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画师”最长的一个视频,因为搬酒瓶的全程都录在里面了。卢克回到警局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此视频从头到尾过一遍。虽然了解了诸多令人震惊的真相,但赵常已死,法律也没能赶上制裁他。警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出“大画师”的破绽,将其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
“卢队,”卢克刚准备看第二遍,丁书俊便从法医室里出来了,“和视频内容一样,赵常死于窒息。你们也看了过程,我就不详细说明了。我们还在赵常的胃里找到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还是一首诗。”
说完,众人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左汉在物证室研究血画呢,过会儿你直接拿给他吧。”卢克眉头紧锁,“现在没工夫再去拜读‘大画师’的大作了,我们各司所长。”
丁书俊点点头,转身前往物证室。卢克继续满脸凝重地一段一段研究视频。张雷在分析“大画师”留给他们的各种物件,包括快递包装、小蹦蹦车等。郭涛在研究“大画师”逃离的监控录像,分析他消失在某个小巷子口之后的逃跑路径。而刘依守则在出外勤,郭涛指哪儿打哪儿。
虽然忙上忙下,热火朝天,但众人的心早已凉透。为什么凉透,他们都清楚。可他们不知道,事情其实还可以更糟。
左汉独自站在物证室内。他前方的地面,整齐摆放着“大画师”的五幅血画。李妤非被他硬推出去,分外不爽,但她知道左汉此刻心情不悦,需要安静,而且在书画方面,自己确实没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提供。
这张《雪景寒林图》,大画师临摹得十分潦草。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像。“像”与“不像”只是外行对一张临摹作品的评价,对于一个懂画的人来说,真正的像绝非一比一的描摹。
他还没看多久,思绪就被敲门声打断。
“请进。”他说完,发现来人是丁书俊,便道,“是从赵常肚子里又挖出来一首诗吗?”
“那么美好的事情,怎么一被你描述,就让人觉得……”
“你是法医,你还能觉得恶心?”
丁法医只是笑笑,白净的脸蛋加上一副无框金属眼镜,看似一位人畜无害的腼腆书生。书生很识趣,伸出手拍了拍左汉的肩膀,走出物证室。
左汉紧了紧白手套,拿起纸看起来。同样的A4纸,同样的廉价墨水,同样的苏东坡字体。
忖了半晌,他收回思绪,决定先看内容。这次“大画师”写了许多字,不但用了更小的笔,而且居然写到了反面。他轻轻读道:
我终将遇见这样一场雪
它来得很晚
但我笃信它不可期的到来
它会下得很大
像是在无数的苦难中压抑
却在一声淡淡的晚安后
决堤的泪水
它终将覆盖一切的色彩
以保护的名义
将它们占有和吞噬
包括和它一样的白
我没有勇气用指尖的温度
戳破它意义的窗纸
它将一切无分别地盖住
我不知我手下被盖住的
它是想保护
杀戮
还是埋葬
我没有勇气用矫捷的步履
跟从雪地上悠长的足印
它将一切无分别地盖住
我不知我要跟从的足印
将把我引向家
远方
还是万丈悬崖
我终将遇见这样一场雪
它以轻的名义
嘲笑着夏夜暴雨的沉重
夏夜的暴雨冲不掉的污秽
就让冬天的雪来掩埋
到最后一首诗,“大画师”不再解释他杀戮的原因,这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左汉读罢,呆立良久。他读出了“大画师”的信念和迷惘、坚忍和脆弱、压抑和爆发、残酷和善良。他似乎完全不了解“大画师”,又似乎完全了解。他也曾经历彻底的悲伤和迷惘,以及悲伤和迷惘之后前途未卜的选择。只有经历过那种选择的人,才会读懂“大画师”。
你到底是谁?他捧着纸的手微微颤抖。
墨香丝丝缕缕,在他鼻尖潆洄流转。又一阵愣神后,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大画师”已经彻底完成作案,但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他依然逍遥法外!突然攥紧的神经让左汉后背沁出一片薄薄冷汗,他暂时放下A4纸,重新回到五幅血画前。
五幅画摆满一地,不难发现“大画师”展示了迥异的临摹手法。在和原作神似的基础上,《富春山居图》笔墨比原作更加润朗绵长,在有意强调原作的优点和特色,体现了他对原作重点特征和精神的深刻理解,比一般画者高出一座喜马拉雅;《早春图》则几乎与原作一模一样,每个细节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体现了“大画师”在临摹上深厚的功底、高超的技巧;《万壑松风图》由于原作笔迹过于繁复,而“大画师”作案时间太少,他采用提取原作符号和意象的方法,在笔画上做了很多减法,却在气势、元素上分毫不减,这体现了他超群的提炼和再创作能力;《鹊华秋色图》中,“大画师”自行修改画面构图,将原本赵孟頫画错的地理问题纠正过来,将被画在黄河同一岸边的鹊山和华不注山用一片大水隔开,体现了他尊重事实而不迷信前人的科学态度,以及对书画背后历史的深度考究。
将目光移向最新的这幅《雪景寒林图》,左汉乍一看,发现其临摹手法与《万壑松风图》很像,皆属于概括性很强的临摹作品。但显然,《雪景寒林图》并不局限于跟随或者升华原作的笔意和精神,而是加入了不少“大画师”自己的理解,或者说,自己的风格!
想到这儿,左汉不禁跪下来,俯身钻研此画细节。
往小的笔画说,“大画师”勾线时,不是从头到尾,而是积点成线,一波三折,这体现了虚实的辩证。这幅仿作所有笔画,一勾后必有一勒,左一笔后必有右一笔,上一笔后必有下一笔。而且笔笔藏头护尾,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正是太极S形轨迹,将太极图回环往复的规律体现在所有笔画中。
往大的构图说,《雪景寒林图》原作山石本就取圆不取方,而“大画师”的仿作则更是处处见圆融。每块小的山石左右各一笔,勾出一个旋转的太极图,所有小太极图相互堆叠包容,形成的峰峦亦如一个个更大的太极图。而从整张画面来看,左半边墨色浓重,右半边留白较多,所有山石树木融容共生,笔画和结构跳跃中见宁静,稳定中有变化,俨然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太极!
黄宾虹!难道真是他?或者,他?
但也未必,黄宾虹实在太出名,圈内学他的人不在少数。左汉心乱如麻,希望心中那个猜测不要成真。
时间如风中的秋叶哗哗飞旋而下。不知过去多久,左汉将视线从《雪景寒林图》上挪开,重新看着全部五张血画。
杀局毕现,只待揭开谜底。
五张殷红的血画,是相生相克的五行,是相斥相融的太极。
一笔破白,笔笔生发。一瞬孕生,四季自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归一。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富春山居图》上。这是一切的开始。是五行的中心。是杀戮的序曲。是无尽时间和生命的赞歌。
一切已经走到尽头,该回到最初了。他想起五个月前和曹槟在省博第一次看到《富春山居图》真迹时,他说“画亦有风水存焉”,不料这竟成为之后一切故事的题眼。而那幅画本身,竟是“大画师”整组作品的画眼。
他重回这个画眼,而这画眼的画眼,则是秋山前那一汪风波动**的湖水。
此时此刻,他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也逐渐明朗起来。
“大画师”为何要将四个渔夫四艘船全部画在这个湖中,按东南西北形成一个封闭而生生不息的循环?
他从一开始就在提醒众人,无论别处画得多好,不要看了,看这个湖足矣,这里有他想提炼的所有意象。
而只有对这些意象大彻大悟后,才能进一步领悟“大画师”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大相无形。看画不可被固有具象框住,须跳出画外,看画不是画。“大画师”本身也并非在画一张图。和天地大道相比,技法和形式实在是雕虫篆刻。他画的不是工习匠作,他画的是没有线条约束、没有水墨粉饰的人生大道、宇宙哲学。为此,他可以抛开一切技法,一切模式,一切对前人的迷信崇拜,包括一幅千古名作的原有布局。
左汉将所有形象屏蔽在意念之外,聚焦秋山前那一汪湖水。如果这湖本身也是一幅画,那么它的画眼,又在何处?
似乎是要回答他的疑惑,湖边的亭子从整个画面中跳脱出来。“大画师”用最为浓稠的血液勾勒出了这个湖畔亭台。
是它么?
在黄公望的原画中,亭上站着全画唯一的读书人,他正和湖中的一位渔夫对望。他是庙堂之上的渔夫,渔夫是江湖之中的读书人。他们都在审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而水中渔夫经过亭子,象征到庙堂走了一遭,随后将自己放入更大的江海,依然做个渔夫。可以说,这亭子是一个舞台,它演绎了中国古代文人不同人生阶段、不同状态下的自己,隐喻了他们所有的憧憬、努力、沉浮和释然。
那么在“大画师”的布局中,真正的核心区域在哪儿呢?
他不由得想到了市中心的小金湖。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所有案发地点的正中心,是《富春山居图》中那个风波动**、气象万千的湖。而亭子……小金湖畔正有一个余东市最为著名的亭——离亭!
难道离亭就是画眼,还藏着“大画师”在《富春山居图》中埋下的最后一个秘密?
虽然已经提前推出“大画师”的五行布局,但警方最后的守株待兔并没能成功抓到“大画师”。如今杀戮尘埃落定,是否应该放手一搏,亡羊补牢,收之桑榆?
想到就做。左汉冲出物证室,冲出公安局大楼,打了辆车前往离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