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寒。小溪潺潺的流水声,悦耳清脆。于素轻踏着溪水,感受着从脚掌阵阵涌上的寒意,她脸色微沉,从手包里,拿出一支精巧的红色口琴,轻启朱唇。随即,一段悠扬哀婉的音乐就飘**在了梅林的溪流两岸。流水声与曲子相和,恰如孩童低吟,仿佛能让人心叹碌碌枉然,悼忆来世前尘。
“附近都找了,没有那个女孩儿。”于素的背后,缓缓走过来一个黑衣男子。
于素没有停下吹奏。男人看着于素,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田中信下午的确去听过盛元戏班的戏,一起听戏的人,就是蒋佛海,另外还有一个人,没查到身份,开始,他们只是谈了一些租界交接的走私暗庄买卖,最后,那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似乎也提到了多年前沪上防疫所的那个计划。”
“呵,都谈了这么多次了,一点水花都没有,这算什么情报?你怎么越来越不专业了呢。”于素微微叹道。
“他们这次会面很私密,我的眼线都进不去,行头那边也只是端茶送水,连同打听了角儿听来的一些,东拼西凑也就这些了,不过从我们掌握来的情况来看,田中信也是对上层的这个计划很抵触的,也许是想让蒋佛海或者那个神秘人接手呢?”
看着梅林里团团的磷火,于素冷笑道:“不过今晚过后,可由不得他啊,军部从本土濑户请来的高人,就被他这么给玩了个半死加半疯,现在军部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让这个老狐狸自己先着急一会儿吧,对了,岑巍查得怎么样了?”
“你的猜测或许是对的,据医院的眼线都说,岑巍这个人上班非常守时且规矩,一般不会与医院的同事有什么私下来往,可是今晚在他家附近,我发现他出来了一趟是去买烟叶,劣质的那种,还会买一些宣纸什么的,而且好像还很谨慎的样子。”黑衣人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嗯——可是下午下班后,眼线告诉我,他还去了电报局,然后居然开车去了租界华懋,看样子是出席了一场酒会,这就——有些行为矛盾。”
于素将手中的口琴在掌心,熟练地转了两圈,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啧啧,这倒是有点儿意思……你说我那个好师弟杜云是不是我的贵人呐。”
黑衣人一时没明白于素的意思,接着上一个话题问道:“防疫所那边,要不要直接再派人——”
于素思忖了片刻,才说道:“沪上防疫所那边……先不着急,有人会带我们去的。”
于素说到这里,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那幢江湾荒废的鬼楼……我记得警署上头丢的那个孩子——”
“没错,就是你们局长委托你的案子,警署委员的小儿子失踪,线索最后也就断在那儿附近,可是一直都再没有什么头绪。”
听男人说完,于素用口琴拄着下巴,不屑地努着嘴,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多案并一案……思维缜密,懂得巫蛊之术,会豢养野兽,还懂化学制毒,有着广泛的社会交际层面,可能丧子?但是,又无差别地残害别人的孩子,现在又和日本人扯上了关系?凶手这是知道我们已经有线索了,在迷惑我们?还是——”
“你怀疑岑巍?!”黑衣人直接问道。
于素沉吟了片刻,深深皱起了眉:“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接着盯岑巍,不要惊动他。”
“知道了,另外,今天傍晚,警局和巡捕房那边都有人报案,有居民目击南市租界附近,有怪物抓小孩儿吃。”男人说这话的语气透着戏谑,好像是有意让于素听个趣闻,消解一下。
可是,于素的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
“这他妈的世道就够乱的了,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于素冷笑着用力甩了甩口琴,然后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大口,然后就是一阵猛咳。
“……少抽一点儿吧。”男人犹豫着说道。
于素朝身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男人随即轻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事吗?我带人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那枚毒蛾蛊,查得怎么样了?”
“也还没有头绪,那东西邪门得很,我们要不要直接——”男人说着,看向身后的义庄。
“不。”于素毅然回绝,即便是背对着男人,似乎也有着特殊默契的感应一般,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们要时刻记住,我们不是真来为这个伪政府警署卖命的,也不是非要和日本人过招的,眼前的事其实都不那么重要,我们找孩子也只是顺水推舟,这些意外,都不能耽误我们该做的事。”
男人迟疑了一下,回味着于素的话,忽然带着惊讶的语气问道:“你是说那件事?……已经这么快就找到那个人的线索了?你让我带着的那个小姑娘……”
于素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眼神余光扫向身后:“……还没有。”
“那老板那边我会看着办的。”男人点了点头,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多谢!呵!我以为今晚你会对日本人动手。”
“我以为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她……”男人话问了一半,又哽住了。
于素捻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冷笑着骂道,“先别管我身边的,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白娟娟还得继续找,一定把这个小宗桑~查清楚一些。”
“蒋佛海那边,应该很快有动作了,你自己小心。”
“放心,还有杜云能借一借力。”
男人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身后的黑暗。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应和着于素再次响起的的琴音。忽然!男人又停住了。
“你刚才吹的那个曲子挺好听,叫什么?”
“小夜曲。”
脚步声继续远去。
于素回过头,对着黑暗,冷冷地接着说道:“天鹅之死。”
小楼,客厅中。
同样的黑暗,紧紧围绕着云素怡手里的烛台,似乎随时都要吞没她手里那飘忽不定的微光。
女人轻轻将烛台放在小茶几前,自己并没有坐在她通常所坐的单人小沙发上,而是直接走向了顾晓春的身边。
当女人靠近自己的时候,顾晓春顿时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奇特的暖意和香气包围萦绕了起来。成人后,他从未距离云素怡这么近。身边这个女人,虽然穿着厚绒布睡衣,并无不得体之处,但这依旧难掩丰尤玉骨的体态。此刻,长发垂肩而洒,乌亮得映出烛火,更显得神貌绰约。
也许是在梦里见过吧?顾晓春如此自问着,不觉心跳加速,向另一边挪动了一些。
似乎是血气在涌动,才冒出这样的错觉和念头吧!
顾晓春又立即在心里默念着,稳了稳心神。对于自己的想法,顾晓春倒不是完全因为自己觉得这很羞耻,而是对气味一向很敏感的他,此时忽然察觉到了云素怡身上的味道有些异样,莫名的熟悉。
这种熟悉让他从感官上,又谨慎,又亲切,就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矛盾。因此当下,加之气氛的微妙,顾晓春自己有点儿不太敢面对云素怡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了。虽然他刚刚就坐在这里,想了许久,自己也认为猜自己到了云素怡想说什么,无非还是劝自己不要再管孩童失踪案,不要再追查下去,这样对爷爷和云珂都是多一份责任。
但是,顾晓春自己不认为这是简单地放弃,他也想告诉云素怡,他是想通过这一件事,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重拾自己,能面对这个残酷世道的勇气。
可是这些话,从云素怡走下楼梯来的一刻,自己却又无从开口了……
尽管这样思来想去,这一切想法在脑子里也只不过是一转念而已。顾晓春低头朝向云素怡,先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局促,眼神着落在云素怡交叠的双手上,权且把刚才的心猿意马,只当是一时壁炉里面散发而出的躁动温热吧。
“晓春,你师父其实是知道的,你在偷偷研习巫蛊之术。”云素怡淡淡地说道。
当顾晓春听到师父这两个字时,整个人先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云素怡会提起这件事!他下意识迅速挺起身,抬头直直地看着云素怡,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自会向师父请罪的,但是,云姨……我确实已经有发现了,小汤圆他!还有那些孩子的死因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是被毒死的!凶手不止是一个人,那些人还会再害人的!……”
面对有些激动的顾晓春,云素怡先是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手指上扬,指了指楼上。顾晓春立刻又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但是粗重的呼吸声,好像是使得一旁的烛火,也跟着被扰动得剧烈闪烁起来。
“晓春,你师父只是担心你,罗老先生让我转送你一句话,医者意也,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脏不受邪矣。”
顾晓春低着头,稍作思量,便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不禁,把头低得更深了。
这句话出自《黄帝内经·灵枢 本藏》,本意是强调了人的意志,对于精神、阴阳表里调和的重要作用。思想,情绪,心里之所想,都可以被称之为意。而医者意也,就是中医认为医的最终目的,就是能找到、探明病者内心深处的郁结所在,因何而起。而罗老先生,把这句话送给顾晓春,则是想让他当下端正好心意,不要被一些旁门左道侵邪了心智。这句话,既表达了老先生眼见爱徒沉迷执着的担心,又在为顾晓春指点迷津,希望能端正心意,才可医者自医。
顾晓春自己也知道,师父年事已高,老人家本想着让自己来接替坐堂,而自己却三番四次地弃药堂于不顾。现在,师父又没有把生意、同行的眼光看得很重,只是依然对自己爱徒的境况十分关心。想到这里,顾晓春已是羞愧难当。
云素怡看着顾晓春内心挣扎,苦笑一声,接着说道:“我虽然学的是西医,但是也看过一些家里的中医书,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存变谓之思;因思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云素怡所说的,是《黄帝内经 本神》之中的一段哲思之辨,算是用原著里的话,再次解释了一番罗先生的话,这让顾晓春颇为吃惊。可是——云姨不会只是来和自己探讨医学的吧?
云素怡苦笑着摇摇头:“呵呵,我读到这段话时,就突然想到了你云外婆所念的佛经,执念所起,或许都是贪、嗔、痴三毒吧……”
其实,除了童年那件事以外,从小到大,云素怡留给顾晓春的印象之一就是过人的智慧和异常的冷静,而拥有这两种品性的女人,对于那时的顾晓春和云珂来讲,也是最容易获得安全感的。这种安全感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爷爷,还有云外婆。
“……云姨,师父的意思,还有您说的话,我都明白……”
“晓春,你会成为是一个出色的医者,因为你有仁心,但是你现在的仁心还不够成熟,医者最难自医,生死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本来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可是发生意外的小汤圆,确实就像是你的亲人,云珂她可能还不完全懂得这种情感,她最多只是同你一起伤心,失去了一个朋友,还有因你伤心而伤心罢了,可是对于你来说,我知道,小汤圆的事,就等于你又一次目睹了命运同样的无常。”
听着云素怡的话,顾晓春整个人渐渐开始在微微颤抖。云姨的这番话,像是一股新鲜而温热的血液,渗入了顾晓春那处幽暗的心缝之中一般,使得他不禁心潮涌动,心底的苦楚得以慰藉。
云素怡看着顾晓春,微微叹了口气,她没有趁机拉回话题劝说,而是柔声细语地说出了更让顾晓春吃惊的话。
“今早,你去了义庄是吧?你是去看海沙爷殓小汤圆吧。”
“云姨,您——怎么知道?”
“这对我来说,并不难猜。”云素怡看着略显慌张的顾晓春,目光之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疼惜。
“云姨,您,今晚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云珂会卷进来——”
云素怡轻轻抬起手,手腕上缠着的紫色蝴蝶结手链在烛火下,闪耀着晶莹梦幻的光彩。顾晓春见此手链,心头还是一紧。
“不要说这些了,已经过去的就过去了,重要的是今后你想怎么选择,至于云珂的选择,再由她自己。”
顾晓春沉默了片刻,双手忽然紧抓住大腿外侧的长裤,低着头说道:“云姨,您知道小汤圆叫什么吗?”
云素怡微微一怔,轻轻摇了摇头,静静地看着顾晓春。
“他叫唐福生,他有名字的,他母亲是县里大饭庄的千金,父亲是学堂的教书先生,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本应该真的是福气,可是沦丧之下,唉——他家里先是遭了日寇洗劫摧残,然后逃兵,最后流民,那惨象……”
顾晓春话还没有说完,身边的云素怡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禁忌似的的,浑身一震!紧接着,便豁然站起身来!身边的烛火跟着剧烈地闪动着!顾晓春不禁有些疑惑地看着云素怡。云素怡稍作平复,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顾晓春怅然又低下头,继续自顾自说了起来。
“……他那时候还懵懵懂懂,记在眼里的,却都是惨不忍睹的回忆,可是他还是努力地想活着,因为他对我说,这是他母亲临死前对他的唯一嘱托——活下去!他也是这么努力去做的,他叫小汤圆不是因为他喜欢吃汤圆,而是因为他妈妈喜欢吃汤圆,他妈妈也喜欢唤他小汤圆,他天真地想象着对他好的人唤他一声小汤圆时,就好像是在代替着天上的母亲呼唤他一样……”顾晓春说到这里,便哽咽住了。
云素怡听到这里,缓缓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抚着双臂,沉默良久。
“云姨!为什么那么努力活着的一个孩子,也要被无端地夺去性命!无声无息地被抹杀掉?”顾晓春摘下自己手腕上那串赤蚌珠,紧紧攥在手里,抵在额头。
云素怡轻叹一声:“是啊,到底为什么呢?这个答案,在当初你逃到上海的路上就已经见到了,其实你知道的,但是你更知道改变不了,因为你发现自己改变不了,所以,你就相信了邪魔外道。”
云素怡说着,转回身。冷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云素怡身上,显得煞气森森。这一刻,恍若于素站在眼前。
“昨晚,你从于素的车上,忽然消失,是去追那个人了吧?”云素怡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的……”顾晓春迟疑了一下,又紧接着,神色惊恐地连连摇头,一副记忆犹新的样子,“不……那不是人,我能感觉得到!就像在城西河滩遇到的那个红帽黑衣女人一样!”
“我相信那不过都是江湖障眼法而已。”云素怡语气里充满了不屑的意味,双眼映着月光,似乎透着冰冷而狡黠的银白色,“你追的不是人这种话,是你碰到的那个道士告诉你的吧?”
诧然听得云素怡这句话,顾晓春的脑海中,突然间像是打了一个惊雷!他的瞳孔像是被所对视的那双银白色的目光猛刺了一下!惊惧强烈地收缩着!
云姨的意思是……也许她说得没错!昨晚,那个道士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一些!顾晓春心里这么想着!
云素怡见顾晓春心事重重的样子,缓缓将面前的窗帘拉了一些,此时有零星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前,院中的那棵梧桐树的枝叶,随风摇曳,也刮得树叶纷纷四散飘卷。
“你当时追到了哪里?”云素怡淡淡地问道,这语气不像是在疑问,更像是在求证着自己的判断。
顾晓春被问得一愣,随即紧皱起眉头,一边思索,一边犹豫着说道:“额……我记得当时于素是在小东门停下的车,然后就遇到了您和杜医生,我一直在后座,忽然就听到于素汽车的后备箱里传来的敲击声!我想可能是小汤圆或者那个小女孩儿央娣还有救,所以,我就冲下车去查看,果然后备箱盖子被打开了!一个红帽黑衣的女人已经跑远了!我就什追了下去,夜里太黑,我只记得最后是在洋泾滨和公馆马路一带跟丢了,应该是首善里附近……”
“首善里……”云素怡沉吟了片刻,便转身一件严肃地盯着顾晓春,“这件事情,于素问过你没有?”
顾晓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素怡到底在对自己试探着什么,所以只能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不过,有那么一瞬间,顾晓春的确想把义庄里面的事告诉云素怡。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此刻在他心里,于素和云素怡两个女人放在一起,都有让人忌惮之处。
从某种程度来讲,云素怡更甚。
云素怡似乎看出了顾晓春的犹豫,将话题引回了那个神秘的道士。
“所以,你也是在那里遇到那个道士的?”
顾晓春点点头:“是的,那个道士喝得醉醺醺的,吐了我一身,还说我身上有鬼!我一开始不相信他的,直到他说出了一句话,一句日本咒语!我听于素说过的!”
“邪神の木、彼岸の花が咲きます!(邪神之木,盛开彼岸之花)”
云素怡温柔的声线,冷然间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日文咒语,而且不仅发音十分的标准,那语气也正是念诵咒语的语调!与当时于素所说的情形简直一般不二!这可着实让顾晓春感到不寒而栗……
“云姨!……您,您怎么会知道?”顾晓春瞪着眼,微微颤抖着站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扶着身后的沙发背,样子像是难以站稳。
云素怡此时的表情只是淡然自若,轻轻摩挲着右手腕上的紫色蝴蝶结手链。突然间!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顾晓春整个人被吓得一激灵!半跌坐在沙发扶手上。
紧接着,客厅里的每扇窗户都发出了微微抖动的声音。随即,被大风裹挟着的雨点与院子里的落叶,就开始噼噼啪啪地不停敲打在窗户上。这声音一阵一阵,愈发强烈!虽然窗户都是关着的,但是缕缕狂风还是无孔不入地从窗户缝隙里呼啸而入,吹得窗帘凌乱而起。忽而又被一道闪电照亮的云素怡!顾晓春眼见依旧岿然不动的云素怡,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仿佛,现在窗外的大雨是云素怡刚刚吐出的咒语而引来的。
“晓春,就凭这样一句话,你就相信了那个道士?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云素怡说着,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顾晓春。
顾晓春低头沉默着,护住手边小茶几上不停要摇曳的烛火,像是在稳住自己的心神。
“其实你们在地洞里面见到的,是一种坐骨金坛而已,都是两广那边的普通习俗……”
顾晓春听着云素怡的话,心里一动,云姨又是怎么知道那个道士的口音是广府话的?再者,那些地洞里的坛子,之前按照海沙爷和于素的判断,地洞里那些封着婴孩儿的巫蛊坛不应该是川贵地区的吗?这些地方才是巫蛊盛行的地方啊,可是怎么在云姨的口中又变成了什么两广习俗中的坐骨金坛呢?如果按照云姨的话,城西那个地洞里面就只不过是一个坟地而已,什么醒脉大阵,死而复生,就都会被推翻了,到底谁说的是对的呢?
而且最令顾晓春不安的是,他开始不自觉地把年少时地下室里那恐怖的一幕!与地洞里那些坛子、还有义庄里腐烂的病人都联系在了一起!
此刻,虽然心乱如麻,但是顾晓春还是强作镇定,朝云素怡点了点头,犹豫着说道:“云姨……也许您是对的,是我太轻易相信那个道士了……”
听着顾晓春这明显带着敷衍的话,云素怡微微一皱眉,嘴角扬起一丝如有若无的神秘笑意。
“晓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小汤圆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的不幸而已,至于那些坛子,还是义庄里的怪事,你都不要再管了。”
“城西地洞里面的事,是——是杜医生和您说的这些吗?”
顾晓春的语气虽然略显怯懦,但是在云素怡听来,还是略显意外,似乎没有想到顾晓春会反问出这么一句,而且话中还带着杜云。这言外之意,云素怡也隐约好像察觉到了一些顾晓春对于杜云的态度。
云素怡“唰啦!”一声,猛地拉上了面前的两边窗帘,屋内的光线骤然变得近乎一片漆黑!窗帘是黑亮的绸绒,在外面闪电的透映下,在云素怡身后发出了幽暗诡异的蓝光。身着黑色睡衣、却又长发白皙的云素怡,此时远看上去,就像是舞台幕布后超然游**出来的一个绝色而久远的幽灵。
顾晓春盯着云素怡,莫名地紧张起来。而云素怡则慢慢走朝着窗边放置着留声机和收音机柜子走去。
“是的,他和于素是很好的朋友,我向他代替打听了于素带着你们都做了什么,我需要知道。”
听了云素怡的话,顾晓春一时觉得有些无话可说了,是的,该说的都说了,自己没说的,可能云姨也已经知道了。
“云姨,那……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顾晓春颓然地看着闲庭信步的云素怡。
“晓春,这些事都是需要你自己想明白的,只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权利怜悯别人,你是,与不是,都得你自己做决定。”云素怡说着,拉开柜子下层,再按开里面的琴箱的盖子,从里面轻柔地捧出了一把小提琴。云素怡盯着小提琴,接着说道:“人总会因为一些事情,彻底改变成为另外一个样子,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
顾晓春并没有太明白云素怡这句话的意思,他现在的思绪还只停留在这一连串诡异的事件上。
“云姨,那道士的确对《本草纲目》最难懂的部分也是略知一二的,里面记载着人傀这类东西的那段,师父从来也不让我过多研习,我当时听来,只觉得道士说得也有些道理。”
“他当然要对你这么说了,这只不过是他混迹江湖的手段而已。”云素怡说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小袋咖啡豆,“哗啦”一并倒进了小提琴的琴箱里,随后云素怡开始轻轻摇晃着小提琴。琴腹里随即传出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唉——,所以,你还是轻易相信了那个道士的指引,向那个莆仙游医道士,买了一套所谓的还魂傀儡和法器,是吧?接着,你去了城北,在茶楼你就那么巧,碰到了唱曲的白娟娟,她和你说她在盛元戏班偷听到,今晚会有人去取‘有关孩子们的东西’,然后,你们两个就商量着,想冒险装作前去和日本人接头的那个人,可是,你还是万万没想到,你冒充的那个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最后,白娟娟失踪,如果不是海沙爷当时护着你和云珂,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云素怡这一席话,着实听得顾晓春是头皮发麻!他简直不敢再去看着云素怡,这才能稍微让狂跳不止的心脏得到一丝喘息!云姨是怎么把自己的意图与行动摸得明明白白的?!除了白娟娟知道自己的一部分计划之外,自己谁也没说啊!这些杜云自然也可能不知道!
“这些……您都是怎么知道的……”顾晓春惊讶之余,突然意识到,云素怡的最后一句话,似乎说明她对海沙爷这个怪老头有些了解,“云姨,您,知道海沙爷是好人?……那他为什么要接受日本的交易……”
云素怡怅然一笑:“好人?坏人?我们身边最多的其实是想努力活着的人,关于海沙爷以前逃到淞沪来的事情,我有空可以对你们讲讲,毕竟你和云珂以后是需要知道怎么与这群人打交道,其实即便是在上海,从小你们见到的在南市辛苦讨生活的人,依然要算作是一小部分非常幸运的人!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就是睡在义庄里的,他们也许是铁匠、车夫、帮佣、苦力、小贩、甚至还会有老师,尊严与体面、甚至是你要为小汤圆讨的一个交代,听起来都很重要,不过,在努力活着面前,都会疲惫地放下。”
虽然云素怡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话,可是顾晓春还是听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近乎呆滞的目光,难以自制地深陷进了云素怡深潭般的双眸。难道,自己在云素怡面前从来就没有长大过?她还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云姨,什么都不曾改变!
“晓春,我和你师父罗老先生只是更了解你而已,对你的反常,也只是稍加推测和印证罢了,不过这都不重要,你的爷爷只希望你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好大夫,所以,他不敢忍心看着你从小就心事重重。”
顾晓春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云素怡不停地点头,又摇头:“云姨,对不起……”
“心里有些地方确实是触不可及的,就像这把琴,想要扫清琴腹里面灰尘,手是触不到的,我只能把咖啡豆烧熟,再倒进里面,才能将灰尘一点点带出来。”云素怡说着将手里的琴放下,然后慢慢走到顾晓春面前,伸出一只手扶住顾晓春的肩膀,关切地说道,“晓春,我都知道你是一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所以,我决定帮你,这件事交给我,可以吗,这是我对罗老先生没有谈及的,谁也不知道的,即便是云珂我也不会说!”
云素怡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一反常态的加重。
“云姨?您?您的意思是……”顾晓猛然间抬起头,十分惊愕地看着云素怡,难道说云姨要帮自己找到凶手?“为什么呢……”
“这也是为了云珂吧,与云珂有关的事,我一定都要安排好。”云素怡此时的语气有些奇怪,眼神忽而暗淡了一些,没有回答顾晓春,而是突然话锋一转,“晓春,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还有,她对你说的话,看你的眼神……”
“妈妈?……”顾晓春呢喃着,紧接着,茫然的眼神又逐渐变得有了一丝神采,“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是我都记得,看见您的时候更是,我妈妈她也很漂亮,温柔,到了白露前后,驻军出秋操结束,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叫上我,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小油锅,我们把妈妈包好的金黄色的锅贴,摆满整整一锅,每放下一个锅贴,就会冒起丝丝白烟,我们就是这样给母亲过生日,她就坐在边上看着我们父子,锅贴淋油的时候,妈妈会笑着把我抱远,嘶啦一声!满院子立刻满是香味……”
晓春说到这里,微微侧过面庞,望向客厅点点星火的壁炉,微微咽了一口口水,眼睛也明亮了起来。这时雨突然也小了许多,云素怡一边听着,一边将琴中的咖啡豆倒了出去,又走到窗前,拿起喷壶,细心地为窗台前的两大簇铁线牡丹和桔梗花浇着水。
“你的父亲很爱你的母亲,拥有过幸福,本身也是一种幸福,所以你还是长成了一个深沉温柔的人,你以后也会为身边的人带来幸福的……”云素怡说完,手中的喷壶忽然顿住,倾洒而下的水流沿着花瓣,滴落在厚布拖鞋的鞋面上。
“云姨,我有一种感觉,妈妈和妹妹她们依然在我身边,就还在这座城市的一个我还没找到的角落,这么多年过去,我只是还没有找到她们而已。”
“嗯。”云素怡只是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急忙把喷壶放在一边,背对着顾晓春,抬头望向窗外,既像是在观察雨势,又似乎是故意不想让顾晓春看到自己的表情。
而此刻的顾晓春则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出神地望着窗前云素怡的身影,近乎哽咽着说道:“……母亲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她把我叫到跟前,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告诉我,要去杭州外婆家,为我生下一个小妹妹,等到金陵、秦淮两岸的银杏和枫叶都落了,她就会回来接我,妈妈让我好好在家,照顾好爷爷,爸爸如果得胜归来,就要写信或拍电报告诉她……”顾晓春说着,隔着内衣,紧紧扣住了胸口。
云素怡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轻轻地走回到小茶几前,拿起烛台,走到琴房的门口,轻轻推开门,看了看里面的外婆,然后安心地又关上了门。
“我也记得,当年你和你爷爷两个人,风餐露宿辗转着从南京来到上海,当时,我从小桥边下了黄包车,正看到你扶着你爷爷坐在小石桥前歇脚,后来一群孩子想要抢你手里的饼干盒子,爷爷正唤着哮喘又没力气,只能看着你和那群孩子厮打在一起,你被按倒在地,衣服都被抓烂了,却还是死抱着怀里的饼干盒子不撒手,含着眼泪,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是那是留给妹妹的……”
“盒子里面的如意糕早都长毛发绿了,可是,您说如意糕做出来,是能让人心意相通的,它能让妈妈和妹妹知道我和爷爷来找她们了就会,您带着我沿着小河,把如意糕放在荷叶上顺流漂下去,说这样心意就能传到妈妈那里……”
云素怡动容地朝顾晓春点了点头,走过来说道:“孩子,你要永远记住,这也是你的家……早些休息吧。”
云素怡说这句话的时候,最后略显迟疑了一下,慎言似地吞掉了几个字。不过,顾晓春还是被云素怡的这番话所感动的。云素怡从外婆所住的琴房门口走出来,没有回到顾晓春的面前,而是拎着小提琴,朝着楼梯口走去。
顾晓春今晚不单没有从云素怡的口中试探出什么,反倒不知不觉中,已经坦露出了太多自己的意图与秘密了。顾晓春愣愣地看着云素怡拎着琴,不明所以。
当云素怡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又用平日里淡然平静的语气说道:“明天早点儿去罗善堂。”
“……嗯,云姨,我知道了……”顾晓春神色茫然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犹豫了一下,下意识也朝着楼梯口慢慢走去,似乎是不甘心,想再追问些什么,再一抬头,却发现云素怡早已经走上了楼梯。
云素怡的话,让顾晓春陷入了些许迷惑。从年幼时认识这个女人起,云素怡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现在他心里最大的疑惑是——一个女医生,面对扑朔迷离的这一连串诡异惊悚的孩童失踪案子,到底要怎么去对抗一群穷凶极恶的狂人呢?
难道——云姨要把这件事交给是杜云?要是杜云的话……
顾晓春心底陡然间莫名升起一丝复杂的忧闷。顾晓春正一边想,一边走着,忽听楼梯上又传来云素怡的声音。
“……不要再去见与这些事有关的任何人,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顾晓春听着云素怡的话,思索了片刻,忽然像是听懂了什么,拔腿一口气冲到楼梯口,仰望着黑暗中云素怡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云姨!有一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好久,我一直想知道院子里的地下室里……”
顾晓春自己问了一半,突然就哽住了,双眼充满了深深的恐惧。不过,走到转角处的云素怡并没有显得很意外,只是淡淡地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顾晓春抬头看着转角云素怡的影子,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双拳,用尽全身力气般地说道:“因为,这就正是我所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