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烛光晃上他的脸,将他刀刻的容颜变得柔和下来。
林晚卿忽然伸手去抚。微凉的指尖触及他的眉眼,她感到身上的人不可抑制地 抖了抖,像冬日里后脖颈里倏地落入雪花的一颤。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百千万亿 年里,百千万亿人中,这个人在这一刻与她灵犀相通了。
林晚卿浅笑,起身吻上了他的唇。她觉得自己怕是真的喝多了,不然怎么会做 出现下这种荒唐又危险的举动?不过还好有“惑心”,让她可以作为借口,卸下伪 装, 放纵一回。幽幽烛火中, 她看见他黑如沉夜的眸子里映出她的样子, 未施粉黛, 却勾魂夺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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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忆并没有推开她。唇瓣相触之时,他尚有些抗拒。苏大人还是她认识的那 个苏大人— 不苟言笑,一板一眼。面对这样轻柔而炽烈的一个吻,他也能呆愣得 像一块石头,无动于衷。
林晚卿见他又是不回应、不拒绝的态度,想起上一次自己的主动勾引受挫,一 时间只觉得这人怕是还别扭得不行。心里的一点小傲娇滋生出来,她害怕再次被他 喝止,干脆自己先觉得没劲了起来。可是就在这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扣住了 她的腰。她觉得有一瞬的窒息, 往后仰了仰头, 却被强势地摁住了。手指扣入长发, 她被紧紧地桎梏。
衣袍前方那个结一松, 身体就漫起一丝凉意。绸衣顺着她光滑的肩, 落至腰际。
“大人……”她带着醋意地问道,“大人莫不是以前时常做这些事?”
苏陌忆霎时红了脸,垂眸道:“没有……”
林晚卿不信,略有不满地道:“那你怎么这么会?”
“我……”苏陌忆的脸更红了。
他在她耳畔柔声道:“我没有别的女人。”
林晚卿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火光跃动,映上他的黑眸:“只有你一个。”
“哦……”这下换林晚卿附和,随即一张小脸通红。
苏陌忆停顿了一下, 复又补充道: “这些都是在你我共读的那本书里学的,你 每晚演得倒是开心,也不知道学学……”
林晚卿红着脸不敢看他,只能嗫嚅着道:“我学了……”
“哦……”男人应了一声。
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林晚卿平复了一下呼吸,只觉得头脑昏沉。一片幽光中, 苏陌忆似乎侧身过来吻住了她。他好像在耳边唤她“卿卿”, 语气缠绵, 温柔缱绻。 月色昏灯下,他紧紧地抱着她。
“卿卿……”
“卿卿……”卿卿。那是只有她最亲近的家人才会唤的名字。时隔多年,再次 听见, 她忽然有些想哭。林晚卿觉得,自己好像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身后的男人 胸膛火热, 圈住她的手臂暖如艳阳。此刻的温暖, 让她留恋。可是她也明白, 有些东西, 喝了“惑心”的林晚卿可以想,她不可以。
今夜,确实是放肆了。但人总是会在得到之后, 变得贪心起来。如果, 她向苏 陌忆坦白自己的身世,有没有可能,苏陌忆会选择相信她?如果苏陌忆相信她, 那 么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在一切归位,萧家的冤情被洗清之后,她能以萧家女的身 份, 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呢……
思绪纷扰,林晚卿抬头。今夜月色清冷静谧,某人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清晨,茜纱窗的一角飘落一线幽光,晨风微微,撩动床帐。
日光晃了晃眼,林晚卿醒了过来。意识还未归位,但浑身的酸软已经在昭示昨 夜的荒唐。她怔忡片刻,揪住身上的锦衾翻了个身— 身侧那个位置是空的。有一 瞬间的恍惚,她伸手过去,探到的也只是褶皱下的一片冰凉。林晚卿起身揉了揉昏 昏沉沉的脑袋,怀疑自己昨夜只是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醒了?”低沉的,磁性的男声,略染上一些沙哑。
触到那片锦衾的指尖一颤,林晚卿垂眸,从鼻息间擦出一句:“嗯……”
两个人就这么一站一坐,陷入沉默。不用看,林晚卿也知道苏大人现下是什么 状态。一定又是顶着一张红到能滴血的脸,强装镇定地攥紧拳头,说不定眼神都不 敢往她身上落。说来也无奈,床下的苏大人总是这样一副既正经又羞涩的模样。林 晚卿对着他,总是忍不住生出一种罪恶感。
而那个呆立在床前的男人,确实是紧张得手心冒汗。见她低着头半天不说话, 他以为是自己昨夜惹了她不高兴。于是他只得装模作样地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 转身从桌案上端来一碗温热的红枣桂圆羹。
“你……”苏陌忆从来没跟谁这么紧张地说过话,现下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 打结了。
林晚卿略一抬头,就看见一碗羹汤出现在自己面前。而端着它的那只手,青筋 暴起, 抖个不停。她低头, 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笑意, 心里也漫起一丝悠长的甜味。
“我还没洗漱呢……”她喃喃地道,“你把柜子里的衣裳给我拿一件过来。”
“哦……”苏大人头一次这么听话, 乖乖地放下手中的羹汤,转身去给林晚卿 取衣裳。
一顿收拾之后,林晚卿总算觉得自己规整了,趿着绣鞋摸到桌案边开始喝汤。
苏陌忆不知从哪里寻了本书,装模作样地靠在她身侧埋头看着。
勺子碰撞瓷碗, 发出叮咚脆响。林晚卿捧着瓷碗, 忽然开口道: “大人……你, 嗯……你知不知道三司会审?”
“刷啦— ”
苏陌忆翻书的手停顿了一下, 从书页背后露出一双诧异的眸子。他蹙眉沉声道: “林晚卿,本官是如假包换的大理寺卿,不是盛京纨绔一草包,本官要是连三司会 审都不知道,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哦……”林晚卿敷衍地应了一声,埋头喝汤。
片刻,她又问道:“那大人觉得,三司会审的案子,会不会有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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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案? ”苏陌忆愣了一下, 放下手中的书道: “是不是冤案这跟怎么审的有 什么关系?”
“哦……”
“怎么?”苏陌忆缓慢地转向她,柔声问。
林晚卿一滞,目光避开他,看向手里的那碗羹汤。她继续问道: “那……大人 知道安阳公主吗?”
出乎意料的,半晌没了回应。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瓷勺碰到碗口,发出刺 耳的击响。林晚卿愣愣地看过去,却见他也垂眸看着她,目光黯淡。
半晌,苏陌忆轻而沉的声音传来:“她是我阿娘。”
“哐啷— ”她端着汤碗的手一空,白瓷落地,应声而碎。
苏陌忆愣了一下,慌忙去拉她的手。然而手上陡然一空,林晚卿在触到他的那 一刻就抽开了。
苏陌忆问道: “你没事吧?”被晾在半空的那只手有些尴尬, 却也没有收回来。
林晚卿摇头,避开他的目光。她俯身就要去拾地上的碎瓷,正好月娘带着侍女 在这个时候进了屋。
“我、我去换件衣裳……”林晚卿嗫嚅着,几乎是落荒而逃。衣柜在寝室的另 一头, 与床榻和桌案隔着一扇偌大的织锦云缎绣金鸟屏风。室内燃着安神的檀香, 昨夜的旖旎还没有散去。
短短一段路,林晚卿却觉得好似走了很久。她好不容易才绕到屏风后,侧身扶 住了衣柜。苏陌忆的阿娘是安阳公主,是那个被她爹害死的安阳公主。林晚卿这才 想起很久以前,在他的书架上发现的那本手抄《南律疏议》。原来他立志投身刑狱 的原因是这个。那一年他八岁,推指算算,也正好是天启三十七年。她心脏猛然一 跌, 像下楼梯时踏空了一级。这种失重的感觉让一向遇事冷静的林晚卿,第一次有 些六神无主。
林晚卿呆愣着站在屏风后好久,直到身后传来苏陌忆略带疑惑的声音。
“怎么了? ”他问,语气里是不常见到的温柔。他走过来, 牵起她的手察看, 末了又去看她裙子上沾湿的那一块。
“你、你……是不是不舒服? ”苏陌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些紧张,连带着声 音都有些颤抖。
苏陌忆强装镇定, 兀自打开衣柜, 从里面挑出一件绯色襦裙递给林晚卿, 道: “快 换上吧……虽说如今是盛夏,但穿着湿衣总是不好,小心染了湿气。”
林晚卿应了一声,接过襦裙。
“嗯……若是……若是你不舒服,待会儿我让月娘送些药膏来。”
林晚卿没有回应,只是转身背对着他脱下外裳。
“我……下次会温柔的……”
“大人。”一道略带冷意的声音传来,面前的女人没有回头。她摩挲着手里那 件绯色襦裙, 隐约可以看见因为呼吸而浮动的两扇蝴蝶骨。她停顿了一下, 低声道: “可否请大人帮我找一些……避子药……”
“什么? ”苏陌忆心口一沉,转念一想又恍然大悟, “那些吃多了伤身, 无论 你有没有……嗯……我都会负责的。”
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打断,林晚卿攥紧手里的襦裙,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的声音道: “大人,昨夜……因为惑心,是我放肆了。可如今家仇未报,恶人也还 没有伏法。我……我还不想谈这些儿女私情。”
身后的人安静了片刻, 她一直没有回头, 抓着那条襦裙的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 忽然之间, 她的手臂被一双温热的大掌擒住了, 林晚卿被他拉着转了个身。他进一步, 用眼神和身体将她禁锢。
“你什么意思?”苏陌忆问,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染上厉色。
“我……”林晚卿害怕看他的眼睛, 想偏头将目光移开, 却觉下颌一紧。苏陌 忆不准她转头,强势地将人掰回去,目光紧逼。
林晚卿被他这骤然蹿升的威压给震慑住了。这人变身苏大人的时候,总是带着 一股寒意,不近人情得仿佛在审问囚犯。故而下巴还在对方手里的林晚卿,顿时在 气势上就落了下风,她只能咬着嘴唇嗫嚅着道: “大局为重……我们的事,缓一缓 也不急。”
面前的男人这才收敛了浑身的戾气, 松开她的下巴, 眼神柔缓下来道: “那你 昨夜应当先交代我一句, 以后我都小心点……”说完这话, 苏大人又不自在地红了脸。
“以后都小心点”,看来苏大人还想着以后呢……林晚卿忐忑地垂着眸,正想 请他出去,手上的襦裙就被苏陌忆拿走了。
“快换上。”苏大人命令,伸手就来扯她的裙子。
林晚卿方才受了刺激,这下是真的没有力气跟他犟了。于是她只得变成一个牵 线木偶,由得苏大人亲自服侍她更衣。
窗外细碎的阳光洒进来,映出地上的一双人影。林晚卿想起,上一次有人替她 穿裙子, 是好多年前, 她还是一个四岁小姑娘的时候。她的心里漫起一丝熟悉的温暖, 她想,只要她的身份不暴露,等宋正行伏法,真相总会有大白的一天。
大明宫,长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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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毒辣的日头将长安殿外的青石板晒得发烫,热气蒸腾,将巍峨的大 殿都熏得缥缈了起来。
太后刚午睡起来,正坐在榻上喝茶。屋里暑气重, 坐榻的周围放了四盆冰,两 个侍女一左一右地打着扇。太后却还是拧紧眉头,一脸不开心地抱怨天热。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急促得很。有人在门口停下来, 悄声问了句: “太 后醒了吗?”
太后打了一个激灵,伸长脖子向门外探了探,道: “是富贵吗?进来。”她将 手里的茶盏递给身旁的宫女,稍微端正了坐姿。
皇上身边的大黄门,富贵公公走了进来。
太后远远便看见他额头上的一层细汗,想是有什么急事,不然他也不会在这么 个大热天里一路跑过来。
他对着太后一拜,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密报,神色紧张地左右环顾了一下。
太后当即明白是什么事情,立即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人。
“是景澈的密报?”她问,迫不及待地伸手,让富贵将手里的东西呈上来。
富贵点头道:“是皇上让奴才拿给太后的。”
太后接过来,拆开之后连看都等不及, 下意识地问道: “可是洪州那边出了什 么事?”
富贵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险些出事……”
太后听他这么说, 魂都吓飞一半, 更没心思自己看了, 赶紧追问道: “怎么回事?”
富贵长话短说: “应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洪州司马怀疑世子的身份,借机试 探过了。”
“什么?”太后惊诧得身子一软, 险些瘫倒下去, 好在富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之前听说苏陌忆要去洪州办事,为了保险起见,这件事宫里只有她、皇上和皇 上身边的大黄门富贵知晓。如今竟然莫名其妙地走漏风声,也委实奇怪了些。
不过太后如今也顾不得奇怪, 她紧抓住富贵,忧心地问道: “那景澈会不会有 危险?”
富贵连忙宽慰她: “那倒没有, 好在世子聪慧, 化险为夷不说, 还打消了章仁 的疑虑。”
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咬着牙道: “早就跟他 说不要做这个劳什子大理寺卿。一天到晚不是抓犯人就是当细作,他倒是不在乎, 可哀家一把老骨头,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你看,哀家又瘦了好几斤。”
“……”富贵看着太后被气出来的双下巴,默不作声。
太后兀自发了一会儿牢骚后,不忘继续打探道: “那景澈可有说走漏了什么
消息?”
富贵想了想,低声道:“世子说章仁好像知道了他前段时间受过伤。”
“这……”太后一听不由得凛了神色。苏陌忆受伤这件事情, 莫说是旁人, 就 连她都是多番打探、追问,皇上才勉为其难地告诉她的。她仔细推想一下,除了白 太医和苏陌忆此次带去洪州的叶青和林晚卿,知道这事的怕就只有她了。白太医身 为太医令,口风一向严实。从先帝到如今, 一直都是她最为信赖的太医,故而不太 可能是他那边出问题。既然如此,章仁又是如何知晓的呢……莫非, 在她或者皇上 身边,混入了宋正行一党的奸细?
太后越想越是后怕,只觉得背心一股股的寒凉。她问道: “景澈受伤一事, 你 确定没有其他人知晓吗?”
富贵被问得一愣, 赶紧跪下来澄清道: “这是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保密的事情, 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说啊!”
太后一只手把人拎起来,正色道: “我没说你,你替哀家想想,除了之前的那 些人, 还有什么人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
富贵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细密的汗,蹙眉沉思了片刻道: “太后想想, 最近身边 可有接触过什么人,也许是无心之失,一句口误就将这事说出去了也不一定。”
太后沉默着思忖片刻, 点头道: “最近这天这么热, 除了每日宫妃来跟哀家请安, 哀家连门都没出过,一张嘴时时闭着,都要馊了,能跟谁说去?”
“是是……”富贵弯腰答应着, 又无意间问了一句: “太后没有出去哪里走走吗?”
“走?”太后反问, 只道, “除了前几日姝儿来找过哀家, 陪哀家在太液池散……” 说到这里,太后的话倏地停了。她愣怔地看向富贵,一脸的不可置信。
富贵见太后忽然沉默下来,脸色也青白得吓人,他吓得又要跪下来,却被太后 拎着衣襟后领子,一把给拽了起来。
“景澈是什么时候被章仁试探的?”太后问,面色肃然。
富贵想了想,道:“信上说是两日前。”
两日前?从盛京到洪州,传书最快需要两日。若是苏陌忆在怀疑有内鬼之后第 一时间就传信回来,那么消息一定是在四日之前就从盛京传过去的。算算时间,那 日卫姝来长安殿请安,大约就是五六日的事情。而且在太液池散步时,她也不止一 次地探听过苏陌忆的消息。起初她只当是卫姝关心他的病情,但是为了掩盖洪州之 行, 她才随口用了他追捕逃犯受伤一事作为搪塞的借口。
思及此,太后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憋闷得慌。这件事过于反常。毕 竟卫姝一个堂堂嫡公主,得了什么失心疯要去跟前朝的宋正行狼狈为奸?况且,她 不是一心想要嫁给景澈吗?除非……
太后一惊,被自己荒唐的念头吓住了。可她随即眸色一沉,还拎着富贵后襟的 那只手骤然收紧,道:“陪哀家去承欢殿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