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弹起了《潇湘水云》。
小娟出了事那晚,他本期待看到胡求之在自责和不安中来回踱步、苦思对策的样子,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胡教授的良心。傅小娟尸骨未寒,胡教授便迎来了两位客人——周堂和刘清德——两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真假文人会面,免不了一边喝茶,一边“之乎者也”地说废话,即便最终目的都会落到他们共同的兄弟——孔方兄身上。话还没说开,两边都已聊得红光满面。特别是胡求之,丝毫看不出小娟之死对他有何影响。
商人想和文人套近乎,总要把自己包装得很有文化,却不愿承认文人需要的不是他们的文化,而是他们的票子。胡求之说了半天场面话也觉得没意思,直截问来意。周堂和刘清德准备让胡求之做他们私人公司的“首席艺术顾问”,其实胡求之是事先知道的。虽说两边皆知来意,但周堂和刘清德却窃以为前戏没有做足。
周堂道:“好久没拜访府上,不知胡教授最近又收了什么好物,可愿让我们开开眼?”
胡求之道:“最近忙着学生毕业答辩的事,哪有工夫收东西?就上星期有个朋友给了张清人王时敏的山水轴,鄙人不好意思,拿两张自己的拙作换了。”
刘清德道:“王时敏可是清朝‘四王’之首,现在市面价格不菲啊。胡教授作为今人,挥毫两张大作便可换得王时敏佳作,可见市场对胡教授相当认可呀。”
“哪里哪里,”胡求之谦虚道,“都是朋友,看面子多一点。”
“不知胡教授是否方便让我们也近距离一睹王时敏妙墨?”周堂道。
胡求之自忖,若不拿出点东西给他们开眼,此二人绝不肯善罢甘休。加上周副总和刘总监嘴边抹了蜜,教授颇为受用,一开心,便走到书桌旁的博古架,蹲下去,从最底层一个格子中的众多卷轴里抽出一卷,摆在案上。
周刘二人两眼放光,都期待着胡求之将卷轴展开。胡求之笑盈盈地解开捆住卷轴的丝绳,然后从书桌一头开始滚动,徐徐将画展开。
然而画心展开没多少厘米,胡求之脸上的笑容便逐渐凝固。他看见最上头首先出现了两道笔直远山,萧疏松散的笔法,不是倪瓒是谁!
周堂和刘清德的眼睛须臾不离卷轴,更是将一切尽收眼底。倪瓒的《渔庄秋霁图》是近期最炙手可热的作品,其画面构成对圈内人士来说更是烂熟于胸,两人见了那道远山,登时情绪失控。
“《渔庄秋霁图》!”周堂惊呼,旋即看了看胡求之,又看了看刘清德,正巧和刘清德四目相对。
胡求之已将画展开到此,实在骑虎难下,只能暗骂自己愚蠢。也怪他家顶级宝贝太多,收了什么都放在博古架上,连《渔庄秋霁图》也并未辟出专门地方安置。而且刚收的那幅王时敏山水轴和《渔庄秋霁图》尺寸相当,着实容易混淆,适才被周刘二人的奉承话说得晕乎,居然放松了警惕。
“呃……呃……哦!呵呵,我不是有个学生去荣宝斋学了木版水印么,她学成就做了张仿品送我,说是表达一下感谢。”胡求之是个人精,现场谎话编得还算利索,但此事牵涉重大,他眉眼间的紧张依然藏都藏不住。
周堂和刘清德又对视一眼,相互传递着复杂的信息。再精明的艺术家,在奸商面前都是纸老虎。他俩消息灵通得很,虽然《渔庄秋霁图》被调包的事被各方严密封锁,但两人作为圈内人还是听到了一点风声。胡求之这变化多端、无法自控的表情,显然证明他在撒谎。而作为为数不多拥有省博储藏室钥匙的人,他接近《渔庄秋霁图》真迹的条件,可谓得天独厚。
周堂和刘清德瞬间明白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东西,有多重要,或者换句实在话——有多值钱。
胡求之感到百爪挠心,艰难地斟酌着接下来的每个举动。尽管很想,但他绝不能展开一截又把画收起来,否则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说明这就是真的《渔庄秋霁图》。
他努力控制脸部肌肉,让笑容慢慢回归正常:“我那学生也怪懂事的,看《渔庄秋霁图》热度高,就给我做了件仿品。瞧瞧,仿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说着假模假式地邀请二人凑近观摩。
胡求之只能寄希望于:要么周刘二人眼力不行,要么他们不知省博真迹被盗一事。然而他不知,二人心里早有了主意。
画面完全展开,周堂和刘清德一边对倪瓒的画风大发议论,一边夸赞胡教授的高徒妙手。此时的胡求之已经如履薄冰,哪里听得进半句奉承话,只是跪求这两位祖宗快点儿结束对话。周堂自然明白胡求之的灵魂是怎样被放在铁架上烤,于是大发慈悲,表示仿品看够了,其实宁可看王时敏真迹。
胡教授如死刑犯蒙了大赦,急忙将《渔庄秋霁图》卷起来。他还动了点儿小心思,故意将其随便放在书桌一角,而不放回博古架,以此证明这画在他眼里确实不值钱,他胡教授甚至连保护一下的欲望都没有。待王时敏山水轴一展开,占掉大半个桌面,倒真显得卷起来的《渔庄秋霁图》不是个东西。
品评完王时敏,胡求之要继续证明那两张画在他眼里不值一提,所以也不急收画,而是唤二人继续喝茶。但他又不想看着那两张没收起来的画难受,于是将喝茶地点改了。三人移步敞亮的客厅,胡求之为周、刘沏茶。
周堂喝着已经索然无味的大红袍,一边应付胡求之,一边假装用手机应付工作。他实际上在给刘清德发信息,言简意赅地把刚刚冒出的计划告诉对方。
三人又聊了一阵,刘清德突然说钱包好像落在书房,要回去取。胡求之隐隐感到不安,却无奈周堂拉着他唠个没完。他又不敢表现得过于在乎,于是只能如坐针毡地听周堂描绘他们小公司的大好前景。
刘清德入了书房,迅速抓起早被胡求之卷起来放在一边的《渔庄秋霁图》,然后进入书房隔壁的卫生间。那里的窗户是开着的,不像书房,若要开窗则难免造出响动。
他一进卫生间,就把《渔庄秋霁图》从窗户扔到了外边的花园里。
“哎呀,对不住两位了,公司有点儿急事,这大半夜的非过去一趟不可。”刘清德火急火燎地从书房的方向出来。
“怎么了?”周堂站起来,那焦急明显能隔空传染。
“不打紧不打紧,我去处理一下就好了,不劳烦周总。难得来一次,您和胡教授多聊会儿。”刘清德说完,转头对胡求之道,“胡教授,哎呀不好意思了,我这事真有点儿急。我们做外贸的您也知道,时不常得被时差折磨一次。”
胡求之见他两手直搓,一副着急的模样,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放行了。他要送送刘清德,刘清德却坚持不让。
刚一出门,刘清德便绕到刚才那个卫生间窗外的草坪上,将《渔庄秋霁图》拾起。不多久,他的奥迪便堂而皇之地出了别墅区。
十五分钟后,周堂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搞定”。他于是对胡求之抱歉道:“胡教授,内人管得严,不让晚归。这不,又来催了!”
“呵呵呵,”胡求之憨笑,“怕外面太多花花草草,不放心周总咧。”
“惭愧惭愧。”周堂认为胡求之这便算是放行,且说且起身作揖。刘清德有周堂善后,可以大摇大摆地将车开出别墅区。而周堂则不敢作片刻停留,慌慌张张地就走了。
胡求之关上大门,第一件事就是去书房查画。见原本放在王时敏山水轴边上的《渔庄秋霁图》不见了,他差点儿没当场晕死过去。
他顾不得做无用的翻找,直接去查监控。果然,只见刘清德刚进书房就直奔书桌,拿了《渔庄秋霁图》卷轴就往卫生间走。卫生间没安监控,他并不知道刘清德在里面搞什么鬼,只是出来的时候手却是空着的。胡求之赶忙去卫生间找,什么也没有。略一琢磨,又调出室外的监控。这一看,他全明白了,直接瘫坐在电脑前,眼冒金星。
周堂和刘清德相信,即便胡求之的监控记录下他们偷了画,由于《渔庄秋霁图》是失窃国宝,胡求之也绝不敢声张。
这两人吃定他了。
胡求之想想,便自己删掉了今晚的监控。玩弄女学生是大事,盗窃国宝则更是非同小可。万一警方来家里调查傅小娟的案子,却意外牵出《渔庄秋霁图》一事,那他胡求之岂非作茧自缚,罪上加罪?想到这,他索性寻出剪刀,将别墅上上下下所有监控摄像头的电线剪断。
“大画师”坐在电脑前,庆幸该存的视频都及时存了,包括刘清德精彩的魔术表演。
回想起来,这还真是一出好戏。赵抗美、胡求之、周堂、刘清德,竟都是老戏骨级别的演技。不到最后,几乎没人能想到真画会落在谁手里。论身份和能量,赵抗美和胡求之是稳压另外两人的。但命运有时就是如此奇妙。
世事难料,精彩精彩!
那么问题又来了:接下来,选谁呢?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选择困难症,哪怕只是在这些“大盗”之中选出一个更出众的。
他看看日历,距离下一次“创作”的时间其实还长。琢磨片时,他玩心大起。既然自己选不出来,那不妨让另外三人再斗一斗,自己先看个热闹。他很快便有了主意。
胡求之的保险箱里,并没有卢克他们预想的《渔庄秋霁图》真迹,但里边的东西也足以令他们震惊非常。除几个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小尺寸古董外,还有一大沓银行卡,以及一个笔记本。一眼看去,最让人浮想联翩的无疑是那叠厚厚的银行卡。可翻开笔记本一瞅,胡求之的故事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个笔记本明显是个账本,或类似账本的东西。里面记录着日期,记录着一笔笔数额可观的钱,甚至很诡异地出现了类似于流程图的东西,仿佛那钱经过了很多道手。然而令众人不爽的是,那些明显表示人或机构的地方,却用大写英文字母代替,仿佛在看《维纳斯的诞生》的时候,猥琐男们急迫想要看个真切通透,可波提切利偏偏要让人家一手一个遮住重要部位。
胡求之不傻,怎么可能真的做个账本,他一方面有必要给自己一个提醒,另一方面却绝不能给无法预料的突击检查留下证据。
看到里面频繁出现的字母Z,卢克非常确定那人就是赵抗美。但他也并非武断之人,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会着急行动。何况这个账本里还有那么多字母“见首不见尾”,不查清楚就是不专业。他目前的核心工作是抓“大画师”,这个账本信息量如此之大,似乎该由隔壁经侦的兄弟负责。于是卢克立刻联系经侦支队长江耀。
江耀是何等火眼金睛,一看那些流程图就说八成是洗钱的套路,尤其是前几页,似乎当时胡求之自己都不太明白那些门门道道,记录得还较为详细,也就是到后边才非常写意地唰唰两笔。而还有一些则明显是投机倒把的炒作,极容易辨认。
见江耀如此熟门熟路,卢克放心地将材料交给了他。赵抗美这只老狐狸从来没留下什么把柄,若能从胡求之这里突破,未尝不是件幸事。
“卢队,”刚从胡求之家回来的张雷见卢克兀自沉思,打断道,“我们又在胡求之家详细搜查了一遍,在床底一个暗槽里发现了几串钥匙。此外我徒弟还发现,在未被嫌疑人清理过的区域,采集到一些较为新鲜的指纹和脚印。目前指纹比对已经完成,除了胡求之女学生的,还有两人,一个叫周堂,一个叫刘清德,分别是中艺公司的副总和出口部总监。”
“刘清德?”卢克听到这名字,觉得有些熟悉,忽然想到这不就是左汉的上司嘛,“这两人有案底吗,这么快就对上了?”
“他们不久前录的身份证信息。”
“好的,我知道了。辛苦。”
中艺公司出口部总监办公室,刘清德正偷偷忙着自家公司《渔庄秋霁图》主题手机壳的补货,突然电话铃响了。他一看是陌生号,以为是给他推荐贷款和豪宅的,直接掐断。谁知那电话又打了过来。
无奈接起,刘总监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您好,请问是刘清德先生吗?”
“我是刘清德,哪位?”
“刘先生您好,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卢克,之前我们打过交道。”
最近坏事做尽的刘清德一听是公安局的,登时挺直腰杆,犹如遇到天敌的土拨鼠,脑海里浮现出几个月前从自个儿眼皮底下带走左汉那人,忙笑呵呵道:“啊,呵呵呵,想起来了,是卢队长啊!不知您找我什么事啊?是不是左汉那家伙又犯事儿啦?”
鉴于“大画师”案的机密性,刘清德到现在还不知左汉已被公安局特聘为书画专家,以为他被“带走”是和卢克当时声称的什么杀人碎尸案有关。只是他一直没想明白,既然左汉和那种恶性案件相关,为啥依然有人身自由,而且上次居然还打电话问他古画复制的事。
“这次来找刘先生,和左汉无关。想必您也知道美院教授胡求之被害了吧?”
刘清德顿了一下:“呃,胡教授啊,……我,我听说了。”
“我们在胡求之家发现了您和贵司副总周堂先生的指纹,且是较为新鲜的指纹,所以想请问一下,您和周先生是否于近期去过胡求之家里?”
刘清德道:“哦,是啊,铁证如山嘛,我们当然要坦白从宽啦。”
刘清德的油腻做派让电话另一头的卢克如闻了臭鸡蛋的孕妇,忍不住要吐。但刘总监哪里看得到卢队长的厌恶,继续道:“我们在胡教授出事前不久的确去过他家,当时就是和这位老朋友叙叙旧,别的也没什么。您也知道,我们书画圈很讲究这些,大家有事没事,都得走动走动,交流一下近况,不能断了联系。”
“那您去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胡求之或他家里有什么异常?”
“没有,我们也就去书房和客厅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哪会注意哪只水杯摆的位置错了,哪扇窗户本该关着但是开了,这是你们这些福尔摩斯做的事呀,啊,哈哈哈哈!”
卢克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索性说拜拜,然后打电话给周堂,占线。
周堂正接着刘清德的电话。刘总监做事快人一步,立即将卢克的电话内容向周总汇报,讲了快半小时。和刘清德聊完,周堂看了看刚才接连打进来五个电话的号码,回了过去。
“喂,您好,请问哪位?”
“您好,周先生,我是市刑侦支队队长卢克。”
“啊,卢队长好!卢队长日理万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们这样的守法良民送温暖啦?”
卢克腹诽,看来这位副总的油腻程度大大升级,把他的肚皮和舌头拧一拧放锅里,定能炸出几百斤油条。
虽然觉得对方在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但卢克忍着没发作,把他想问的一一问了。可是周堂的回答犹如刘清德的复制粘贴,联想到刚才占线那么久,他也能猜到怎么回事儿。
然而,刚打发完卢队长,正想舒口气,一身轻松的周副总却挨了个结结实实的霹雳。
他很快接到一个电话,那头竟是怒不可遏的赵抗美。
“周堂!你个孙子!你和刘清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杂种都做了什么好事?!”
周堂和赵抗美接触很少,每年也就在一些较大场合见面一两次。他们两家公司业务范围不同,虽然赵抗美也偶尔涉足艺术品,但赵家主要做的是医药和房地产。而且周堂虽是中艺副总,但也只是在国企工作,哪像赵抗美,公司体量远超中艺不说,还都是他个人和家族的财产,所以周堂见了赵抗美,也往往和省内其他人一般毕恭毕敬。
然而两人也并非全无交集。赵抗美近年曾做过几笔艺术品洗钱,也有和周堂的私人公司合作,只是这种“小事”从不会由赵抗美亲自出面。工作中没有直接交集,合作上也无实际利益冲突,那这赵抗美到底发的什么火?他正兀自琢磨,电话那头的人又骂骂咧咧起来:“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装什么孙子!”
以赵抗美的身份地位,他亲自给自己打电话本就不寻常,何况是以这样有失体面的态度。周堂不敢造次,只好试探着问道:“赵总,您先消消火,我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能否请您明示啊?”
然而这话传到赵抗美耳朵里,那就是周堂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更是火大:“你个孙子,别跟我装蒜!你和刘清德那畜生在胡求之家里做了什么,你们俩自己清楚!”
周堂算是彻底明白了。
只听电话那头的商界大佬继续道:“我警告你们两个,打狗还须看主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说罢电话直接被挂断,给赵抗美的愤怒画上了一个完美的感叹号。
周堂心里明白,赵抗美亲自来电话只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为保持自己的威严,剩下的事只会让手下来和他们对接。脑子飞速运转片时,周堂忙将此事告知刘清德。刘清德也万万没想到,原以为只是欺负了个窝囊的美院教授,谁知居然把赵抗美这头老虎的虎须给拔了。
然而若依着赵抗美的意思来,也实在不是他俩的做事风格。
没了胡求之这位合作多年的专业书画鉴定专家,赵抗美一时有些无所适从。首先,他本人虽在商场叱咤风云,但书画是一个需要极高修养的专业领域,他只能依赖专业人士。其次,即便是胡求之这样与他合作多年的人,都能在利益面前说背叛就背叛,暗地里扣下他赵抗美要的画,那新找一位合作伙伴,靠得住吗?
靠不住也得靠。
没用多久,赵抗美的手下帮他物色并谈妥了一位前覃省美院山水画专业的教授,叫吴天盛。这个吴天盛和胡求之比起来,名气要小得多,但因为相对年轻,可以说是潜力无限。而且胡求之的专业是花鸟画,吴天盛却从小主攻山水,在《渔庄秋霁图》的鉴定上,吴天盛想必不会输给胡求之。
虽然手下已让吴天盛知悉此次合作的目的,但赵抗美还是决定亲自会会这位教授。和周堂通话后没几天,赵抗美便准备好对方拿来的《渔庄秋霁图》,邀请吴天盛来他的私人庄园“做客”。吴天盛被一辆迈巴赫带着从美院一直开到庄园内部的高尔夫球场,起先还颇有些心潮澎湃,毕竟攀上个金主是所有想要走市场的画家的美梦。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位大金主不仅对他完全没有信任,还对他这个清高的文人百般羞辱。
这还没见到赵抗美,吴天盛就被守在一栋小楼入口处的三名保安搜身。鉴于本次对话的私密性,搜身的重点是录音录像设备,当然,还包括任何可能伤到赵抗美的东西。赵抗美交代了,要不厌其烦、往死里搜,好好给个下马威,于是众保安从头发丝到脚趾缝儿,除了某个敏感部位,几乎把吴天盛全身摸了个遍,恨不能再拉开他的裤子,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雷。人工搜完还不算,几个测试金属的仪器对着他的身体又是一通乱扫,仿佛他血液里含有铁元素也是万万不行的。
结果,吴天盛的手机、手表、钱包被尽数没收。保安恨不得再卸下他的双手双脚,只捧着他的脑子和嘴去跟赵抗美谈事。在清高文人的坚决抗议下,吴天盛勒在腰间的皮带才没有被抽去。经过这么一折腾,原本还春风满面的吴天盛,瞬间盛极而衰。
见了看上去有些颓唐的吴天盛,原本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的赵抗美立马站起来,假意迎上去寒暄,左一个“有失远迎”,右一个“幸会幸会”。
“赵总太客气了,吴某一介小人物,怎敢让赵总躬亲迎接,赵总的保安们已经做得很好啦!”
赵抗美心里一句“我呸”,此人居然敢对他的安排有意见,还当着他的面点出来,着实胆大包天。不过鉴于目前人才稀缺的形势,襟怀宽广的赵总也不去因这点小事和他计较。
“哼,一定是这帮狗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给吴教授添堵了。”赵抗美佯怒,“还请吴教授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回头我让他们全部卷铺盖走人。”
由于之乎者也和官样文章是两人共同的长项,于是他们难免又花了不知多少分钟,举行了一场上下五千年寒暄客套句型知识竞赛,时间长到足以让两人一人一句完成《长恨歌》加《琵琶行》加《春江花月夜》的接龙。
遇到知音固然妙不可言,然而商人一刻值千金,赵抗美终于决定进入正题。
“吴教授,这次请你来的目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你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赵总不就想做书画鉴定嘛,这算是吴某的长项。”
“好,爽快人!不过吴教授,咱明人不说暗话,我赵抗美是个商人,我要投资的东西,包括书画,只要我不对外公布的,都属商业机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嗯,知道,当然知道。”
“好。只要吴教授遵守我们之间的协议,守住嘴,物质上的条件都好说。”
闻言,吴天盛的脸上再度明媚起来,仿佛不久前赵抗美给他脸上扣的好几个屎盆子,终于臭尽甘来,滋养得他满脸桃花开。
这时赵抗美打个响指,立在一旁的三个手下次第呈上三个卷轴。赵抗美起身,朝吴天盛比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移步前方的书桌。
见第一幅画被展开,赵抗美道:“今天想请吴教授帮我鉴定三幅新收的画。这第一幅,是弘仁的山水轴。”
吴天盛一看,很是喜欢,再细细看了一分钟,肯定道:“真迹无疑。”
赵抗美当然知道是真迹,不想浪费时间,示意手下展开第二幅。
“这是石涛的山水轴。”赵抗美介绍道。
对于石涛,山水画家就没有不喜欢的。吴天盛的表情几乎是欢天喜地,因为这显然是一幅石涛的精品,质量甚至比省博挂着的那幅还要高。赵抗美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也不关心吴天盛说什么,只是随便对付完他夸自己“慧眼如炬”的奉承话,就过了。
而在第三幅立轴徐徐展开的时候,赵抗美眼睛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吴天盛的反应。对方的表情自然云谲波诡。看到《渔庄秋霁图》的第一眼,吴天盛立刻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赵抗美。而赵抗美却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对方先开口。
吴天盛不知是开口好,还是闭嘴好,但还是选择试探一下:“这……这不是最近在展览的那幅么?”
“是不是,就得看吴教授怎么说了。”赵抗美的回答更是比余东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还模棱两可。他自然不会向吴天盛说明此画的来历。
吴天盛知道对方城府深沉,手段高明,想必也问不出什么,索性继续看画。他躬身靠近细看,越看眉头凝得越紧,后来想到真迹还在省博展览,心下释然。这本就该是赝品,他想,随即直起身子笑道:“赵总太会和吴某开玩笑了。吴某可不是住在山里哦,也知道《渔庄秋霁图》真迹就在省博。但是这幅仿作嘛,在用微喷技术制作的高仿里,算是品质上乘了。”
“什么?!”赵抗美没把持住,惊呼一声,不过他很快恢复大老总的镇定,笑道,“呵呵,那是那是,和吴教授开个玩笑。朋友昨天刚送我一幅高仿,说让我这个得不到真迹的老头子挂着解解馋,呵呵。”
吴天盛不明所以,也跟着“呵呵”两声,房间里**漾着尴尬的气息。
“那么,如果《渔庄秋霁图》真迹摆在吴教授面前,吴教授应该能认出来吧?”
“当然。”
“省博此次开展以来,吴教授可曾去过?”
“惭愧惭愧,吴某近两月琐事太多,至今未曾观展。不过这幅在上博展览之时,吴某倒是去过多次。”
闻言,赵抗美的脸上一片晦暗。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刘清德失踪了。
刘清德媳妇儿见他出门迟迟未归,电话也关机,心下着急,立马报警。然而对于判定人口失踪,一夜未归显然不够,否则酒鬼们早把全世界的警力耗尽。
翌日上午,刘夫人自己也不去上班了,就守在中艺公司门口等。直到正式工作时间过了半小时,她才六神无主地跑到中艺几个大领导那里找人。谁知从总经理顾总到平日往来较多的周堂,大家只以刘清德领导的身份安抚几句,便把人给打发了。他们更多的是抱怨刘清德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旷工,完全不把公司制度和部门业绩放眼里。
刘清德消失后第三天清早,中艺公司的保安在一楼电梯口附近看到一个精美的卷轴,以为是哪位员工丢了什么公司的书画作品。他没敢打开看,想着交给公司里什么人,让他们找到相关同事。
这时两个和左汉关系甚好的出口部小姑娘恰巧走到电梯口,保安见了,就将卷轴递给她们,问是不是她们出口部的货在运输时丢电梯口了。对中艺这样规模的艺术品进出口公司而言,这也并非什么稀罕事。俩姑娘没多想,直接打开看是哪个部门的货。
谁知,眼前的画作风格即便算不上惊悚,也可以说是别出心裁,标新立异——哪有整张全用暗红色来画山水的?而且这不正是最近大热的《渔庄秋霁图》嘛!两人于是发挥平日里最擅长的八卦技能,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将太阳系范围内所有会画画的人都怀疑并否定了一遍。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女生高声问这是哪个部门的东西。见半晌没人回应,她们就给此画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中艺公司全体员工的大群里。见俩人带头拍照,围观群众也纷纷举起相机,拍得不亦乐乎。
除了逢年过节,全体员工排队复制粘贴祝领导节日快乐,中艺的大群还从未如此热闹过。周堂给车熄了火,打开微信,见公司群在对话页面罕见置顶且有上百条未读信息,信手点进去翻看。随着一条条“这该不会是血吧”的猜测,他越看越慌,直接滚动到这一切的肇始。
他看见了一张暗红色的《渔庄秋霁图》。
周副总理智尚存,当即拨通保安队长的电话,让他马上把画收起来并驱散人群。谁知他刚下车小跑到保安室,就见保洁阿姨一路尖叫,花容失色地从垃圾桶边狂奔出来。
“死人啦!死人啦!”
这一吼不要紧,从公司大门口到一楼电梯口,凡是长着耳朵的纷纷跑去看,相信如果电梯隔音差一点,已经坐上去的人听到也一定会选择跳楼去看。此情此景中,只有阿姨是不给社会添乱的最美逆行者。
听了这叫声,想起昨晚收到的那个文件袋,周副总知道恐怕是刘清德的音容笑貌要重现人间,于是两眼一黑,倒在保安队长宽阔的怀里。保安队长职责加身,不知先看那个已经死了的,还是先救这个快死不死的,恨不能自己也两眼一黑,和周副总躺在一起。
听到报警说刘清德死了,卢克把刚入口的咖啡喷了刘依守一脸。这明明前不久才聊过天的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由于刘清德是左汉的顶头上司,他立即将此事告知了左汉。左汉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听到消息后又是腾的一下坐起来,如遭雷劈。他虽不喜欢刘清德这厮,但还远不至于盼着他这么早就奔赴极乐。更何况,生活中如果少了一个吐槽和八卦的对象,那将失掉多少乐趣!他急忙顶着个鸡窝头,和卢克分别赶往中艺大楼。
警方还没到,五六个保安已经勉强把坐在垃圾桶里的刘清德团团围住。此时中艺员工已经认出,眼前这位就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出口部总监,很礼貌地发出了一声惊叹之后,几乎齐齐举起了手机拍照。真是奇怪,这年头为什么会有人敢把别人尸体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手机相册里。
相册里尸体最多的丁书俊率先抵达现场。他白净的肌肤、斯文的面相、颀长的身形立刻引起一群小姑娘的尖叫,到底还是活人更好看。丁书俊厌恶地睥睨这群摄影大师,向保安亮出证件,便去翻动刘清德的尸体。
“立刻驱散群众。”丁书俊皱着眉对保安道。
“没办法啊,我们就是个小保安,哪里赶得走?”
“那去叫你们领导来赶。”
保安想起刚才晕过去、不知醒来没有的周堂,只好去打终极大老板顾总的电话。顾总说他五分钟就到,保安才稍感心安。
这时卢克带着刘依守、张雷、李妤非来了,左汉也紧跟着赶到。瞧见暌违两月的左汉,出口部的小姑娘们开心得不得了,活蹦乱跳,一口一个“左汉宝宝”,如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左汉却不会这般没心没肺。他认为刘清德千古,他应该显得心情沉重才是,即便哭不出来,那也绝不能开心得跳起来。更何况他目前在中艺公司,还是卢队长金口盖章的“杀人碎尸案嫌疑人”,他只能回小姑娘们以一个悲天悯人、欲言又止而又不失风度的眼神。
这时顾总经理也喘着粗气跑过来,表明身份后,被卢克拉到一旁握手。卢克其实没心思和他握手,哪知这位老总更没有心思,一边握着卢克的手,一边对着人群吼道:“刚才谁在群里发的《渔庄秋霁图》?画现在在哪里?”
闻言,卢克和左汉同时瞪大眼睛,默契地看向彼此。保安队长把周堂扔给传达室收报纸的阿姨,拿起画就小跑着去找顾总。
卢克抢先一步夺过画,展开一看,是一幅血红的《渔庄秋霁图》。
几人正诧异间,从不远处跑过来的丁书俊又对着卢克和左汉沉声道:“死者被砍掉了双手。”
“什么?!”卢克和左汉异口同声惊呼。
难道……是“大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