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昏暗狭长的地洞内,分两列站着九个穿着黑袍的人,念诵咒语一般地低吟着。
每个人都低着头,将自己的双手拱握在胸前,很像是做礼拜的样子。这些人最前面为首站在两列之间的那个人,身形高挑,但是看上去他身躯在黑袍之下,凸显得异常的形销骨立!仿若一具披着死神黑袍的骷髅!
“邪神之木,盛开彼岸之花!”为首那人忽然大喝一声!
紧跟着,他身后的人们都双手高举过头顶,齐声跟着呼喊起来。沉闷的回声,霎时响彻整个地洞。听得洞口探头的于素,心里直发慌。
“真是彻底疯了,真他妈的可笑。”
一袭黑色风衣的于素,心里骂骂咧咧,悠闲逛街一般地走过两列黑袍人,直接来到为首那名黑袍人的身后。
“……局长,基本可以确定了。”
黑袍人转过半张鸠形鹄面般的脸,神色茫然地看着于素:“那就按之前的安排去做吧……”
于素神色一怔,眼神不自觉地瞄向了这位局长身后的一座拉满了红线的木台上。在木台之上,正摆着一个留声机大小的红色木匣,形状很像是一个小棺材!
“买卖怎么样了?”
于素收回眼神,微微低下头,凑得更近了一些:“那几条暗线都过度得比较平稳,蒋佛海只在虹口那边铺开了一些势力,苏州河那一带的私货和烟土也都有一些冲突,但是规模不大,我没有让下面多做对抗!”
对于于素的汇报,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转回身,面对着那个红色的小棺材上,将如枯树干一般的手抚在小棺材上,然后沙哑地低语着,不断重复着:“娃儿保佑爹爹……”
于素侧目见这位沪西警局的堂堂局长这番的举动,心里瞬间涌起一阵悲凉的唏嘘。
唉——这世道,他妈的!警察局长都成了神棍了,这些鬼名堂……那两个蒙在鼓里的小赤佬还要什么公道,你们真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于素心里暗骂着,微微向后一侧身,望了一眼身后站着的一个妇人。那妇人三十岁上下,一身香云纱的青色旗袍,穿着得珠光宝气,而在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男孩儿将头深埋进母亲的胸里,浑身微微发着抖。少妇下巴抵在孩子的额头,轻轻哄拍着孩子,也是一副十分煎熬又不得不隐忍着的表情。看到这里,于素却也还能逢场作戏地对那妇人说道:“夫人,我要不要给小公子拿件毯子?”
“不必了!心诚才可以,弟弟也应该尊重哥哥!”
这位局长的二夫人刚想开口,就被局长十分严厉的呵斥吓得不敢再说话了。于素忍住笑,转头问道:“局长,岗村那边要是问起来江湾事情的进展——”
于素的话故意说了一半,显得非常不安似的。
局长闻听于素的话,沉吟了半晌,反问道:“那个东洋法师,怎么样了?”
于素叹了口气:“唉!疯了,很难康复了……”
“那这就不关警局的事了。”
“您的意思是——都推到蒋佛海身上?”
“想拿我们的地盘,就得出得起价钱,不管什么时候,谁坐庄,只要自己手里有足够的筹码都能全身而退。”
于素笑着点了点头:“您说得是!好在我们先日本人一步拿到了江湾那楼里面的东西,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只不过,现在蒋佛海应该是迫于田中信的压力,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已经开始行动了,我要不要在必要时候——”
局长冷笑着打开了面前的红油木匣:“……还是让蒋佛海去给我们收拾残局吧!他在公济医院外面截住你们的时候,不是很想在岗村面前邀功吗?哼哼……”
于素犹豫地看着局长:“可是,万一——”
“你是说,蒋佛海的手会伸到我们这个祭坛下面?你是察觉到他发现什么了吗?”
一听这句查问,于素立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状态:“没有!现在他只知道我们与他在生意和地界上的事,但是蒋佛海如果顺着那个人的线索摸下来,说不定——”
“可是他已经知道你在义庄给那两个孩子解了围了啊,这次沪西警局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祸事你可是给我惹得不小啊。”局长的语气依旧十分平静。
但是,于素此时不禁浑身冒了一层冷汗,就在她极力地思考着该如何答对时。局长又接着云淡风轻地说道:“对于蒋佛海的能耐,也许你的担心是对的,我不管你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你只要记住,这地洞里的事情没人知道……”
局长说着伸手迟滞地指了一下地面,然后“啪!”一声打开了面前的小红木匣!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幼小的婴孩儿!周身**地封裹着蜜蜡一样的东西。孩子蜷缩着的样子,就像是自觉尚未出世前还在睡着。
于素只看了一眼,就惊恐地低下了头。
“明白!”于素只觉得单单吐出两个字,已经是强忍住了干呕的冲动。
“必要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判断,是否需要剪除掉一切麻烦和瓜葛。”
于素头皮一紧,将身子压得又低了一些:“……明白!”
黄昏为外滩海关大楼披上了一层金桔色的辉光,空灵的钟声从楼顶倾播而下。云珂立于江畔,晚风拂面,她的视线穿过轮渡的烟雾,穷尽远眺江天落日,心中亦是忽觉无限感慨于世间萧索茫茫。
原来,变成大人,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很容易就这样百感交集啊,这就是成熟的感觉吧。云珂此刻自己这么想来,心里不觉真是好笑,装得成熟,是为了面对一些自己承受不了和捉摸不透的事,到头来,久而久之,是不是自己就这样习惯似地适应,接受了呢?
“云珂!”一个清悦而熟悉的声音在云珂身后响起。
云珂一回头,正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儿。外披一件深棕色皮大衣,内衬着素青竖领绸夹袍和黑布阔摆长裙。
“白娟娟?……”云珂打量着白娟娟,神色错愕。
虽然看得出白娟娟还是爱穿白挂素,但是此刻白娟娟给云珂感觉,俨然就是一个豪门新媳妇儿的样子,透着,这和第一次在关帝庙戏台前所见,已然判若两人了。
“云珂,真的是你啊!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等我一下哈!”
没等云珂张口,白娟娟转过身,直接给了趋步跟着的黄包车车夫两块银元!车夫双手接过钱,连连道谢。
“小姐您真是好心啊……”
“跟着我一天了,辛苦。”白娟娟则笑着摆摆手,更显得气质非凡。
云珂看着白娟娟的这一幕,心里也是目瞪口呆,眼下的物价,一天一涨,这戏班姑娘怎么几天不见就出手这么大方了!白班主这是又从哪发了横财了呢?云珂心里正瞎琢磨着,白娟娟这时转回身,又笑着走到云珂身旁,也扶着面前外滩的栏杆,远望夕阳。
“真美啊……”白娟娟深呼吸着江面的晚风,微微伸开双臂,叹息道。
“额?是啊……”云珂有些尴尬,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她觉得她们之间,除了戏班以外,唯一勉强能聊上几句的应该就是顾晓春了吧?但是此时,云珂不想提,甚至心里有些小懊恼,我就想自己一个人来江边静一静,怎么又偏偏能碰上给自己添堵的人呢?
“云珂,你知道吗?虽然我们是第二次正式见面,但是在戏班的时候,晓春哥常对我提起你呢。”
看着白娟娟那忽而严肃而真诚的神情,当即,更惹得本就心里别扭着的云珂一股无名火燃起在心头!她是真想讪笑着反唇相讥回去!
跟我来口蜜腹剑、旁敲侧击这一套,那你是找错人了!
云珂心里暗骂着,照她之前的性格,她是会找一个借口直接就把对方扔下的,快乐和烦恼都是自找的!但是,此刻云珂又改变了想法,她想知道白娟娟后面的还有什么话。这么想着,云珂的脸上露出了不咸不淡的笑意,索性双手拄着围栏的石墩,突然反身向后用力一跳!就坐在了上去。
“他能说我什么好话?!嘁!”云珂悠**着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白娟娟仰起脸看着江面,笑着说道:“晓春哥,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在乡下的时候,叔叔给我寄了一套国文课本,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晓春哥的,给大户人家帮佣的我,会趁着人家小少爷读书的时候,在墙根一边摘菜,一边跟着在心里默读,然后空闲的时候再自己反复读,只因为我叔叔对我说,唱好戏也得晓得戏文。”
“其实——那些课本大部分都是我的。”云珂咧着嘴,满眼笑意地歪着头看着白娟娟。
白娟娟转头与云珂对视了一眼,颇显意外,随后不禁莞尔一笑。
“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晓春哥还是因为顾爷爷,没有去读大学,像我们这种人,与命运相抗,总要舍弃一些东西的。”
一听白娟娟这话,云珂心里更是说不出的不舒服了,什么叫你们这种人?顾晓春怎么就和你成了一种人了?!
“你能望到江那边吗?”云珂突然问道,转头看向身后
白娟娟微微一怔,笑着摇摇头。
云珂说着起身站在了石墩上:“那现在我比你看得远,又有什么用呢?”
“也许你说得也对,不过——江那边的风景我虽然看不到,但是眼前的人,眼前的船,尽收眼底也是一种风景。”
云珂听了白娟娟这番话,忽然感觉还真是小看了身边这个女孩儿!云珂还没等怎么开口,白娟娟紧接着又说道:“我其实是从地主家偷跑出来了,也不是人家对我不好,但是我就是觉得既然自己读了书,嗓子好,就应该不能白活!我连夜走了十里地,水米未进才到了朝天门,当我第一次站在码头台阶望下去时,看着人来人往的码头,高大的汽船,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云珂看了一眼满眼憧憬的白娟娟,心里却不以为然。她想起了云姨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等珂儿你把心里的愿望都讲出来,你就快快乐乐地长大了。
这一刻,云珂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暖意,她有些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有些愿望藏在心里,久而久之,是不是就会认为自己一定要得到,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不管过程的对与错。
“你当时,就那么确定?”云珂质问道。
白娟娟也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我现在看到的这片码头就是比朝天门还大!我记得,当时我就想着怎么能坐着船去找叔叔,船票是我肯定买不起的,地主家的人也派来人捉我回去,不过这个时候,正好轮渡公司在招人,我就去应招培训,然后成功当了船上的服务员,这样我就如愿以偿地顺江而下,才来到了这里,这个过程其实还发生过好多事,但是我知道都值得!”白娟娟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自然地带出了家乡的川渝口音。
云珂听到白娟娟讲这些话的时候,看着白娟娟坚韧上翘的嘴唇,明亮的眼眸。云珂的心里也还是难过的,她同情白娟娟所说的遭遇与经历,但是,她又不能原谅白娟娟。
因为那晚,在义庄外梅林里,白娟娟自己逃掉了。
这可是……云珂眼睁睁地看到的!从那一刻起!到刚刚白娟娟信誓旦旦的所有诉说,都只是在让云珂更加无比笃信,在白娟娟的面前,一切喜爱,都要尽情燃烧,甚至陷入疯狂,但是这一切也都是有一个底线的。不管有多么低,一旦逾越,剩下所面临的就是所不能承受的本能。
这本能没有出于内心的自责,因为这对于她来说,或许也已经是她活着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无关于对错,或者说这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可是受伤害的也只能是除她之外的人。
“所以——你现在也做到了,恭喜你。”云珂努嘴说道,用坦然的眼神打量着白娟娟周身,夸张地耸了一下肩。
白娟娟则缓缓摇了摇头,裹紧皮大衣,毫不客气地说道:“可是,你还是那个晓春哥口中的大小姐,永远都是。”
坦然的说话方式可不是用在这里的,这就有些蛮不讲理了吧?!
云珂这么想着,强压怒意,咧嘴干笑着说道:“你错了,所谓的上海大小姐只是在你眼里而已,其实我在顾晓春眼里,可一直都是一个作天作地的小屁孩儿。”
“不!”白娟娟不假思索地反驳道,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中似乎释放出了一种能将云珂整个吞没的汹涌的压迫感,就像是空中俯冲前的苍鹰注视自己猎物的眼神,“你不明白的……”
云珂当即就被看得一愣。
云珂很明白白娟娟为什么对自己这态度。同作为女孩子,之前在关帝庙社戏时,云珂也是能隐约意识到白娟娟对于顾晓春异样的在意的。不过此时,云珂内心所吃惊的是,顾晓春对自己的情意,怎么会让眼前这个女孩儿达到如此妒忌的程度。
算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我也不明白,既然你这么在乎顾晓春,我也想问你一句,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自己跑掉了?!”云珂猛然间从石墩上跳下,用质问的眼神看着白娟娟。
“那是我的选择。”白娟娟面无表情地看着云珂。
面对云珂针锋相对的逼问,着实让白娟娟眼神有了那么稍纵即逝的慌乱。不过,很快,再次抬起头的白娟娟,目光之中又恢复了无所畏惧的模样。云珂与她对视着,忽然暗暗自嘲叹息道:是啊,那天只有我知道是她逃了,而顾晓春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一面之词,白娟娟也不怕我告诉顾晓春,我也真是多嘴了!居然天真还当面去质问她……
“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想活着。”白娟娟毫不避讳地笑着说道,紧接着,她又正色走近云珂,在云珂的耳畔,用低低的声音说道,“还有一个原因,是你想听的,关于你们家的小楼,你的外婆,你的妈妈……”
云珂听到这后半句话后,浑身犹如雷击,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此刻她周身颤栗着,瞪着大眼睛看着白娟娟一步步又退了回去。
白娟娟非常严肃地看着云珂,这也出乎了云珂的意料。白娟娟并没有为自己刚才所说出这番话而洋洋得意。
“离开晓春哥,我追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想好了就来南市兴龙茶馆戏班找我。”白娟娟说这话的表情非常认真。
听得云珂有些无所适从,她愣愣地看着白娟娟转身离去,只觉得自己扑腾扑腾狂跳着的心,近乎要冲出自己的胸膛直扑到白娟娟身上似的。
“白娟娟!”冷然间云珂忽然脱口而出!她这时想到了那个道士?!也是川渝口音!白娟娟也是!这其中似乎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此刻!白娟娟猛然站定!回过头满眼期待地望着云珂。
云珂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白娟娟,忽而冲着白娟娟诡谲地一笑,随后云珂便迅速转身扬长而去。这下反倒轮到白娟娟有些捉摸不定了。
吹着江风,云珂嘴角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就在刚刚,她似乎想通了最近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些事。暂且,一切烦恼都通透而去了。
“云珂!我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白娟娟的这句话久久回**在云珂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