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日子,对于小楼来说,平静而难得。这种宁静仿佛是与世隔绝的。
不过,事实上,小楼之外的“世界”,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为过。汪伪国民政府终于高调地正式“接收”了上海公共租界区,将其改称为第一区。
“风光”之下,首当其中的,却是物价继续飞涨!激起物价全面暴涨的主因还是煤炭资源供给不足,而令人唏嘘的是,每天在中国东北伪满洲国,都有日寇的列车穿梭于中朝边界,经安奉线和京图线两条铁路“大动脉”,大肆将国内资源“输血”般地运送回日本本土。
而醉心于对外形象的汪伪政府,倒是营设了很多银行金融部门,意图制造繁荣假象,但是其所印发的中储券,一经发行,便开始贬值。之前的法币居然反弹成为了硬通货币。就在如此经济萎靡的时期,伪财政部居然公然恢复华商证券交易,可是更讽刺的是,全市华商工厂已经倒闭过半了。
刚刚稍有发展的国民工业,顷刻间几乎薪尽火灭,民生命脉完全落入了日本军资财团的控制下。租界以外的黑市更是投机猖獗。
在此期间,伪政府规定,户口米,人均减为半升,可额外供给杂粮半升。此外,上海同时开始凭户口证购买食盐。肥皂、火柴等日用基本必须品也实行配给制,即每人每月限购一块肥皂,每人每月一盒火柴。煤、炭、木柴等资源更是一路飙升,一时间食玉炊桂,民怨四起。
这几日,全市开始实行限量供电。这座曾经的东方不夜城,这一次似乎终于切身感受到了真正来自“黑暗”的恐惧。路上的人,变得少了许多。
云素怡母女倒还是活得安然自在。云珂看着饭厅桌上的早餐,依旧是一小碗山药枸杞百合粥、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只不过粥稀了一些,豆浆粗了一些,油条短了一些,芝麻大饼倒是变成了一小块烧饼。
云珂还是奇怪,连外资资助的学校饭堂,近日的饭菜都近乎减半了,锅巴不是锅巴,稀饭不是稀饭的。可是自己家的还是能吃到新鲜蔬菜。更让她惊讶的是,昨晚居然有人将一篮子鸡蛋拴上绳子,慢慢顺到了院子里。鸡蛋可是这个时候绝对的稀罕物啊!云珂甚至不敢当面去问云素怡。
云珂端着豆浆,走到客厅,隔着落地窗,深深地凝望着小楼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最后 她的视线落在了东边的地下室坡口。云珂放下豆浆碗,烦躁地关掉了桌上还在低声播送着新政公告的收音机。随后,云珂悄悄走到琴房门口,附耳听着房间里的动静。此刻,云珂清晰地听到了房间里粗重的呼噜声。
一夜未眠的云珂,忽然觉得踏实了一些。
“难不成——真的是云姨会驱使小鬼儿?”
电车上,唐瑶凑近云珂,一脸认真地说道。自从云珂遇险之后,唐文和便希望能接送唐瑶和云珂上学,但是云素怡婉拒了。唐文和只得把唐瑶送到车站,然后看到云珂转车到十七路车站,和唐瑶一起结伴上学,他才离开。
“你说什么呢?”云珂白了唐瑶一眼,伸手将嘴里的棒棒糖,戳在了唐瑶脸颊上,“不过——倒还真是邪了门了。”
云珂说着,自己一愣,她又回味起了那日在小北门弄堂口,黑衣人的话。
“你没听说过五鬼运财的传说吗?”唐瑶得意地说道。
云珂回过神,突然故意瞪大眼睛,张牙舞爪似地捏着唐瑶最怕痒的耳垂:“有这种色鬼吗?……”
唐瑶被搔得笑得花枝乱颤,引得周围人不禁侧目。这时一阵电车铃声响起,白利南路到了,两人追闹着下了车,一抬头,正看到不远处学校的塔楼上正敲着钟。
“糟了糟了……要迟到了!”唐瑶提着裙子朝着校门口跑去。
“哎?你是不是穿戏服穿习惯了!”云珂在后面调侃着唐瑶。
朝阳下,学校礼拜堂下拱形连廊还氤氲着满是晨雾的水汽,一道道晨光倾泻而下。云珂拉着唐瑶,仿若奔跑在一座座彩虹门之间。
当然,后面还有上气不接下气追着的李教督。他胸前的校徽早早就摘下,换成了青天白日红地徽章。
“云珂——唐瑶——你们给我站住——”
午间,云珂和唐瑶从饭堂出来。唐瑶央求着云珂帮自己背台词,于是两人漫步来到了后园。这里有些荒凉,不过草地土坡上,有一座矮亭,本来也可以是一幅白描风景。可亭子廊檐下还是被李教督无孔不入地插上了汪伪的旗帜。
“真难看,好好的旗子,上面还凸出来一个黄三角,倒像是我家对岸的面摊幌子似的。”云珂一边叨念,一边垫脚扯下旗子,随手一抖!便铺在亭子下草地里的石阶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你快起来!……”
唐瑶把剧本递给云珂,伸手要去拉云珂起身,却反被云珂一把拉坐在了地上。
“坐一下又有何妨,新政府不就是为民服务的嘛!”云珂继续贫嘴,翻开剧本,仔细看起来,“哎?这次是《安娜卡列尼娜》,这台词都好长啊!”
“所以才要你帮我翻译得简单一点儿呀!不着急不着急。”唐瑶撒娇似地说道。
“你们那个戏剧社的导演不是脾气蛮大的嘛,这次怎么不着急了呢?”
唐瑶叹了口气:“这不是新政府不喜欢苏联文学嘛!但是那个导演又头皮撬得很嘛!我们只能暂时私下排练了,其实,学联还组织过各个学校戏剧社观看日本能舞,那个面具人不人鬼不鬼的,老瘆人了!”
“你这么一讲,我倒是挺好奇的呢!听说他们也有操纵木偶的戏剧,听说他们日本人跳这种舞,专门有一种面具就是代表着幽灵呢!对了,日本人……”云珂正是越说越起劲儿的样子,突然神色一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
“什么日本人呐?”唐瑶看着四周略显荒凉的草木,随即心慌地发现云珂神色诧异,还以为云珂故意在吓唬自己,于是,便使劲儿推了推云珂的肩膀,“哎呀!你这快别讲了!”
这时候,云珂也顺势,恢复了嘻嘻哈哈的表情。
“……对了,你知道邵俊杰怎么样了?”
一提邵俊杰,唐瑶两眼又放起了光:“听说,警局做了一些赔偿——”
云珂猛地放下剧本,瞪着唐瑶:“赔偿?!我为什么没有!我脑震**好的伐!”
云珂愤怒地戳着自己的脑袋。唐瑶一脸无奈。
“哎呀!我听我妈妈的牌友说,邵俊杰的爸爸不同意和解的方案,三番五次去医院和警局讨说法,还扬言要去新政府那里反应情况,后来就出事了!”
云珂看着欲言又止的唐瑶,神色一凛,追问道:“后来出什么事了?”
唐瑶朝四周望了望,凑近云珂,低声说道:“听说是被帮派上的人给盯上了,后来有一天,车子好好地停在招商局办公楼下,眨眼间就烧了起来!幸好人没事的呀!还有,新政府许给他的招商局副局长的位子也莫名其妙地丢了。”
云珂卷起剧本,拄着下巴,若有所思:“……只是替自己孩子讨说法,然后就惹来这么一大堆大麻烦?而且,到底因为什么,要让警局和政府动用帮派去解决呢?不合常理啊!”
唐瑶换了一个跪坐的姿势,十分认真地说道:“哎呀!云珂,你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小汤圆的事情,你也不要管了,有于处长呢。”
云珂歪着脑袋,看着唐瑶,倏然探身脸对脸凑近来,噗嗤一笑:“嘿嘿!是你爸爸让你对我说的?还是你表哥?”
唐瑶红着脸,向后一撤身,与云珂对视着,尴尬之中,其实还带着一丝倔强:“云珂,你家云姨……是不是早就认识我爸爸啊?”
听了唐瑶的这句话,云珂拄着下巴的剧本便脱了手。唐瑶急忙伸手捧住了云珂的脸,脸上是一种莫名期待的表情。
“云珂,我总觉得我爸爸对你特别亲切,你也别生气啊,你可以回家问问云姨,我们不会是——”
“打住——”云珂一缩脖子,一脸的哭笑不得,晃着脑袋对唐瑶说道,“你不该去演戏,你应该去写剧本!”
“对不起……”唐瑶尴尬地站起身,朝亭子下面走去。
云珂看着唐瑶打败背影,脸上戏谑的笑意,渐渐凝住了。她想起了云素怡在唐文和的车子里,对顾晓春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你们终于长大了。
现在再回味起来,云珂觉得那口吻之中,好像隐隐有那么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
但是长大就意味着成熟吗?云珂时常困惑,自己越长大,对于云姨来说,自己越是发现关于云姨不知道的秘密,更多了。她又不像唐瑶一样可以去尽情想象,因为云素怡在云珂的脑海里,还始终笼罩着地下室那一层深深的恐惧。
“你的剧本不要了——哎?这怎么还记着药方呢?”云珂发现剧本的最后一页背面,记着许多小药方。
唐瑶急忙跑回来,一把抢过了剧本:“……额——我随便写的!剧本需要!”
“你这是不想演戏,难不成你毕业要去和顾晓春学瞧病了?”
“额……你别胡说!……那——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唐瑶转移话题似地问道。
“我以后——”云珂向后仰身,双手拄着草坪上的妻旗子,微笑着望着蓝天,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了一本窝得皱巴巴的杂志。唐瑶接过来一看,颇为吃惊。
“万象?学校不让看这种书的!要是被李教督发现,又是麻烦!”唐瑶又紧张又兴奋地向四周张望,“你想当作家?”
云珂把杂志翻到连载一页,指了指上面作者的名字。
“梁京!我也喜欢她!她写的这本《心经》特别好……”
云珂坏笑着点指着唐瑶:“哟哟哟!口味还不俗嘛!刚才还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学校禁书,没想到啊!端庄优雅的未来舞台剧之星,也看过这种禁忌之恋的故事!”
“哎呀,你别——小点儿声,讨厌……”唐瑶难为情地想要去捂云珂的嘴,可是被云珂反手一把紧紧握住了手。
云珂顺着双腿,拍照摆姿势般地坐在唐瑶脚下,深深款款地望着唐瑶,用舞台似地口吻说道:“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 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这小说里的话一出口,不禁引得两个女孩儿顿时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嬉笑尖叫了起来!
这时,小土坡下面,同时传来一声呵斥!
“又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女孩子和女孩子成何体统?!给我过来!……”
下午又提早放学了。云珂在班上为同学发放完新编日语教材后,这才与唐瑶结伴回家。这会儿,唐瑶的爸爸唐文和应该已经在十七路车站那里等着。
不料,两人刚走出校门口,却忽然发现杜云提着一个蛋糕盒子,正微笑着站在马路边。
“表哥?!”唐瑶立刻兴奋地奔过去。
云珂则慢慢停住脚步,只是对着杜云微微点了点头。云珂听不清唐瑶和杜云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唐瑶兴奋地接过蛋糕盒子,然后非常高兴似地冲着云珂招手。云珂没有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笑着摆了摆手。
随后,杜云对身边吃着蛋糕的唐瑶嘱咐了几句,便径直朝着云珂走来。云珂现在对杜云的感觉其实非常复杂,但是这之中,隐隐在抵触的情绪,云珂自己还是非常明白的。在杜云这样一个温文尔雅又英俊的男人出现在自己和云姨的生活里之前,云珂从来没有在意过云素怡身边社交的男人。云珂可以明显感觉得到,云素怡对于那些男人们的态度都是十分坦然明确的。
可是,在杜云面前,云珂的内心开始变得十分谨慎了。因为云素怡反常地不再表露出任何明显的态度了。直到那晚,她站在小楼阳台上,看到云素怡和杜云在院门口车子前谈话的样子。虽然云珂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不过,从两个人的神态上,云珂自己已经臆测到了什么。
她也许从来不了解云姨对父亲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但是父亲对于云珂来说,却一直是意义非凡的慰藉。云珂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自己内心的这层堡垒。即便是有一丝丝的裂缝……
“云珂,你是有心事吗?”
听着杜云关切的话语,抬头看着杜云和煦的笑容,云珂不自然地笑着摇了摇头,内心开始狂跳。这不是少女的怦然心动,而是——
是的,他除了是一名外科医生,一个温柔的表哥,还是一名心理医生。
“表哥,我还要回去照顾外婆。”云珂说了一半的话,低着头迈开步子,朝着马路的电车站方向走去。步伐不快不慢。
杜云则没有像云珂想象的那样跟上来,而是站在云珂身后,淡淡地说道:“云珂,我是想和你说说,你外婆的事。”
听到这句话,云珂猛然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