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珂和唐瑶所乘的小舟慢慢靠岸。唐瑶先被云珂搀扶着跨步上了岸,一抬头,便看到了两盏红灯笼映照着的一块长长的片额。
“十二春常在?这饭馆的名字还挺有诗意的呢。”
云珂紧跟着也跳到了岸上,瞟了一眼匾额,微微一笑:“口气倒不小呀!”
唐瑶不解,回头问道:“怎么讲?”
云珂背着手,抿着嘴笑道:“这家馆子的名字应该是在比肩当年的‘长安十二春’。”
“饭馆起了个春的名字,倒也风雅得太过了吧?都是哪十二春呢?”唐瑶可爱地嘟嘴问道。
这时候在后门的伙计急忙迎了上来。云珂向唐瑶指了指伙计:“你问店家啊!”
伙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瓜皮帽,笑嘻嘻地说道:“嘿哟!两位小姐一看就见过京城大世面的行家,那肯定是知道此中典故的,掌柜的嫌我笨,也没告诉我,有幸今日能洗耳恭听,您二位不吝赐教,回头我也好在掌柜的面前卖弄一番!呵呵,等到下回二位再来,我再当面讨教。”
云珂饶有兴致地看了伙计,微微一笑,还故意吴腔说道:“侬这小哥哥,倒蛮会讲话的嘛!”
“油腔滑调!”唐瑶白了一眼伙计,扶着云珂往饭馆里面走,“云珂你说嘛!”
云珂摇头晃脑,做派夸张,拉长了声音说道:“所谓长安十二春,就是当年几大菜系进北京城,和四大徽班进京城差不多,当时呢,开下来的几个带春字的饭庄,有庆林春、方壶春、东亚春、大陆春、新陆春、鹿鸣春、四如春、宣南春、万家春、亚壶春、同春园、淮阳春,它们大都是淮扬菜、福建菜、四川菜,不过,其中同春园以江苏南京菜闻名!当时文人雅士,都喜欢去这些地方,相传林语堂先生就邀请过鲁迅先生去大陆春吃过饭。”
听了云珂的介绍,唐瑶眼前一亮:“所以,咱们今天这是第十三春,是比之前那些都厉害了啊!”
“那得吃了才知道哟!”云珂撇嘴说道。
唐瑶见云珂振振有词,打趣道:“看你那样子,真像个美食家似的,那你都吃过那些庄子吗?”
“没吃过。”云珂一吐舌头,“不过真能得兼美食家和作家,还是真是我的一大梦想呢!到时候,你演戏,我写剧本,多好!”
唐瑶笑看着云珂,眼神又有了第一次在弄堂看到对方时那明亮的光!那明亮的眸子里仿佛还映出了那晚河堤沿岸,顾晓春用三轮车载着两人看星星的一幕。一想到这里,唐瑶不禁握紧了云珂的手,又问道:“对了!你刚才说这里面还有南京菜的特色,那晓春哥一定能吃出来菜色如何!”
云珂神色一怔,眼神迟滞了片刻,转而又指着唐瑶哈哈一笑:“哈哈!你心里惦记的人还不少呢?”
“哎呀!你讨厌啦……”
随后,两个女孩儿相拥嬉笑着走进了饭馆。这座饭馆位置的确清幽,唐文和又选在了二楼,更是安静惬意,窗外便是从小楼方向顺延而下的那条幽静水道,两岸栅岸水榭俨然相应,一眼望去仿佛便看到了诗情之中的温婉。所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轩中此意境,便能尽收眼底。
“你们两个怎么知道坐船还可以直接来到后门呢?……”唐瑶的母亲杜萍一边闲聊着,一边亲昵地拉着云珂坐到自己和云素怡中间,“珂儿,快来这边坐!这两边景色真的不错呐!……”
云珂对于眼前这样一个穿戴艳俗得反倒十分亲切的女人,的确赶到非常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没什么很反感情绪呢?连云珂自己都很是迷惑,而且自己很快就和对方熟络地聊了起来:“……伯母,这片我很熟的,以后,我可以常带您和唐瑶来玩儿,这里附近还有一家茶馆,评弹和越剧都好听。”
“哎呀!好的呀!”杜萍热情地用手绢为云珂掸去身上的枯黄的柳叶,“哦哟——我们瑶瑶从小在家里,都没怎么出过门玩过的,和你在一起之后,在家也愿意和我多聊天了,要不然天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戏文,有的那上面那弯弯翘翘的字呀,我都不认识的呀!”
唐瑶此刻却显得很拘谨,像是生怕母亲说错了什么话:“妈——那是莎翁的原版剧本!戏剧社才只有那么一套,蛮贵的,我好不容易才借来看的。”
“唉,看了三天,还是那几页,那你知道剧本里大概讲了什么吗?”坐在背对着窗口位置的唐文和低头看着菜牌,毫不客气地说道。
唐瑶微鼓着腮帮,略显怨愤地看着对面的父亲,转而又泄了气一般地低下了头。
坐在唐文和身边的外婆,这时对唐瑶笑着说道:“瑶瑶,以后一定能成为大明星,咱们越剧里面的黛玉葬花,要是能让瑶瑶拍成电影,那洋人得多爱看,肯定比拍出来的定军山更好看!”
一听外婆的话,唐瑶立刻抬起头,双眼放光:“外婆!您也喜欢电影呢?”
“喜欢呐!你云姨还带我去过电影院看电影呢!哎呀!那是哪年的事情来着,反正珂儿那时候还小……”外婆说着微微扬起头,皱着眉顿住,像是陷入了思索之中。
唐瑶则转头看向坐在门口的云素怡:“云姨!您也喜欢电影吗?”
云素怡轻轻放下菜牌,抬头对唐瑶笑道:“现在的电影,我们年轻那时候看的电影还只不过是看个新鲜,现在嘛,电影行业已经很成熟了,可以讲一些想讲的故事,不管是戏文,还是剧本,都是传情达意。”
外婆这时笑着点头附和道:“嗯,到时候咱们瑶瑶就是既会唱歌又能演电影的大明星了!”
唐瑶妈妈杜萍听了外婆的话,用手帕捂着嘴角,笑得开心:“啊哈哈,我们家瑶瑶要是真能借您老太太吉言,那我也想在我们囡囡电影里客串个角色的呀!我以前在清音——”
“咳咳咳!”
唐文和一阵咳嗽,脸色冷峻地瞪了妻子一眼!就这一眼便使得杜萍噤若寒蝉,自知失口的她,用手帕紧捂住整张小嘴,眼神略显慌乱,不敢与唐文和对视。唐瑶不太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就遭父亲如此对待,刚刚稍微转好的情绪,又憋闷了起来。
云珂见状,立刻转向唐文和,连忙插话道:“唐叔叔,那天你没进礼堂去看彩排,唐瑶演得可好了!”
唐文和朝云珂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额,噢,是嘛!……”
这时,云素怡又将手里的菜牌递给唐瑶的母亲杜萍:“唐太太,主菜我点完了,您来点一个汤吧,这边当归羊肉,清汤鱼圆,两道都不错,您再看看。”
云素怡不慌不忙地指给杜萍,杜萍则像是找到了台阶一般,立刻又装作很有兴致似地和云素怡研究起来。云珂见势,也对唐瑶打趣道:“你喜欢吃什么,自己随便点噢,云姨请客千载难逢呐!”
唐瑶将整个身子转向云珂,背对着父亲唐文和,这才对云珂说道:“你刚才说,那个什么京城十二春,文人雅士都去吃饭,我得点一个与众不同的!我听说南京有一道甜点小吃叫秦淮董糖?是不是很好吃?”
面对唐瑶求知的眼神,云珂此刻着实有些难堪,她不自觉地瞄了一眼,还在和云姨攀热情谈的杜萍,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孩子,这道菜可是一道才子佳人的美味,珂儿哪能知道,我外婆单独和你说……”云珂外婆说着,便凑近唐瑶。
经外婆一番耳语后,唐瑶脸红着与外婆相视而笑。云珂看着外婆,觉得她明明还是那个慈祥的外婆,会讲故事,会做美食,还会在仲夏小楼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下,哄自己入睡。而云素怡此时也在看着坐在眼前的热闹之中的外婆,表情比之云珂更显得有些复杂。
距离这座幽静的小饭庄不远,就是老城厢的小北门了,这里从老城厢到十六铺沿江一带,不管是自古以来的漕盐,还是声名远播的瓷器贸易,都使得这片内接江湾,外据海口的土地不断兴盛而起。
乾隆年间的海禁开放,更是促使这里的港口成为当时南、北商船休整之地。再加上吴淞口承内接外的沿江航线、远洋航线、内河航线,各种船舶齐集于十六铺码头。可是,当下租界的出现,终归是不平等的,这让老北门、小北门一带,渐渐发展成了下九流所聚集的地方。
虽然来此不少避难谋生的人之中,确有人也在这里得了些富贵,可是终究也都是逃不出围着洋大人们矮子看戏罢了。小北门最奢靡之地当属“九亩地”了,这里除了有全上海都闻名遐迩的大戏园——丹桂茶园,同时,这里烟土、赌博的生意更是盛行,绿宝、永安这些赌台虽不及小西门青帮的181号能名震上海滩,不过,放在城东那也是日进斗金之地。
都说江南水榭歌台有移步换景的雅称,可到了上海,左一眼清幽,右一眼繁华,转身再一望,原来都只是见众生而已。
此刻,丹桂茶园里,于素、杜云、顾晓春、还有法医老陈,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摆着三枚虫蛹琥珀,一枚是于素带着顾晓春、云珂第二次探地洞所得,一枚是于素在罗舟生的渔船上抽出来的,还有一枚便是今天午后,刚刚从罗舟生的胰脏处找到的。
戏台上,唱的是评弹《白蛇传》的断桥,台上的先生正抱着琵琶,以白娘子的口吻,痛骂着许仙忘恩负义。于素纤细的手指,跟着曲调,轻轻地逐个点击着三枚虫蛹,神色有些涣散,像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顾晓春则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人。而一向风度翩翩的杜云,直接拄着头,睡着了。
只有法医老陈,一脸怯懦地坐在于素身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掰着瓜子和杏仁,其实他已经吃得是口干舌燥了。可是,于素不说话,他敢走吗?他能去哪呢?老陈想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吃口瓜子都有虫呐!伙计——”老陈一脸晦气地转头招呼伙计,忽然又愣住了,然后回过头看了看桌上的虫蛹。
于素这时瞪了一眼老陈:“你咋呼什么!该说的都不是和你说了嘛!我们就是为了躲警局的人,才来这里的!”
“不是……于处长,从义庄临走的时候,海沙爷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于素神色一凛。
“他说……这世道,人只不过就是虫子。”
顾晓春听老陈这么一说,也猛地将视线转回到桌子上!随即,于素和顾晓春对视了一眼,下一刻,两人猛然间就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所以,我就想这些虫蛹和这些死者会不会……”
老陈话还没说完,就被于素狠狠拍了一下肩膀,疼得呲牙咧嘴。
“没错!这琥珀里面的虫蛹,可能都不一样!那为什么呢?……”于素念叨着,对顾晓春问道,“你能辨认出来吗?这些虫蛹都是什么虫子的吗?”
顾晓春逐一拿起虫蛹,都凑近仔细辨认着,说道:“海沙爷说得没错,从外面看都是一种飞蛾没错,不过——”
顾晓春还没说完,于素一把拿起一个虫蛹,用干果果盘里的核桃猛地砸了上去!直接就把杜云给震醒了!
“于处长我求求你了!我医院里真的还有一大堆的事,我都陪你快一天了!而且云大夫已经被传唤调查了!”
“哎呀!还是说实话了吧!担心人家美少妇!放心!警局传唤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早交代过了,走过场而已……”
“关键你们沪西警局还有日本人的特高课……”
杜云起身刚抱怨了几句,于素手下又是“咚!咚!”两声!另两枚虫蛹也被砸破!
“这个是……蝎子的!”顾晓春用瓜子皮剥开其中一个虫蛹,露出里面大米粒一样的白色虫卵,指给于素看。
紧接着,老陈也好奇地也剥开了一个,说道:“黄色的,好像是,红头蜈蚣的卵呐。”
于素见状,迫不及待地自己剥开了最后一个,这个里面是半**状的黑点。于素随即问道:“这是什么虫子的?”
“噢,这是癞刺!我取药材的时候也见过!”顾晓春笃定地说道。
于素一时没明白,法医老陈便补充道:“我小时候总玩,这就是癞蛤蟆!它身上一个一个小疙瘩……”
这一解释不打紧,于素当场“啊!”的一声!就惊叫着跳了起来!直接站在了凳子上!把台上的评弹先生也给吓了一跳!四周的客人也都看着这位大姑娘在原地不停地甩着手,有几个还很认真地认为于素是撞了剧场里的邪了!幸好,杜云及时起身,扶住了于素。惊魂未定的于素,一边用手帕擦着手,一边还对台上愣住的先生,尴尬微笑着。
“您唱得太好了,许仙真的太不是东西了,负心汉,我气得都入戏了……”
杜云则一脸无奈地把她扶下来,咬牙着气不打一处来:“于素!你闹够了没有!……”
于素扔掉手帕,用眼神对杜云示意了一下。杜云转向桌上,经老陈一番解释,神色也渐渐严峻了起来。
这时,顾晓春看着桌上的虫卵说道:“……这是五毒啊!和那个道士说的一样。”
“又是道士?”杜云盯着顾晓春,急切地追问道,“你口中这个无所不知的道士,我觉得才最可疑,他还说什么了?”
顾晓春神色严峻地说道:“他说,我身边的人五毒俱全!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
“身边的人……”杜云思索了片刻,然后目光依次扫过眼前的三人,最后也没再说什么。
而这时,于素看着顾晓春排列出来虫卵,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罗舟生身体里面的那颗是癞蛤蟆,他的渔船上那颗是蜈蚣,城西地洞红棺材里面的那颗是蝎子,这蜈蚣和蝎子,到底指的是谁?”
于素说完,抬头向顾晓春投以询问的目光。顾晓春略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于素这次会主动问自己的意见,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推测的啊?或者说,这个女人还是怀疑自己在小楼的时候没说实话?
顾晓春稍作思忖,也来不及再想太多,这才说道:“额……我认为,蜈蚣应该是指罗舟生的仇人——小白鱼吧?至于蝎子嘛,还得看那个红棺材里面到底葬的是什么?”
于素突然对顾晓春笑着点了点头:“当时,那口棺材没有被打开,的确有些遗憾,不过,我一直派了人在那里盯着,很快就能自见分晓。”
“我记得海沙爷说过,那地洞里面的陈设是个起死回生的阵法。”顾晓春倒是一脸严肃。
“我们要行动起来了!”于素一拍桌子,示意顾晓春把虫卵收好。
这时,在旁边一直听着的杜云,忽然站起身,用颤栗的口吻说道:“蝎子,在佛教、西方不少宗教里面,都应该代表着嫉妒和保护。”
于素站起身,瞪眼看着杜云突如其来的言行,有些发愣:“……你想说什么?”
“杜大夫,您指的是——嫉妒谁?保护谁?”老陈也听得一头雾水。
而此时恍然深受启发的顾晓春,双眼猛然间燃起了光:“杜医生的意思是——可以换句话说,凶手在表达着他在嫉妒谁?他想保护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