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卿眼眶一热,又要哭出来,却被苏陌忆抢先捏住了鼻子。
“林录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鼻子的?”苏陌忆笑着问,将人搂得更紧。
林晚卿闻言破涕为笑,扭头打开苏陌忆的手,干脆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身上去, 把一脸的鼻涕眼泪都往他衣服上蹭。要是换在以前, 这人铁定要一掌把她掀下去的, 可如今苏大人倒是收敛了他的狗脾气。在短暂的一瞬僵直过后,苏陌忆还是苦着个 脸由她去了。
夜深了,宫人们逐渐歇下,寝殿里的烛火也变成小小的一灯如豆。风来, 纱帐 窸窸窣窣,朦胧的鼾声,将周遭一切拽入梦乡。可还在榻上抱着腻歪的两个人却谁 也不困。
林晚卿搂着苏陌忆的脖子动了动,伸手揪起他一缕头发,放在手里把玩。好似 生怕这人说她在这里无所事事, 要哄她走。苏陌忆被她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逗笑了, 本也没打算放她走, 这下自己送上门来,更没什么好顾虑的。他干脆一个使力, 直 接将人抱了起来。
林晚卿没想到这人受了伤还敢这么做,吓得想挣扎又不敢,只得憋着一口气, 老老实实地挂在他身上。床铺是新换的,上好的云锦,又软又暖和。林晚卿上去之 后很自觉地往里面滚了一圈,然后抱膝坐好,乖乖地等苏陌忆放下帐子。
待到两个人都上了床,林晚卿却忽然觉得心里发虚。掐指算算,两个人这次的 别扭可是闹了两个多月。根据之前每一次苏大人的孟浪程度,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找 补回来。于是她摁住了那只准备宽衣解带的手,颇为忐忑地道: “你的伤……真的 没问题吗?”
回答她的却是苏大人强势又缱绻的吻。
林晚卿蹙眉往旁边躲了躲,再次确认了一遍:“你真的没问题吗?”
苏陌忆的动作一顿, 片刻, 像是被扫了兴似的叹出一口气来, 转身平躺了下来。
“我痛。”苏陌忆说,语气里竟然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娇气。
林晚卿吓了一跳,慌忙爬过去,要查看苏陌忆的伤口, 却被他一把摁住脑袋, 将她整个人都贴在了自己胸口。
“我刚都没跟你说。”苏陌忆有些委屈, “这个刀伤可痛了,太医开了药都不 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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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孟浪!”林晚卿听了险些从**跳起来, 蹦了一半被苏陌忆拉了回去。 “就是因为痛才要你帮我。”
林晚卿一愣,看着某人义正词严的样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跟梁未平说,人在兴致上头的时候,对疼痛感知不明显吗?”
“你!你那天……”林晚卿瞪大了一双眼,无言以对。
苏陌忆懒得在不重要的事情上跟她费口舌, 他重新把人摁回怀里, 继续道: “我 现在痛着呢,所以你得管管我。”
林晚卿一时间头皮发麻, 只得红着一张脸嗫嚅着道: “那……不如我也给你讲 个故事?”
“故事?”苏陌忆不买账,反问她:“是大理寺卿和门下小录事的故事吗?”
林晚卿:“……”
苏陌忆见她小脸通红,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便也收起了逗她的心思,牵起她 的手反复摩挲。她的手还是那么软,指尖是凉的,手心却是热的。哪怕只是轻轻地 抚弄,都能让他魂不守舍,难以自持。
“好了。”她云淡风轻地拍了拍苏大人道,“我累了。快睡吧。”
苏陌忆霎时瞪大了眼睛,对这个女人的恶劣行径不敢相信。这么逗弄他半天, 然后晾着不管,这跟谋杀亲夫有什么区别?他简直欲哭无泪。然而那心狠手辣的女 人说到做到,打了个哈欠,随手抄起一旁的棉被就要走。
“林晚卿!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苏大人此刻却难掩暴怒,他真恨不得立刻起 身把这个女人抓来!早知道刚才就不该那么温柔,还让她有心思玩这些花花肠子。
林晚卿走到一半,听见苏大人的暴喝又转了回去。她站在床边片刻,似是想到 了什么。
夜已深,林晚卿也实在是累了。她在一脸愤恨的苏大人脸上落下一吻,替他盖 好被子,转身去了外间的坐榻。
一夜好梦。清晨, 一缕阳光破窗而来。林晚卿咕哝着转了个身, 将脑袋整个埋 进了锦被里,继续酣睡。直到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林晚卿反应过来,似乎是有人 来了。寝殿的门被推开,一缕阳光恍得她眼睛都快瞎了。
然而下一刻, 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让她浑身一颤。林晚卿听见一个喜笑颜开的声 音,对着里屋笑道:“景澈,小混蛋,你终于知道回长信宫小住,看看你皇……”
“啊!”一声尖叫打破寂静。
林晚卿蒙头装死,忽然有点后悔昨晚的冲动。
日头渐渐升起来,在窗棂上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像个顽皮偷看的娃娃。案几
上的茶凉了,在杯口留下一圈细细的水珠,沿着杯壁咕噜滚落,砸起波漪。
林晚卿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纤白的手指将肩上的披帛一角扭成了麻花。她不 时地抬眼,偷偷觑向上首端坐不动的太后,只觉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里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等了半晌, 苏陌忆才穿了件月白的长袍走了出来。 他先对着太后恭敬一拜,神色自若,随即目光便落到了一边的林晚卿身上。林晚卿 看样子是从**直接爬起来的,慌乱中只顾得加上一件外袍和披帛,里面是素白的 齐胸睡裙……
“咳咳……”苏陌忆以拳抵唇,干咳两声,走过去,将手里的一件厚氅披到了 她身上。然后端着一副波澜不惊、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兀自坐到了林晚卿身侧,举 止自然而又得体。林晚卿看着他,也不知道该先求救还是先认 , 一时眼神复杂。
“哼……”在上首看了半天戏的太后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 ,一边抬手让人去换 新的茶水来,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件事,没人要给哀家一个解释吗?”
林晚卿一愣。按照身份,这种没有指名道姓的问题,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回话。 况且, 太后所谓的“这件事”到底指的是哪件事还有待商榷, 林晚卿更不敢贸然开口。 可是当她看向一旁的苏陌忆, 却发现苏大人正低头品茗, 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气氛一时变得怪异起来。
林晚卿咽了咽口水,正想解释。忽然,有人在身侧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怔怔 地看过去,却见苏大人一脸肃然地端坐,面无表情。只是方才那只大掌悄悄伸进了 她的广袖,寻到她的手,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她的手指头。一、二、三、四、五,五 根手指头。林晚卿一头雾水。
“水。”苏大人举起手里的茶盏,对着在场的侍女道。
明明那句话不是对林晚卿说的, 可是常年待在苏大人身边, 该有的觉悟还是有的。 这种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的事, 她和苏大人配合过太多次。故而苏陌忆 那个“水”字刚出口,林晚卿当即就明白了。苏大人这是在跟她谈条件呢。
林晚卿恨得牙痒痒。于是她试着将自己的拇指和食指曲回去,还了个价。苏大 人冷笑,摇摇头要收回手。林晚卿当机立断拽住了他,咬牙伸直了食指。苏陌忆 叹气, 不满意,将手指伸到她的手心,轻轻挠了挠,把她的大拇指也掰直了。
林晚卿: “……”好吧,苏大人还真是会徇私舞弊、坐地起价……没有谈判的 筹码在手,林晚卿只得任人宰割。于是她点点头,颇有忍辱负重的意思。
苏陌忆开心了,将手里的茶盏往身侧的矮几上一放,发出“哐啷”一声响。太 后果然抬起头来。苏陌忆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对着太后避重就轻地道: “皇外祖 母刚才看到的,其实是……”自信、笃定、不容置疑,像公堂宣判一样。
“……”林晚卿怀疑,这人恐怕并不想帮她。她心中忐忑、背脊生汗,偷偷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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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向太后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脸色没有想象中的难看。太后微蹙的眉宇间,并没 有被戏弄的恼怒,而是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忧色。
太后随即冷冷地觑了林晚卿一眼,片刻之后便吩咐人将她带下去了。
林晚卿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苏陌忆,老老实实地跟着一众宫人退下了。其他人都 走了,正殿里又安静下来。
苏陌忆坐直了身子,转身对着太后道: “皇外祖母想问什么便问吧。”态度倒 是坦**。
只是,太后看着他, 只觉得太阳穴跳痛。她随即伸手揉了揉, 移开眼, 嫌弃地 指着苏陌忆的脖子道:“给哀家遮好,这般孟浪,成何体统。”
苏陌忆的耳根微不可察地红了,低头快速打理了一番。
苏陌忆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皇外祖母的眼睛。”
太后被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气得嗓子发干。她忽然想起之前向苏陌忆引荐卫姝 的时候, 这人可是亲口告诉过她“身为行狱之官,错了就是错了,错了的话不能顺 着接。”现在倒好,直接睁眼说瞎话。可自己养的好孙子上赶子的要去护人,她又 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太后拍拍胸口, 给自己顺了顺气, 又道: “堂堂大理寺卿, 你这又算什么?”
“祖母说错了。”苏陌忆依旧是淡然的语气, 带着恭敬和笑意, “现在坐在这 里跟祖母说话的不是大理寺卿, 是景澈, 您的外孙……”他一顿, 眼神里夹着碎光, 向外看的时候语气里又多了几分柔色,“也是她未来的夫君。”
太后一怔,神色严肃下来。
“你想好了?”她问。
“外孙儿本就从来不曾迟疑过。”
这句话引来一阵沉默,片刻后,太后问:“关于萧家一案,你来信说……”
“关于我母亲受害一案,早先外孙儿已经去信说过了,萧家或有冤屈,还望皇 外祖母许以时日查明。”
太后闻言不再说话, 半晌, 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来。她朝着苏陌忆摆摆手道: “皇 上都同意的事情,哀家敢说不行?只是……”
她抬头, 眸色中泛起一点苍茫,像是落入了什么回忆,片刻才道: “皇后…… 倘若真的是她,安阳该有多伤心呐……”
苏陌忆知道太后指的是什么。
陈皇后与他娘亲幼时便相识,更是彼此的闺中密友,两个人年龄相差五岁,安 阳公主一直把陈皇后当成妹妹来疼的。故而当时陈皇后说,安阳公主是因为顾念她 怀孕辛苦, 才要求与她换的车, 所有人都信了。也正因为如此, 安阳公主出事之后,
没有人怀疑到陈皇后身上。或许是没有人想到,人性之恶,恶及至此。
太后沉默不语,一向清明的眼中泛起阴翳,侧身紧紧抓住了手边的茶盏。
另一边,跟太后回到盛京的陈皇后看着一路上的残垣断壁,心中早已漫起阵阵 不安。她径直回了承欢殿,支了奶娘去打听消息。屋内燃着地龙,暖意盎然,却止 不住背脊泛起的阵阵森凉。屋外传来宫人们除冰、洒扫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刮在 心尖上的细刺。
随着一阵刺骨冷风的灌入,陈皇后转身,见奶娘面色凝重,带着一身的寒意回 来了。她冷着脸听完了奶娘的叙述,惊出一身冷汗。
梁王谋逆这么大的事,昨夜过后, 朝野人尽皆知, 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之前她 只知道梁王与宋正行勾结开采私矿,以为他们只是图利,却不承想狼子野心,胆大 至此。所以梁王在她身边安插卫姝,也并不只是要假借“嫡公主”的婚事再为自己 拉拢朝中势力,而是堂而皇之地在内宫、在她和皇帝身边安插了一个奸细。
“卫姝……”皇后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惨白地问道, “卫姝……有没有参与 这次梁王的计划?”
奶娘迟疑了片刻, 如实回道: “有的, 梁王指使她给陛下投毒, 被当场擒获。”
“什么……”皇后愣了神,嗫嚅着, “可是……可是本宫在行宫,为何一点消 息都没有听到?”
奶娘道: “不仅娘娘不知道,朝野上下也没有人知道。陛下甚至装出中毒之后 想要封锁消息的样子,连日偷偷宣了太医进宫诊治,为的就是引梁王进京,好瓮中 捉鳖。”
“那……”皇后反应过来, 抓住奶娘的手指泛起粉白, “衍儿身为南衙禁军统领, 没有参与到梁王谋反一事当中吧?”
“这……”奶娘闻言面露难色, 支吾着, “公子在梁王进京之前就被停职了。”
“为什么?”皇后接着问道。
“因为……”奶娘咬了咬牙道, “因为萧家女一事, 金吾卫与大理寺正面冲突, 陛下过后就以此为借口停了公子的职,以示惩戒。”
“萧家……”
皇后怔怔地嗫嚅着, 却听奶娘继续说道: “皇上已经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和刑部, 容许苏世子严查。”
“这就是说……”皇后停顿了一下, 还想问, 可唇齿翕合之间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问的。
若说梁王谋反与她无干, 卫姝参与也可以推脱为受人指使, 她从头到尾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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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陈衍被停职、太后刻意将她带至行宫、名为伴驾实为软禁,再加上突如其来的萧 家翻案……桩桩件件, 早已说明了永徽帝对她和陈家的不信任。谋逆重罪, 一旦沾染, 便是株连九族、满门抄斩。如今皇上按兵不动, 恐怕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同陈家撕破脸。
殿外的洒扫还在继续,窸窸窣窣的,像伏于幽暗处的啮齿,一点点啃噬血肉。 剥肉见骨,最终难逃因果。
陈皇后怔然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推开了承欢殿的门。
冬日的景色,一向萧索。天是青的, 路是灰的。那条直通正殿的九十九级台阶 沾着昨夜的残雪,一片湿漉漉的斑驳。台阶上残留着奶娘来时的脚印,一路通往她 的脚下,止住。
“你信因果吗? ”皇后忽然笑起来, 笑声里夹杂着苍凉与无奈, 还有一种释然 的解脱。
这九十九级台阶,她走了这么多年,最终到了这里。可是猛然回头她才发现, 抬脚的第一步,她就落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