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临近,黄浦江两岸,租界内外,就算是日据下的淞沪,倒也是难得热闹出了一丝人间烟火气。溯源而论,端午自古以来,是一个宗教意蕴很深的节日。正因如此,像日本和朝鲜半岛这等深受唐风明韵教化极深的地域,自然也是承袭了许多端午习俗。
每逢端午前后,也正是江南的梅雨时期。倘就此单论起时节意境,任何地方比之江南,就已然先少了**霏阑珊之中,那淡淡的一层诗意愁婉。
晌午时分,云珂驾着单车,在这蒙蒙细雨之中,沿着江边飞快地行进,俏丽的身姿轻盈如雨燕掠地而飞。少女一手用书包在头顶遮着雨,一手扶着车把,脸上始终挂着朝气的笑容。她一路向南从徐家汇桥过了法租界,沿着一条小河,又翻过一座小石桥,便能远远望见南市老城厢的城墙了。
城墙上那些斑驳青砖大都是从明朝嘉靖年间流传下来的,它们早先抵御过倭寇,又经历了太平天国起义,如今却也只能默默注视着各方列强盘踞在自己的脚下,且肆意在这片土地建立起自诩繁荣文明之地,耀武扬威,狂欢靡乐。
最终,云珂在租界与上海县城外交界处的一幢二层小公馆前,跳下了车子。这幢二层小楼,在外面看起来,显得有些老旧。楼前不大的庭院里,倒是栽着一棵十分繁茂的梧桐。它那如盖的枝叶,一面近乎遮挡住了楼门入口,另一面蜿蜒伸到庭院院门口。这棵树就像是一位年迈而绅士的老管家,微弓着背,在静候着主人的归来。
不过在这样的阴雨天,直面这座小楼,还是隐隐会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如果要说小楼外表唯一称得上色彩鲜艳的地方,大概就只能属阁楼上那几扇小窗的玻璃珐琅了。
每当有人走过租界边的小石桥,远远瞧见小楼,似乎都觉得这座旧房子应该归于租界之外的县城,而不是红砖亮瓦的租界洋房区。可是当路人再走到切近时,便又会因为从院子里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气,而恍惚沉迷。那正是院子里,多种花卉混在一起所饱孕出的一种神秘香气。这香气甚至会令人片刻浮想联翩,恍若下一刻,一位美丽的公主就会一把将小楼的二层阳台窗户推开,甜甜地伸一个懒腰,朝自己灿烂一笑。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空想,此刻,这座城堡的“云珂公主”不是已经驾着单车回来了嘛。
“珂儿!侬怎么淋着雨就回来了啦!”
云珂此时寻声回头,发现原来是租界外临近弄堂的阿宝娘。阿宝娘拎着一个小鱼篓,从小河边的石板台阶下小跑上来,来到云珂身边,赶紧把伞撑在云珂头顶。
少女整理着粘着颗粒分明水珠的蓬松发髻,笑嘻嘻地说道:“学校端午祭活动玩得太疯,忘在学校了,半路下起小雨,想起来,又怕折回去,误了晓春哥的出师礼!”
“你们两个啊,老像亲兄妹哒,我刚才从弄堂里出来,还听到晓春向他爷爷念叨着,晚上要带你去江边看社戏皮影。”
“是啊,为了看他新做的皮影,我还给他准备了出师贺礼呢!”云珂说着麻利地挽起发髻,拉着阿宝娘的手摇晃个不停,“对了,阿姐!学生联合会让我举办斗百草,我们家的兰花不出所料,一枝独秀,夺魁啦!”
阿宝娘宠溺似地附和着点点头:“侬家的花,那都是苏州河两岸出了名的,吾听说上次租界那边的那个大钟表店老板要出五百块买院子里最漂亮的那盆兰花,侬妈妈理都不理的!不过喔,现在兵荒马乱的,纸票子一天一个价,就连日本人的军票也是,吾看呐,还是银元值钱!”
阿宝娘说罢,又仔细打量起云珂。
“侬说说,都是大姑娘了,梳头还是这么随便,我见河对岸那电车上阿里的女学生们,梳着满天星、麻花辫、羽毛卷啊,都老好看额的唻!”
“哎呀!阿姐——,我不喜欢嘛,好麻烦的。”
这时候,云珂机灵的目光已经被阿宝娘的鱼篓所吸引。
“呀!好肥的蟹子啊!还有黄鱼!”
“这不是河鲜时节也快到了嘛,吾就试试运气,自己打了些,没想到运道还真不错。”阿宝娘说着拍了拍云珂的肩膀,催促道,“快快!回去换件衣服!伤风发寒热可了不得的!晚上来吾面摊吃河鲜去去湿气!”
“哈哈!我这几天正馋这个味道呢!”云珂高兴地跳出了伞外,推开庭院门,边朝阿宝娘挥手,边用约定的口吻说道,“晚上看完戏回来,我要来碗黄鱼面配红油鸭蛋!”
而阿宝娘笑着在云珂身后,逗弄道:“好好好!大姑娘家了,嘴还是馋痨坯的,不怕以后婆家笑话?”
“我才不嫁人——”
云珂飞奔回小楼,扔下书包,急急忙忙地跑向二楼。
小楼内部倒的确是西洋的风格,门廊楼梯装饰耸削,古典优雅,只不过陈设虽然看起来考究,可似乎都经了不少年头,再加之,整体黑金色的绘彩沉郁而庄重,使人尚未步入,徘徊犹豫间,便被这丝神秘而折杀掉了所有意气与好奇。不过,每当云珂哼着渔歌小曲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又好像瞬间又会被活泼的少女朝气所驱散一些。
此时,云珂正站在自己房间的衣柜前,身后的**地上都是被她扔出来的长短衣裤,最终,她在最底下的暗格抽屉里翻出了一个血檀小木匣。云珂打开木匣,看着躺在里面的那块精致怀表。这只表镂雕外壳,镀金表针,表盘中心还镶嵌着夜光玉石。云珂听着滴答滴答的时间流转,端详着怀表,不由得喜形于色。
少顷,云珂放好怀表,抱起木匣,起身准备离开房间,刚走到房门口,忽听楼下响起了留声机的轻曼弦乐。
云珂不禁放慢了脚步,皱起眉,她知道这是母亲回来了的标志。云珂缓步下着楼梯,视线向左边的正厅扫去。一楼四座暗金色的立柱间,隐现出一个身着青灰长裙、深棕色风衣的窈窕身影。
如果说刚刚云珂的进门,是小公主的顽皮活泼,那么母亲云素怡,则是真正女王的回归。小楼里一切的事物运行,仿佛都变得谨慎起来。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云珂公主。
云素怡挂好大衣,俯身来到正厅壁炉前,生起了暖炉。适逢每年端午三毒之端,小楼又临近河边,驱一驱屋子里的湿气和蚊虫还是很必要的,因此,云素怡会用院子里种的一些艾草和重楼草混合在一起,放在壁炉的煤灰里,从而起到熏香除湿的作用。
此外,云素怡在客厅和云珂的房间都挂了毛毯,也能有效地驱除潮气。毛毯虽然是从旧货集市里面买来的,但是云素怡依旧能化废为宝,用氯水和酒精消毒后,再用草药熏香。云珂房间的毛毯,云素怡又将边线拆解,用艾蒿捻成的细绳,混合着夜藤、金银花、半夏重新编制。这样既比以前牢固,又不会被虫蛀,还有着安眠的功效。
此时,云素怡已经生好了壁炉,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手链落了一些炉灰。云素怡急忙放下炉锨,细致地轻轻掸去手链上小小紫色蝴蝶结的灰尘。与此同时,云珂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如一个小幽灵般,蹑手蹑脚地从云素怡身后掠过,朝门口而去。
“院子里的那两株兰花,是你偷卖了吧?”
云素怡的声音清悦明晰,在空阔的正厅里,犹如能凌空轻踮着音符,准确地透传到云珂的耳中。而在此刻的云珂听来,却如无声惊雷。
“那个,我,我是拿去学校,斗百草了呀。”云珂当即站定,紧紧地握紧木匣。
云素怡并没有回应云珂。片刻过后,壁炉被水熄灭,云素怡转过身,本是一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可浮现出的表情,却犹如一副仕女纹瓷上的淡然冷态。
“我知道了。”
云素怡说完,便坐到了壁炉前的躺椅里,然后点亮身边一盏落地灯,顺手拿起高脚桌上的一本厚厚的《尤利西斯》,翻开书签所在的章页,看了起来。
此刻,整个厅内,回响着炉火清脆的噼啪声,躺椅微微的吱呀声,还有留声机细腻流转的弦乐。如果这一幕沉默,重现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对母女之间,想必女儿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的委屈了。可是,云珂这时却恰是庆幸地松了口气,她早已习惯了与母亲时不时以这种方式的交流。或者说从云珂年幼的那件事以后,云珂觉得这种交流方式,更能让自己获得一种舒服的分寸感。
不管自己骗没骗过母亲,云珂都已经感觉到母亲不置可否的默许了,于是她缓缓转过身,绷紧小脸,一边继续朝门口踱去,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母亲的侧脸。
有些心虚的云珂还在心里重重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晚上,早些回来,我有事情同你讲。”
“啊——”
这声“啊”让受到惊吓的云珂喊出了三个音调。距离房门只有一步之遥的云珂,猛然站定,回望着母亲依旧平静如水的侧脸。
“啊,好。”
云珂朝母亲用力点着头,即便是母亲的视线丝毫没有离开书本。
“院子里,地下室周围的花,不要动。”
“喔,我知道啊,我知道,那些都是您的宝贝,我只是拿了西边的……”云珂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半句,生怕母亲再追问起自己兰花的事。
母亲翻了一页书,这才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云珂。
“出门穿好雨衣,晚上会一直下雨。”
“好!”随着这声清脆的答应,云珂像是被解了定身法一般,蹦跳着蹿出了门外。当她看到门口挂着干净的青色雨衣时,心还是泛起一丝暖意。
“哎?我都忘记问云姨怎么还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是和别人换值夜班了?”云珂一边套着雨衣,一边想着,“可能也许和今晚要说的事有关?看她语气那么正式,不会是有阿爸的消息了吧?!”
从小到大,云珂很少叫云素怡母亲,倒是很习惯和青梅竹马的玩伴晓春一起叫云姨,即便是以上这样在心里念叨着,也已本能觉得叫妈妈是别扭的了。而母亲云素怡呢,也不强作要求,也就这么顺其自然了。至于为什么,云珂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原因了,她曾对晓春这样解释过:其实,妈妈这个称呼相比云姨,对我来说,更有一种莫名疏远的感觉,或许,也是因为在战场杳无音讯的父亲吧。
此时,云珂正走在通往罗善堂药铺的弄堂石板小街上。这条小街虽不比租界繁华,但每逢此种传统时令,都独有民间那种热闹非凡的亲切感。街道两边卖着各种小玩意儿,譬如天师画、五彩丝、香料荷包。时下吃食更是涵盖广泛,既有租界的果品糕点洋汽水,也有传统的红糍粑、煮鸭蛋和香气扑鼻的粽子。虽然下着蒙蒙细雨,但眼前闹市的一切,恰如一锅清炖河鲜粥,在梅雨下蒸腾出了浓浓的温暖香气,这也是租界里那些烟火与霓虹包裹下的麻木所没有的。
忽然,云珂的注意力被路边的一幕所吸引了。只见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前,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正在为怀里的女儿挑选辟邪的虎头帽,而小姑娘也正努着嘴,双手用尽全力为父亲撑着伞。
一瞬间,云珂心底一紧,不由得缓下了匆忙的脚步。其实心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最怕不经意间的触动,就像是毫无预知地紧握住了一团藏了秀针的棉花,如是便总能带来最心慌的刺痛。
云珂是知道父亲的样貌的,她看过父亲的国军上校军官照,英俊和蔼,那也是家里仅有的一张父亲的照片。只不过,每次她都只能借故到母亲的卧室,来去间偷偷瞄上一眼,抑或是,趁母亲不在家,悄悄地溜进母亲卧室,一个人拿着照片,坐在房间门口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也是,云珂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到的一面。在外人面前,她永远是学校里聪明优秀、性格上嘻嘻哈哈的女侠。因为在心底,云珂对一点深信不疑,能身赴国难的军人的女儿,一定也要是将门虎女。
就在云珂晃过神儿,准备转进一条狭小的巷子抄近路时,从身后弄堂的出口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声女孩儿的尖叫。云珂刚想回过头去看,后背就猛然被撞了下。云珂扶着墙,转头正与一个穿着白色蕾丝洋裙的女孩儿对视了一眼。浑身狼狈的女孩儿因为与云珂相撞,也趔趄了一下,然后迅速又跑了起来,跑出去几步后,才回头又朝云珂连连道歉。
“对不起……”
“抓住她——!滚开!……”
“抓住她!”
云珂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后就又传来了一连串叫喊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刚站正身子的云珂就又被几只手粗鲁地用力推开!毫无防备的云珂双臂被冲撞的一扬。
近乎同时,云珂手中的那只木匣,便也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了眼前满是深浅水坑的坚硬石板路上。
“我的表!”
云珂惊叫着奔到切近,急忙拾起木匣,打开一看,却见怀表的表链衔接处,被撞散了扣。云珂顿时火冒三丈,她站起身,瞪着那三个已经跑过去的女学生们的背影,也追了下去。
由于这条巷子杂物乱堆,愈跑愈窄,又有很多死路岔路,所以逃跑的洋装女孩儿不巧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一条死路。这时,后面追着的第一个卷发女学生,已经赶了上来。追在最前面的她见状,立刻得意地叫骂着伸出了手,就去抓前面哭叫着的洋装女孩儿。
“小蹄子!看你还往哪逃!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戏服给——”
“啊!……”
还没等卷发女学生说完,后面紧跟上来的一胖一瘦两个女学生突然就听到一声吃痛的尖叫,然后再看到自己的这个同伴,就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等两个人来到切近,才发现从巷子一面墙壁的窗户里,忽然跃下了一个拿着晾衣杆的“青衣女侠”。这一幕让瑟缩在死路墙角的洋装女孩儿也目瞪口呆起来,一时间只是静静盯着挡在自己眼前的这个身影。
这时,两个女学生一边扶起同伴,一边虚张声势地吼道:“你!……你是谁?!少管闲事……”
云珂把晾衣杆一晃,重重地拄在地上,还颇有气势地激起了一滩雨水!
随后,云珂就学着读过的仙侠小说里剑客的样子,低头冷哼,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哼!敢在珂姐的地界闹事!还摔了我的东西!不该有个说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