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庄回来,左汉带着李妤非去一家他常去的酒吧。
“带了便装吗?”左汉问。
“便装?没带。”
“以后出门工作,一定记得带上便装。警服给你的方便,并不比给你的麻烦多。”
李妤非一方面因左汉这个“外人”对自己的工作指指点点而颇为不爽,一方面又暗自承认他说得在理,但她嘴上绝不能服软,道:“看来卢队长不仅要请你做书画指导,还该请你教我们仪容仪表。”
左汉哼一声,“你不就嫌弃我不是警察么,别忘了我爸可是前局长,我在娘胎里就开始上警校了。”说罢转身把手往后座探,不一会儿摸出来一个黑色手提袋,“喏,换上。”
李妤非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居然是自己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的运动服。“你偷我衣服!”她高声道。
左汉哭笑不得,感觉“变态”的高帽已经扣到自己头上。他不予理会,从车里摸出一瓶尿黄色香水,道:“朝你的宝贝衣服上喷一点儿,从办公室酸到我车里就算了,别再酸到酒吧。”
李妤非的耳根霎时红透:“真娘,我一女的都不喷香水,你居然随身备着。”
“这香水还真是李女士的绝配,Hugo Boss的The Scent,如假包换的男香。”左汉冷嘲热讽,伸手朝前边指了指,“那边,女厕里慢慢换。哦对了,可能你去男厕也没人觉得不妥。”
李妤非换好衣服走回来的时候,左汉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穿着警服更像个女的。
两人走了三四百米,来到酒吧街。左汉并没有在灯红酒绿间挑肥拣瘦,而是直奔一家门脸不算太大的酒吧,推开门进去。李妤非跟在后头,进门前抬头望了眼酒吧的名字——“破碎回忆”。真矫情。
“涛哥,生意不错。”左汉边说边转着脑袋四处找寻空位。
“还不是多亏了左老弟照顾。”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胡茬大叔从吧台后边绕过来,笑得像一朵充分绽放的喇叭花。左汉第一次发现他的屁股十分硕大,让人想起修拉名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里的女人。
“哟,左老弟又换姑娘啦?”这位涛哥一边带路,一边看了眼李妤非,“类型很广泛啊。”
李妤非刚坐定,就白了眼涛哥。涛哥自知说错话,无辜的眼神看向左汉。左汉去看李妤非,又被李妤非白了一眼。反正已经被当作偷女人衣服的变态了,他也不介意再被安上一个“花花公子”的罪名,假意反驳道:“哪有?我很专一的好嘛!”
“老样子?”
“老样子。”
“那这位女士想要点什么?”
李妤非看了半天酒水单,要了杯橙汁。左汉非让她喝酒,李妤非坚持说工作时间不喝酒。左汉恨不能马上出门右转给她做一面锦旗。
“谈谈案子吧。”李妤非看涛哥走了,迫不及待道。
“我说,在你生命中只有工作,不需要生活的吗?”左汉跷起二郎腿,优哉游哉,“下班时间,我可不谈工作。”
“不谈工作你带我来这儿干吗?”
“不用谢,当然是教你怎样生活。”
正说到这儿,两位穿着露肩连衣裙的妖艳女子款款走来,其中一位伸出手搭住左汉的肩膀道:“左哥哥,今天来挺早啊。”
左汉满脸委屈:“来得晚了你们都跟别人跑了,我连看一看的眼福都要没有了。”
“切,这不带了个小姐姐嘛。我们这样的,恐怕你是看腻咯!”另一个没搭住左汉肩膀的姑娘,搭住他背靠的沙发。
李妤非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愤怒和鄙夷。左汉忙应付道:“哈,今天还真有点事儿和我朋友谈,先给两位赔个不是。一会儿找涛哥要酒去,算我账上。”两位美女闻言便去消费。
“我还真得谢谢你教我怎么生活了。”李妤非边说边拿起包要走。左汉劝阻的同时,却发现又进来三个男人,其中两个坐一起,另一个单独找了个位子坐下,心里冷哼一声。
李妤非也怕真和左汉闹掰,无法在工作上得到他的全力协助,只好又坐回来。正巧他们点的饮品到了。李妤非见左汉的酒冒着热气,大为惊奇:“你这什么酒啊?”
左汉轻笑:“叫‘石库门’,是一种黄酒。一般酒吧确实不卖这种酒,是涛哥为我常年备着的。”
“你果然是一朵奇葩。这酒到底好喝在哪里,你就这么喜欢?”
“你尝一口呗。”左汉试图避开她的问题。果然,李妤非不再和这杯黄酒过不去,端起了自己的橙汁。
这晚,左汉给李妤非讲了不少他们公司的八卦。他对部门总监刘清德和副总周堂干的那些龌龊事儿如数家珍。比如,刘清德曾以中艺公司名义和一位著名画家签了合同,表面上买下这位画家的一幅水平差强人意的作品,却在合同靠后某个不起眼的条款中嵌了一个小条款,说同时解约这位画家之前签给中艺的几幅得意之作。中艺老总每天要审十几份合同,哪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于是中艺便失去了那几幅画的专有版权。而它们后来的命运,自然是被签到了刘清德和周堂开的公司。再比如,为掩人耳目,刘清德把他的丈母娘都请来做新公司法人,因为丈母娘既不和他一个姓,也不和他老婆一个姓,乍一看并不像一家人。可同时,他和周堂还挣着中艺的工资,大喊要爱中艺,时不常开会谈感恩。
李妤非因不认识这两位老总,起初无甚感觉,但左汉是何等伶牙俐齿,到最后居然让李妤非听到不想走,更是全然忘了聊当日工作进展。
次日晚,左汉答应给李妤非讲木版水印技术,李妤非同意再去“破碎回忆”。
左汉先带她去商场买衣服。李妤非那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几乎都是淘宝买的运动装,对商场购物毫无经验也不感兴趣。左汉领着她到Kate Spade,挑三拣四,终于选出一件黑色桃心蕾丝迷你连衣裙。李妤非看它不露肩不露胸,稍稍接受,但又发现裙子太短,露腿太多。左汉说就当是在特殊场合的办案着装了,她这才扭扭捏捏走进试衣间。待她含羞带怯地出来,见左汉挑了挑眉,似乎刮目相看。她自己对着镜子一照,心里居然也很喜欢。
左汉并不直接夸李妤非,而是夸自己好眼光。李妤非一问价格,四千多,直接吓傻——这相当于她见习期两个多月的工资。可是见左汉要掏腰包帮她付钱,她是坚决不能接受的,咬咬牙,自己把钱付了。
“我今天可算带了个女人。”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李妤非早就对他的毒舌免疫。反倒每每咀嚼适才左汉被自己惊艳到的模样,她都如大仇得报。
左汉还是“老样子”,而李妤非则换了杯柠檬水。
“今天新到的资料,你发现什么有意思的没有?”左汉神态轻松地问道。
“有!”李妤非不禁提高嗓门,“荣宝斋有个去年离开的学徒,是胡求之在美院带的学生!叫罗……什么来着?”
“小声一点!”左汉没想到李妤非情绪突变,“罗帷芳。”
“怎么啦?”李妤非从左汉的表现中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压低声音。
左汉自己倒是松弛下来,但声音依旧不大,笑道:“嗨,没什么。这种地方,你一个警察本来就格格不入,别这么高调讨论案子。”
李妤非虽暗忖必有隐情,但没有深究。她还是对案子比较感兴趣。“我认为这个罗帷芳必须好好查一下。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胡求之监守自盗,让他的学生做假画,然后和赵抗美、齐东民合作?”
“假设确实很大胆。现在我们既不明白胡求之是人是妖,也不确定赵抗美到底是不是幕后大佬。但如果你的假设成立,其实一切就说通了。”
“没错!如果不和胡求之合作,赵抗美找谁拿省博储藏室的钥匙!”
“可我还有一个疑问,”左汉皱眉,“赵抗美要给胡求之多大的好处,才能让胡求之冒着大风险与他合作?你是不知道,以胡求之的财力,也足够买好几张真的《渔庄秋霁图》了。”
“不会吧?”
“且不说他家那从顶楼堆到地下室的古玩字画,即便胡教授谈笑间千金散尽,只要还愿意拿起小狼毫,画出来的就是人民币。之前行情好的时候,他的四尺大画一张就是百万起价,买画者还得交了全款再等上个两三年。现在虽然行情不怎么样,可他的手笔也从没掉过价,只不过少了定金和预付这种维护大艺术家脸面的环节。”
李妤非愕然。
左汉又道:“你想啊,《渔庄秋霁图》再贵,拿到黑市上卖,最多也就小几亿。赵抗美扣除给齐东民等小弟的成本、做假画的成本、各种设计打点的成本,他大费周章来这么一道,不挣个八成还不如待着好好卖药卖房,干吗做这违法的勾当?可是,如果赵抗美只给胡求之几百万,胡求之还不如待着好好画画,干吗配合赵抗美做这违法的勾当?”
“对,怎么都说不通。”李妤非沉吟。
“除非赵抗美许给胡求之金钱之外的天大好处,或者胡求之自己认为可以从这个计划中捞到某种天大的好处。”
两人天马行空地琢磨了半天,没个结果。
李妤非不想浪费时间,催着左汉给他介绍木版水印是怎么回事。左汉一口吞下杯中的石库门,同时招呼涛哥再温一瓶。
“我只简单说一下,可能对你理解嫌疑人有帮助。木版水印秒杀所有印刷技术,因为它的复制材料,如纸、笔、墨,几乎和原作所用材料相同。它大体分为三道工序。第一,勾描。根据原作,画师分色定版,即把画稿上所有同一色调的笔迹分归于一套版内,画面上有几种色调,便分成几套版。然后按照分就的套数,以墨线勾描在一张张很薄的雁皮纸上。这些雁皮纸,就是雕版所需的底稿。第二,刻板。先将勾描好的雁皮纸反贴在较坚硬的木板上,再参照原作,依据墨线,惟妙惟肖地把原作的技法、神韵雕刻出来。对了,为了方便保存,刻版用的木料大部分是杜梨木,因为这种木料纤维细密、软硬均匀,长时间放置不会变形。第三,印刷。印刷前要准备与原作基本相同的纸、墨和颜色,根据原作的用料和神韵,依次逐版套印成画。整个印刷过程极其复杂,往往要通过印刷几十套甚至几百套版才能完成一幅作品。”
“这么复杂的工序,一个人完得成吗?”每当左汉讲起书画专业知识,李妤非就钦佩不已。但想到一个女学生能完成这些工序,她还是禁不住怀疑。
“有志者事竟成。我给你一套房让你干成,你干不干?”
李妤非笑而不语,心想自己也不是这块料。
“其实木版水印也有自己的弊端。因为要根据画面的复杂程度来决定雕刻木板的数量,因此许多复杂的作品没法用木版水印来做。那种线条多、墨色层次丰富的画,只是在理论上能用木版水印来复制。”
“那《渔庄秋霁图》算是复杂的吗?”
“当然不算。这也是为什么我坚持查木版水印技术这条线的原因。和近代、当代画家比起来,古代画家的作品还是相对好模仿的。这和西方油画也类似。你让人一比一模仿达·芬奇,总有人给你做得差不多。但你要人完全复制莫奈,那可就难了,笔道子太多了。”
正讨论到兴头上,又有一位蹬着恨天高的美女来和左汉搭讪。左汉还是像昨晚一样,驾轻就熟地让美女开开心心。只见他俩似乎完全无视李妤非的存在,互相揩油,也不知谁占了谁的便宜。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刻钟,美女便心满意足地走向吧台,点了杯左汉自愿报销的酒。
李妤非全程黑脸,刚才因学术讨论而对左汉生出的景仰**然无存,只剩了满心鄙夷。她猛地喝下一口柠檬水,仿佛要给自己熄火。她已经完全不想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喝完就“砰”的一下,让杯子在桌面硬着陆。她真是受够了。要讨论案子,山庄、警局,哪儿都比这里合适。她本不属于这种地方,为迁就左汉来了,却还要浪费时间等左汉勾搭完一个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左汉也真是欺人太甚,就算他平日里到处勾搭,可现在自己在和他讨论案情,他竟然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那渐行渐远的噔噔的高跟鞋的声音,也让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运动鞋——一双因为频繁外出而显得又旧又脏的鞋。
天呐,我这是在嫉妒么?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惊醒,无所适从地低着头又拿起杯子猛喝一口,却发现柠檬水已在刚才被自己一股脑儿喝尽。她将视线从空杯上挪开,却发现对面的左汉正饶有兴致地观察自己,脸上带着比蒙娜丽莎还神秘的微笑。
“你确定不喝酒吗?”左汉和昨天一样劝。得到的依然是否定的回答。但这声否定,已不再如昨天那般斩钉截铁。李妤非看着左汉,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巧不巧,卢克的电话来了,适时拯救了这尴尬的场面。
“左汉和你在一起吗?”
“是。”李妤非边说边瞪着左汉。
“好,我说什么你也同时告诉他。我们查到赵抗美最近频繁联系一个美国艺术品商人,还安排近期去香港和他见面。我们有理由怀疑,如果《渔庄秋霁图》真迹确实在他手里,他很可能准备销赃。”
李妤非大惊,也不顾自己应该维持生气状,急忙告诉左汉。左汉担心国宝真落入外国人手里,霎时没了喝酒的兴致。
又过一日,左汉建议李妤非全力调查罗帷芳,自己则继续大海捞针地筛查可疑人员。
在郭涛的协助下,李妤非很快有了进展。
“这个罗帷芳是胡求之在2011年收的学生,跟他学了三年后毕业。目前她在艺流文化有限公司工作。”
“什么?!艺流?”左汉惊道。
“对,就是你那个刘总监的公司。”
“越来越有意思了。”
“罗帷芳就是拿着艺流的钱,被送去荣宝斋学木版水印的。但我问了荣宝斋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罗帷芳是艺流雇员的事,本是当新入职员工来培养的。没想到,这家伙学成就走了。”
“派卧底,呵呵,是刘总监的风格。”
“事儿还没完。我同时查她的通话记录,发现罗帷芳和胡求之一直保持联系,今年尤为频繁。”
左汉突然说不出话了。一个巨大的疑团将他笼罩。假设罗帷芳真是本案的突破口,那么罗帷芳、刘清德、胡求之,甚至赵抗美,他们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关系?他们是一个利益闭环,还是各自为战的多条平行线?接下来,从哪里切入?
“罗帷芳。”左汉品了口大红袍,“咱明天去会会她?”
“正合我意。”
“好喽,今晚可以开心地多喝两口喽。”
李妤非已经逐渐适应了“破碎回忆”的黑暗和嘈杂,穿着超短裙穿梭于桌椅之间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别扭。而左汉则更如一只钻进了臭水沟的泥鳅,登时生龙活虎,左右逢源。
涛哥扭着似乎有两吨重的大屁股过来。左汉继续老样子,李妤非只要了杯加冰白水。工作有所进展,李妤非的心情也雨过天晴,话逐渐多起来。左汉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敲敲桌子道:“你这业务能力有待提高啊。”
李妤非莫名其妙:“怎么了?”
“我们连续三天被人监视了。”
李妤非连忙瞪大眼睛左顾右盼。左汉又假装轻松地敲敲桌子,笑着压低声音道:“你脖子不舒服就去按摩店,这样是怕人不知道你醒了吗?”
李妤非深吸一口气,端起冰水喝了一口,强作镇定道:“人在这酒吧里吗?是谁?”
“除了赵抗美的人,还会有谁?之前我教训了白季,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山庄,他们终于消停了几天。现在见我老和你这个警察在一起,估计又焦躁了。我说你就听着,别瞎看。”左汉佯装休息,用手撑住左脸,同时挡住自己的嘴,“你右手两点钟方向那个戴宝蓝色领带喝啤酒的,他隔壁桌那个戴小圆帽喝橙汁的,你左手五点钟方向那个桌上什么都没有、在看手机的。”
这时李妤非已经完全镇定,慢悠悠喝着水,同时试图用眼睛的余光定位左汉提到的人:“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前天。”
“不是吧!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想考考你的业务能力啊。”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非得去个鸟不拉屎的破山庄?”左汉脸上挂着专业的微笑,李妤非收到讯息,也微笑起来,“出了那些事以后,我发现有两拨人在轮流跟踪我。一共六人,分成两组。我如果天天跑你们警察局,他们汇报给老板,势必给我节外生枝。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山庄的事,但我每天来这个酒吧的规律他们是掌握的。为避免这些人起疑,我每天还得坚持来。”
“他们知道我是警察吗?”
“你说呢?”
“那怎么办?”李妤非发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可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左汉却突然起身,在她身边坐下,轻舒猿臂搂住她的肩膀,并快速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这还是李妤非记事以来第一次有男人亲自己,她顿时觉得左汉的唇接触过的地方热得难受,仿佛一面向外膨胀,一面向下传导至全身,让她恨不能将那块皮撕掉。她抬头瞪着左汉,本能地想要朝他吼出点儿什么,却看到左汉嬉皮笑脸,端起自己点的那杯白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自己,只从唇缝中挤出一个字:“演。”
李妤非虽有万般气愤和不甘,却终于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杯子,像大义凛然喝下敌人的毒酒一般,狠狠咽了一口。左汉显得很满意,得寸进尺地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李妤非不甘示弱,也伸手戳左汉的额头。左汉一边后仰一边大笑,稳住身子后反扑过来把李妤非揽在怀里。
这一瞬间,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李妤非不知所措。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一股流水般的热量将她的周身环绕,将她与外界的喧嚣隔离开来,将她的铠甲熔化。她既不想着反击,也不想着迎合,只是望着左汉发呆。左汉却跷起二郎腿,端起自己的石库门,优哉游哉喝起来,天真得像个孩子。
她突然有些贪恋这种感觉。从小她就独立,独立是她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最舒服的方式。她从未想过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会带给她这种奇妙的感受。这是一种强大到孤独的人缺乏的某种安全感。她此时尚不能想明白,对安全感的需要并非弱者的专利。有些时候,人对陪伴的渴望,比对独立的渴望更为深刻。
“想啥呢?”左汉开口,依然笑着,同时松开手,只是还坐在李妤非身边。那种温暖突然从身上撤走,她居然有些怅然若失。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左汉来到队里,他展示出来的学识让自己暗暗崇拜。撇开左汉偶尔的不正经,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李妤非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放任心底一番番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左汉没指望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兀自提醒道:“人都走了,还沉迷于哥的美色呢?”
李妤非看向三人原来坐的地方,坐在那儿的却已是另有其人。她回味起左汉的话,窘迫地端起杯子,如饥似渴喝起来,但突然又不解:“他们为什么就走了?”
“这还不简单?你的身份是警察,我天天和警察混一起,他们必然加强对我的监视,继续给我使绊子。但如果他们发现,其实我俩只是在私人时间谈恋爱,情况就不同了。”
这后面半句话,说得李妤非耳热心跳,又下意识地端起杯子。左汉看她端起一盏空杯就要喝,无奈一笑,继续怂恿她改喝酒。出乎意料,李妤非这次居然大方同意。
紧挨着坐久了,左汉正要坐回李妤非对面,对面的空位却被两位披着大波浪的美女占据。两位不仅头发大波浪,身材也很大波浪,仿佛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经历了九曲十八弯,并且再也掰不直了。
只见原本还几近葛优躺的左汉,霎时犹如燃气灶上忽地蹿起的火苗,浑身发光,摇曳多姿。
“哎呀,是两位小姐姐,好久没见啦!”他急忙招呼服务员点酒,自己也要了一整瓶石库门。李妤非并不觉得石库门有多好喝,只是偶尔无意识地抿一小口。可她却见左汉三五口就干掉一杯,仿佛对面的秀色十分下酒。
李妤非起初又控制不住地难受,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却开始冷眼旁观起来。左汉太兴奋了,兴奋得让人感觉有些不正常。这么多天,他每遇到过来搭讪的姑娘总会突然兴奋,仿佛换了一张面皮,殷勤地请她们喝酒,之后自然而然地打情骂俏,相互揩油。他不是对一两个人这样,他对这里所有姑娘都这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表演型人格?实际上,左汉在警局工作时,当着众人的面也始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难道他永远这样精力充沛吗?不是的。这几天接触下来,她发现左汉并非如此。她无意窥探和分析左汉的隐私,但她至少知道左汉的家庭并不完整。卢克说过,左汉曾立志当警察,但一切梦想在他父亲牺牲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李妤非也是有警察梦的,她知道要发生多严重的变故才能让自己放弃。经历了这一切的左汉,真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吗?也许,与其说他是在随时准备迎合别人,不如说他在时时刻刻保护自己。
过了大概半小时,那两个大波浪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而喝得过快的左汉也已醉眼蒙眬。就在对方转身的刹那,左汉满脸的神采突然暗淡下来,眉毛不再高昂,眼角下垂,放松地打了个饱嗝。
“你这样不累吗?”许久不出声的李妤非突然开口。
左汉愣住,看向她。
“你不累吗?”李妤非重复了一遍。
左汉绷了一夜的神经刚刚得以放松,这声质问却突如黑暗中的箭矢、从天而降的鹰爪,给他内心最脆弱的部分带来精准一击,对此他毫无防备。于是,在李妤非惊诧的目光中,左汉脸色骤变,继而居然两手捂住双眼,毫无征兆地啜泣起来,然后转为号啕大哭。
也许,他真的只是喝多了吧。多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句突然的拷问在这电光火石间,在他内心掀起了怎样曲折汹涌的洪流。
这一戏剧性的转变是李妤非断然没有料到的,她自己倒先慌了。尽管她一个劲儿地问左汉怎么了,甚至跟他道歉,左汉还是兀自哭着,仿佛周围的世界不存在,又仿佛世界的存在大到让他无地自容。周围只有黑暗和喧哗,甚至没有李妤非。这黑暗和喧哗一会儿将他吞噬,一会儿将他排斥。他没有管,只是哭,哭得理所应当,哭得莫名其妙。
不知哭了多久,左汉露出那双略微红肿的眼睛,问李妤非有没有兴趣到小金湖听他讲故事。李妤非点头。左汉又找涛哥要了两瓶石库门带走。
“你可以想象那种两小无猜发展起来的爱吗?那无关一个人是否好看、性感、有钱,甚至无关她的学识和人品,就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喜欢,像山里的空气一样透明和自然。”左汉呆呆望着小金湖跳跃的波光,这水面的眼睛看着满天眼睛一样的星辰。
李妤非没有答话,她知道左汉并不是真的期待她说点什么。她看见左汉打开一瓶石库门,不顾已然浓重的醉意,像喝啤酒一样对着瓶口豪饮。她相信,只要自己不阻止,左汉打算一人把这两瓶全都喝掉。
“她叫迟嫣,很美的名字,不是吗?可是和我后来认识的那么多姑娘相比,她的长相并不算出众。她是我爸同事的女儿,我们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因为我妈,我三五岁就开始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而她却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学,她爸妈只想让她学玩。女孩发育得早,我好长一段时间个子都比她矮。被院里其他孩子欺负了,她就会挺身而出保护我。我一直觉得她挺厉害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心里就种下了依赖她的种子。”
左汉叹口气,对着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好一会儿,继续道:“后来我长得比她高了,她也意识到自己是个姑娘,越来越爱美,也越来越矜持。我就发现其实我也应该像她保护我一样保护她,哪怕只因为别人占了她的座位,我也要挺身去和那人吵架。每次能帮到她,我就会很有成就感。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但那种感觉更像是兄妹。我真正有不一样的感觉,是在中学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到高中,这种情感越来越强烈,但我们很默契,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我们给彼此加油,相约考到同一个城市,我们都知道那之后的故事会怎样发展,我甚至想好了第一时间要对她说的话……”
说到最后一句,左汉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滞塞、厚重而艰难。他的目光依然定格在小金湖若无其事的湖面,却精准地抓住了放在身边的石库门,毫不犹豫地喝起来,喉结的滚动,像是对过去每段时光的一个痛苦注脚。
“后来,迟嫣不在了。她走后,我对所有感情都非常抗拒。但我却同时开始放纵自己,经常出入酒吧。我想让所有人知道,其实我没事,不用担心我。可谁又知道,我只不过想找个热闹的地方,击败自己的孤独感。”这时,左汉的脸上已经悄无声息地挂了两行泪水。
李妤非听了这些大为触动,也对左汉说的那个迟嫣有些嫉妒。然而眼前左汉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可怜,她试着调节气氛:“说到酒吧,你还真是个怪人。哪有人去酒吧喝这种酒的,都不知道是说你土,还是说你怪。”
再次令她没想到的是,左汉又哭了,这次哭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撕心裂肺,仿佛今夜的酒精彻底冲毁了他心里泪的堤坝,而他自己已无力挽救,也无心挽救了。左汉像个走失的孩子,坐在堤岸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埋头不顾一切地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左汉感觉自己累了。他顺手拿起石库门,对着瓶口又咕噜咕噜喝起来。脸上的泪滑到唇边,被一起咽下去。虽然那个场景已经在自己的梦魇中重复过无数次,但第一次说给外人听的时候,他还是强忍着钻心的疼痛。
“前几年,我们省吸毒贩毒猖獗。我爸当时是市局局长,上面让他牵头做缉毒工作,他很快在毒窝安插了两名卧底。然而一次交易前夕,一名卧底被毒老大识破,当场牺牲,警方的计划宣告破产。毒贩还把他的眼珠子挖下来,丢在公安局门口。那件事在全省闹得沸沸扬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我爸对着数不清的摄像机镜头怒斥毒贩太嚣张。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下一个牺牲的,会是他自己。”说到这儿,左汉艰难地深吸口气,呆滞半晌,似乎在思考如何组织接下来的话。
“我就在那年夏天参加高考,成绩还算亮眼,进了前覃省文科前一百名。这是一个除了北大清华,全国学校随便挑的排名。如果足够走运,说不定还能勉强搭上北大清华的末班车。
“我爸妈都很高兴,同样开心的当然还有迟嫣。我们俩的感情刚才也说了,就差最后一层窗户纸而已。我本打算等高考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就正式对她表白。可我再也没机会说出口,迟嫣再也听不见了。
“我爸觉得我给他长脸,一高兴就叫上迟嫣陪他去市场买菜,说要让我妈好好做顿大餐为我庆祝。他们两人拎着满满几大袋东西从市场出来,又决定拐到文玩市场给我买个礼物。然而等他们买好礼物去找车时,一路跟踪的毒贩早就埋伏在车尾。也许因为不在工作时间,心情又好,我爸就放松警惕了。还没打开车门,他就被凶手自制的消声手枪击中要害。迟嫣也被打成重伤,不久后因失血过多,人也没了。
“也许连老天爷都要帮恶人吧,他们那天停车的角落向来人烟稀少,连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到。毒贩从我爸的衣角撕下一块布,蘸了他心口流出的血,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写下了‘逆我者亡’四个红字。哦,对了,那天他开的车,就是你瞧不上的那辆破大众。”
李妤非心头一震,眼里流淌出复杂的神色。她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什么都不知道瞎评论个啥呀!可是说对不起已然太迟。在彻底撕开左汉的伤口后,她发现自己只能这样无力地看着他。
讲到看见父亲和迟嫣的遗体,以及车窗玻璃上“逆我者亡”四个血字的时候,左汉已经痛到麻木。
“我知道他们要给我买礼物,就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家温了我爸最爱喝的石库门等着他们。可是后来这酒凉了,没有人喝得下去了。我原本不大喜欢黄酒的味道,但现在基本都喝石库门。每次喝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还能和老爸说说话,哪怕替他喝点儿他这辈子没喝完的……”说到这里,左汉实在说不下去了。他再次将头埋进双腿,紧紧抱住自己,很用力地抽泣,却也很努力地克制着。他不看着小金湖也不看着李妤非,只是埋头迎接夺走他一切幸福的黑暗,往日的浮光掠影流沙般移动,他不停说着:“对……对不起……”
李妤非没有安慰他。她拿起另一瓶石库门,打开瓶盖,咕噜咕噜喝起来。
这时,酒也凉了。
她很想对左汉说点儿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