一时忙得不得了。
这些繁忙的工作任务中，有一个人的审问工作，被梁宇拒绝了。
他心里的结，始终是有的，他知道自己没法不带情绪地审问罪犯，强行上场，对工作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但是别人完成审问以后，他很想去看一眼。
梁宇在审讯室门外的时候，从里面出来的小叶一看到他，不停地抱怨，他说唐明开简直就是个神经病，把每一个解剖的细节都惟妙惟肖地讲清楚了，什么心啊肝啊，从哪里下刀，沿什么线，让他这个记录员恶心了好一阵。
梁宇只是笑笑，算作回应，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拉开了门。
唐明开听到门声，抬起眼皮一看，见到是梁宇，冷静得不像话。
梁宇扯开椅子坐下，和他以差不多的姿势面对面，侧面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把他们俩的影子都投到了地上，仿若一对镜像。
他和唐明开对视许久，久到他越看，越难以看懂唐明开是一个怎样的人，明明一个多月以前，他还自恃人生有唐明开这样一个知己，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为什么？”梁宇问他。
唐明开人在牢里，穿着囚服，身上却是干干净净的，白净修长的手指上，指甲盖一毫都没多出来。
他对梁宇露出一种堪称慈爱的笑，说：“蠢问题，换一个。”
梁宇闭了嘴，又是好一阵的安静，继续问他：“为什么？”
唐明开倾身往前，两只手肘搭在桌上，阳光晃过他的眼眸，时而透出一种猫眼睛才有的棕色，他说：“因为我能，我可以做到，而且只有我可以做到。”
看他这一副毫无悔意，反而得意洋洋的样子，梁宇心里的火气一下冲上了脑袋顶，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唐明开骂道：“你是脑子进水了吗？”
唐明开不急也不燥，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呵呵笑了两声，摇了摇头，“我曾以为我们是一类人，原来你不懂，那算了。”
梁宇的手拽成了拳头，强忍着冲过去给他两拳的冲动，他咬了咬牙，松了松手，问道：“你就没想过翟奶奶？你对得起她么？”
唐明开的眼角**了一下，敛起了那得意的笑，微微低眼，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喃喃：“是么，我对得起她么……”
梁宇心里头一万句脏话扭曲成了一个字：“你……”
他气得再说不出一句话，一只手“嘭”地一声锤在桌上发泄出来。
外面的小叶听到声音，赶紧打开门，看了一眼没出事，干脆催促道：“宇哥，时间差不多了。”
梁宇大喘了一口气，对唐明开说：“你还有什么遗言，我可以带出去。”
这是他对唐明开最后的报恩了。
唐明开转过头，窗外的白日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俊美的脸上，深邃的眼睛敌不过阳光的刺眼，眯着又张开，眯着又张开。
他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说：“没有了。”
唐明开被带离审讯室，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涉及的所有命案，他都一一承认，交代了全部的细节，给他安排任务的人，他也都如实供了出来。
梁宇没有办法理解这样一个人，尽管在情谊上，他想尽力了解。
在忙碌的日子里，梁宇抽空去翟奶奶家看了看她，翟奶奶以泪洗面，实在难以接受一手带大的孩子就这么堕入罪恶的深渊。
翟奶奶家就在公安局里，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家里地方不大，布置得十分温馨，角落有绿植，电视柜上有一排照片，大多是唐明开小时候的样子。墙上挂满了暖色调的画，有一种家的殷实感。
梁宇坐在沙发上，翟奶奶给他倒了一杯茶，比起上次看见她，翟奶奶苍老了许多。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略带灰色的眼睛里残留着泪。
“您别太伤心，不是您的错。”
翟奶奶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我早该猜到，这孩子心理是还是有阴影的。”
“再有阴影，不该用这种方式。”
翟奶奶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梁宇说起了原因，“你还不知道，明开本来叫唐小东，是死刑犯的儿子。
“二十多年前，是我负责的队伍抓了他爸爸，他爸爸有精神疾病，突然一天杀了他们村二十几口人，他妈也死在他爸的刀下。因为这个事，他们家亲戚没一个人愿意留他的，我看孩子可怜，就收养了他。
“我早就该带他多做心理检查的，现在回想，六岁的孩子怎么就能那么乖巧，怎么可能那么听话？想想还是疏忽了。”
翟奶奶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从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恹恹的白帕子，抹了抹眼泪。
梁宇紧紧握住了翟奶奶的手，安慰：“您能收养他，已经是他的幸运了，您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难受啊，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说起这伤心事，翟奶奶又擦起眼泪来。
梁宇正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翟奶奶家门铃响了，她吸了吸鼻子，起身去开门，迎进来了七个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的。
翟奶奶招呼道：“都进来坐，进来坐。”
这些人进门，手里都提了些东西，有水果、牛奶和老年人保健品，都堆到茶几上。
翟奶奶想往厨房去泡茶，那几人忙拉住她，说：“您别忙了，坐吧，我们自己来就行，都是常来的人。”
年轻的一个去厨房鼓捣茶，另一个赶紧从水果袋里拿出梨子削皮，翟奶奶向梁宇介绍道：“这都是以前我经手的案子里的受害人。”
坐在沙发上削梨的年轻小伙插嘴：“我不是，我是害别人的。”
翟奶奶赶忙替他说话：“改过自新了，不是坏孩子。”
“你们好，我是翟奶奶同事，我叫梁宇。”
小伙热情打起了招呼：“哟，警察叔叔好。”
其他几个人都“嘿嘿”笑着看梁宇。
一个稍微上了点年纪的，拉着翟奶奶的手，安慰道：“我们听说了，前天没跟他们一块来看您，您别伤心，要不上我那儿住一阵子？我那地方大，照顾的人也多。”
那位在厨房泡茶的，端着好几杯出来边走边说：“您乐意，也可以上我那儿住，我照顾您。”
翟奶奶脸上的苦愁这才稍微散了散，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没事。”
梁宇听到这，就知道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了。翟奶奶当了那么多年警察，帮助了那么多人，总有人知道感恩图报，这是这份职业能带来的意义之一。
梁宇终于可以放心翟奶奶，关心翟奶奶的，远远不止他这一个人。
行善总会积德。
他稍稍坐了一会儿，不想打扰他们叙旧，就起身告辞了。
下午梁宇还得继续工作，熬开那群毒贩的嘴，刚进局里就被陈伟逮着，他求着梁宇帮忙。
“哎哟，我的哥哥，你可得去看看那个女妖精，她死不承认文正清是她杀的，软磨硬泡，就说不是。”
“证据确凿了还撬不开嘴，你们怎么回事。”
“她指名点姓要见你，快走快走。”
陈伟把梁宇带到审讯室，梁宇先在外面观察了一下。赵娟脱去了浓妆艳抹，确实是一个清丽的美人，哪怕穿着褴褛，也盖不住她原有的芳华。
里面的同事“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唬赵娟，吼道：“赵娟，我劝你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赵娟这种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人，完全不受他的影响，脸面纹丝不动，嘴里淡淡地回答：“我没杀他。”
“文正清死后，你还跟他父母通过电话，骗他们早点把文正清领回家，是不是？”
“是。”
“他爸妈跑到市政府静坐，是你出的主意是不是？”
“是。”
“做贼心虚，你还敢说你没杀？”
“没有，我没杀他。”
陈伟在梁宇身旁都要枯萎了，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梁宇，指了指里面，哀怨得不得了。
梁宇悄声问：“转移资产到海外的事，认了么？”
“认了。”
“江湖科技洗钱的事呢？”
“认了。”
“协助唐明开杀人的事呢？”
“她都认了，就文正清的事，打死不认。”
梁宇心里盘算，少了一条故意杀人，判决上的区别肯定有，但是如果赵娟不用检察院配的律师，选择自己找个好律师进行辩护，这条故意杀人罪，主动承认并认罪态度良好，都不至于会立即执行死刑的。
如果她死不承认，是被警方的铁证定罪，那大概率是活不下来的。
只要不立即执行死刑，就有机会活着，这点法律认知，她不可能不知道。
陈伟皱着眉，轻轻问梁宇：“老哥你会不会搞错了，会不会真的就不是她干的？”
“不可能。”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怎么就不是唐明开干的？”
“唐明开有非常严重的强迫症，他处理的人，尸体全部都解剖了，他不可能独留这一例。”
“那她有可能指使别人去干呐。”
“如果是指使别人，她直接交代就可以了，在这里犟什么？”
“那……是她亲人？朋友？所以她不说？”
梁宇摇了摇头，说：“她没朋友，很早就把亲戚丢开了，让我进去吧。”
陈伟向他敬了一个礼，立马把门打开，让梁宇进入了审讯室审问，留下一个记录员，陈伟就在外面观看学习。
梁宇看着对面的赵娟，赵娟居然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他，笑着说：“好久不见。”
在这几个月的交锋中，梁宇觉得，只有此刻他才看到了真正的赵娟，不演不做作，也不会卑微，正如她的班主任所评价，有点孤高自傲。
梁宇抽开椅子坐下，说：“我就不跟你废话了，文正清，是不是你杀的？”
她微笑，那微笑不是以前见过那样自信有压迫感，而是一种柔和的笑。
“你不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你让我来，我来了，你说吧。”
赵娟握着自己的手，垂眼开始回忆起那天的事情。
“那天晚上12点过了没多久，文正清给我发了一条消息，问我江湖儿女虚拟币的事情，这条消息，他也发给了王博。”
“所以你就指使唐明开杀害王博，解剖到了罐子里？”
赵娟眼里露出了一种惊喜的味道，语气里充满了佩服，“原来他是这么让人失踪的，真聪明。”
梁宇不喜欢她这佩服的样子，没好气地说道：“继续。”
赵娟浅笑了一声，继续说：“我和文正清联系得很多，从我回国第一次见他起，我们又在一起了，不过与其说是在一起，不如说是我在占他的便宜吧，我需要他，就来，我不需要他，就不理他。”
梁宇身旁的记录员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了两个字：渣女。
“说重点，那天晚上他怎么死的。”
赵娟的右拇指戳了戳左手掌心，“我有一支注射药物，是问清洁工拿的，我知道总有一天能用得上，也许用在别人身上，也许用在我身上。”
“文正清当天去做过刮痧，你知道他的习惯，找机会从背后用注射剂扎进痧痕的位置，隐藏犯罪行为，不得不说，你挺聪明的。”
赵娟摇了摇头，“我没有杀他。”
“你杀了他以后，怕尸检查出是药物致死，找他父母来干扰侦查。赵娟，你不承认不代表我们不能办你。”
赵娟直视梁宇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