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还在关注林重的事。
她第一次去探望林重时,战战兢兢地好像她才是看守所的羁押人员,林重一脸笑意地看她,眼神似乎是在关爱智障人士。
“你再这样看我,我就不来了。”任苒赌气地说。
林重笑:“求求任小姐行行好,经常看看小的。”一派伏低做小的样子,逗乐了任苒。
任苒噗呲笑出声:“你,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
隔着玻璃的男人点头:“是。你放心,案件正在侦破。昨天,我的老领导来看我了。”
任苒惊喜:“有希望了吗?会不会很快就把你放出来了?”
“不知道。”林重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目前还不清楚。但是,总要有希望才行。”
任苒突然想起一件事:“是不是你跟我爸说的,我回国的时间?”
“我,没有啊。”他故意拉长了声调,眉眼间促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我就是不小心说了一嘴,大概是风吹到你爸耳朵里的。”
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与他在安晟公司当副总裁的样子大相径庭。看望不像看望,倒像是进了相声社,听了一场逗乐的相声。
从看守所出来,任苒微笑着看天空,似乎秋风都不那么寒冷。
只是,手机传来熟悉的铃声时,任苒还是有几分犹豫。
“喂……”接通后,任苒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打招呼上,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听筒里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任苒在等,等待对方服输,等待对方开口。
“小苒,你能来一下画室吗?”许久不见,言亦久的声音似乎失去了力度,平添了不少苍老,“这段时间关于你的画,跟你说一下近况。”
任苒紧紧握着手机,隔了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人俱是无言,良久,短促的断线声嘟嘟传进耳朵里,才发现不知道是谁先挂断了。
她其实是不敢,并非不想。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言亦久,亦师亦友亦母,却又是偷画的嫌疑人。
希微画室的院落已换做一番秋景。刚下过一场细雨,清凉的空气里似乎还有点点的淡香。小红叶飘零在地上,混合着雨水。莫名地,任苒一声叹息。画廊里,前台的小林正带领几位参观者参观画作。任苒刚探个头,就被小林发现了。
“苒姐,”小林跑来,“你来了。恭喜你啊,你的作品现在是画室最受关注的。”
小林还是那么活泼,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任苒笑着感谢她,假装不经意地问:“言老师在吗?”
“她今天没在。不过,有个东西,她要我转交给你。”小林丢下这句话,急匆匆地跑了,任苒还没来得及喊住她,只见个背影晃过去。
很快,小林蹬着高跟鞋跑了过来,这种踩高跷奔跑的方式,任苒自叹不如。
小林喘着气,匆匆把一个大文件袋放在任苒手里:“言姐吩咐一定要给你的,要不我就要被扣工资。”
“交给了我,你有奖励吗?”任苒笑着跟她开玩笑。
小林红着脸嘿嘿一阵笑,借口客人有事,跑了。
任苒捏着厚厚的文件,抬头看墙上挂着的画,正是她最初画出的《墨荷图》。明亮灯光下,半残的枯荷透出一股孤独祥和的味道,与空气里淡幽的古琴曲融在一起。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它开始的。
“是你?”
空气刹那变得死寂。谢盈站在不远处,盯着任苒。她的脸色太憔悴,比起在拍卖会前的意气风发,天壤之别。
任苒偏转身子,面向她,内心平静得似乎没有风吹过。虽然不知道谢盈什么时候来的,但是现在的任苒并不惧怕任何人,包括自己。
任苒笑了笑:“嗯,谢小姐你好。”
谢盈一动不动地看她,说:“你得意了?现在你是新秀画家,什么人都围着你转,你……安昇成这样,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颤抖的声线泄露了她的愤恨。
任苒眼神淡了下去:“我想,你可能弄错了。这一切的发生,我也是不知情。”
“你还说!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画?”谢盈大声嚷嚷。
任苒皱眉:“麻烦你说清楚,我的画和安昇公司出事,有什么关系?”
见已经有参观者往这边看来,谢盈恨恨地低头。抬起头时,她的声音已经低下去了,带着不甘心:“我要去日本了。”
任苒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不过是勉强和我在一起。”谢盈咬着下唇,眼中泛起悲伤,“但是,我会去帮他。我哥给我留的钱足够了。”
任苒没做声,看谢盈倔强的背影一步步离开画室。有些人,注定不会同路。有些倔强,注定听不到回响,但是她依旧固守她的心房。
当冬天第一片雪飘落在任苒鼻尖的时候,她终于能开开心心地扑到林重怀里。他手心依旧保持温暖,微笑依旧明亮,拥着任苒的怀抱,就是最美好的火炉。
“哎,可惜,京都的红叶已经落光了。”想起他的承诺,任苒惆怅地说。
林重笑着拥住她的肩:“没关系,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不管哪里的红叶,我都陪你去看。”
任苒睨他一眼:“看来,某人在看守所过得很滋润嘛。”
林重笑笑不说话。他看了看手表:“走吧,去博物馆了。”
“对哦,黑泽父子来归还敬陵被盗的棺椁。”任苒催促他,“快,我要去看。”这消息是孙晓伟告诉任苒的,林重也从潘锋那边知道了。
林重体贴地为她拉上安全带:“是看文物,还是看人?”
任苒故意冲他露出牙齿,做威胁状。林重揉她的头,笑了笑,忽然轻叹一声,抱住了任苒。
“怎么了?”任苒问。
林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谢谢。”
她没有做声,车里只有两人绵长的呼吸。好一阵,他才放开她,轻轻在她脸颊上烙下一吻。
任苒的脸红了,一直挥散不去。车开到了C市考古所,远远看着人头攒动,像是有什么喜庆的事情发生。
“挺热闹的嘛。”任苒咋舌,“我还以为很少人来。”
“谈判团的重点就是棺椁。黑泽家好不容易答应归还棺椁,连运费都承担了,只有一个要求,举行归还仪式。”
有钱人的脑回路,咱们穷人不懂。任苒下了车,很自然地靠着林重,呵着手说:“真会挑日子。”
现场已经被公安、海关还有媒体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是水泄不通,两三个直播博主正在直播。任苒没心思去挤人堆,林重拥着她,两个人只是找个人少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不满意只看见人头,任苒索性点开直播网站,“近距离”观看交接仪式。
画面上正好是黑泽雄二双手递上什么东西,孙醒教授作为考古所的代表正在接过。播主解释是贞顺皇后武惠妃的相关证明。黑泽神情严肃,举止庄重,屏幕上蹦出的弹幕都是“哇这个日本人好帅”“求嫁”等等,任苒看得笑出声来。
“他的伤好得很快嘛。”
林重点头:“不过当时情况很凶险,他意志力够强。不过,”他突然说,“黑泽其实挺不错的。”
任苒当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意,白了他一眼:“是,家世好,有钱,长得帅,你可以嫁了。”
林重的笑容愈发灿烂,把她搂得更紧。他说:“那天,在安锦如的别墅,你晕过去后,是他把你拖到角落。”
“是吗?”任苒微微诧异,“我还以为是凌江手下留情,没伤到我。”
林重说:“是。报警的也是他。否则我撑不到警察来。”
任苒放下手机,倔强地抬脸:“就算这样,我还是会找他家美术馆,要回《墨梅图》。只是,只是……”
只是,这幅画,的确是合法途径流落出境的。言亦久写给任苒的信里,告诉了她一切。
当年,她和王鹤德还没离婚,王鹤德刚刚建立久士嘉拍卖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经营困难。任家请客那天,言亦久到书房叫任苒吃饭,看见她正将画放在柜子里。言亦久鬼迷心窍,就趁这一刻的功夫,偷走了画。
“她把画卖给了安锦如的父亲安爱国,久士嘉因此摆脱困境。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前段时间久士嘉出事,王鹤德和冯雪要来找她。原来,久士嘉出事的那批文物是安昇转给他们的。冯雪拼了命也要去证明王鹤德的清白。”任苒说,不胜唏嘘。
林重抱着她:“要不是冯雪,我们也不能逃出来。”
是的。任苒看着考古所,交接仪式已经结束,人群三两散去,他二人相视一笑,正要离开,有人叫住了他们。
“林先生,请留步。”
林重呼出一口气,牵着任苒的手,转身看来人:“黑泽先生,又见面了。”
黑泽雄二穿着黑色大衣,唇边的微笑很浅,飞舞的白雪就像是点缀。他冲林重点头致意,再看着任苒:“任小姐,幸会。”
任苒回了浅浅的微笑。
“本来是想登门拜访,既然碰到了,也是缘分。”黑泽雄二从身旁助理手里拿过一个精心包装的长纸盒,双手奉上,递给她:“请收下。”
任苒诧异地看了林重一眼。在林重的眼神示意下,她接过,仔细打量。纸盒精美,密封完好,拿在手里并不太沉。正想打开,黑泽按住她的手:“回家看。”
说完,他后退一步,朝任苒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大步离开了。青石地面上,一层薄薄的雪,留下他的足迹。
雪花乱舞,落在脸上点点冰凉。任苒突然大叫一声,手里的卷轴差点落在地上,幸好林重眼明手快帮她拿住了。
“会不会是……会不会是……”任苒兴奋地说不出话,迫不及待想打开。
林重按住她的手:“回家看。在雪里看画,不怕你的家传宝贝弄坏了?”
任苒兴奋之极,急急地跑回车上,还连连招呼林重:“快点!我爸在家等我们。”
林重微笑,手揣在兜里,慢慢走过去。
“你走得好慢,快点。潘锋有没有给你说你的工作?”
“说了,这两天让我去办手续。”
“去公安吗?”
“保密。”
“我也保密?”
“知道为什么要保密吗?”
“呃……”
“因为我也不知道……”
任苒气得给他一拳。这不是没说吗?
林重拉开车门,突然说:“小苒,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什么?”任苒问。洁白的脸颊冻出少许红云,笑容无比的明朗,几乎能驱散阴霾的天气。
林重唇边不禁漾起微笑,轻轻说道:“花有重开日。”
瑞雪已到,离春花开放的时节,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