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来说,“傻儿子,你以为之前几天里,我没有找人调查吗?你姐姐从上个月开始,就频繁地跟外地的一个号码联系。那个号码所在地就是你们的妈妈,那个不负责任的女人的老家。你姐姐她一定是去找那个女人了!她们母女抛弃了我们!”
沈天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可怜的抽泣。
沈西来搂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摩挲着,“既然那是她们母女的选择,我就应该放手不管了。但是凤凰城的落成仪式上,你姐姐毕竟露面了。第二天也有服务人员发现她不见了,所以不得不报个警。你要明白,现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只有你,你也只有爸爸……”
如果说沈天青长到二十几岁,唯一被父亲拥抱的记忆,那么恐怕就是那个凄惨的夜晚了。沈西来紧紧抱着他,因为太过用力,几乎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确实得到了父亲的爱——这是在过去从未得到过的。然而第二天清早,他起床后发现一切仍旧那么冰冷和惨淡。
“我姐姐失踪后,没过多久,我爸就把我送到国外去了。”沈天青露出自嘲的表情,“大概也是觉得有我生活在他身边,是个累赘,会影响他的商业帝国。
“现在我回来,在他的公司进行所谓的实习,他也依然当我是累赘,经常找人监视我。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做出点成绩。这可能也就是所谓的,刷存在感吧?”
十三仙松开了手,沈天青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仙姑,你也知道我姐姐的事?”
“这在彭城不是什么秘密,各种各样恐怖的传言都有。”十三仙深吸了一口气,“凤凰锁心,八街藏头,就是当年风水先生协会喜福会里流传出来的秘闻。据说你父亲就是为了振兴自己的事业,让沈家在房地产界触底翻盘,不惜把人的身体分成好几个部分,按照风水阵的阵型,埋在几个不同的位置。”
沈天青抱紧双臂,“我还是不太懂……”
“北斗指路,散骨祭天。你们沈家有七处房产,连起来就是个北斗七星的形状,是这样没错吧?”十三仙边说边向四周看了看,“所以掩埋人骨的应该也就是这七个位置,凤凰城地下果然挖出了一颗心脏,那么八街这里,也许真的有一颗头颅!”
“那,会是谁的头颅呢?”沈天青满脸好奇。
十三仙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想过,你姐姐沈思月……”
“绝对不可能是她!”沈天青厉声否认,“上次那颗心脏,警方拿去化验过了。如果死的是我姐姐,那警察早就来找我了!”
十三仙面露怀疑,“所以你相信沈思月还活着?”
沈天青信誓旦旦,“仙姑,你算别的卦我都信,但是你如果说我姐姐,那我可不信了。”
十三仙心情复杂,只好点了点头,“你跟白朗刚刚在水下捡到了什么证据?”
“你怎么知道?”沈天青很惊讶,“难道你刚刚也在酒吧里?”
“废话,是我按了警铃。”十三仙催促,“别磨蹭了,快告诉我。”
沈天青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暗红色的小瓶,“是一个滋润型的护手霜,香草冰淇淋味道的。”
十三仙凑过来闻了闻,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闷声“嗯”了一声。
沈天青问,“仙姑,你为什么也要查这件案子?”
“警方在找的那个失踪的女孩秦桑,她找我算过卦,是我的客人。”十三仙伸手整理着鸭舌帽,“她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也想帮帮忙。”
“仙姑你真是充满正义感。”沈天青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脸色,“那你愿不愿意帮我去八街的公寓楼里驱鬼啊?”
“人比鬼可怕。”十三仙回答,“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沈天青急着招呼,“我还想问问,你会继续在灯火酒吧打工吗?”
小凯带了几个警员过来搜证。白朗跟他们会合之后,叮嘱他们带上叶云飞作为关键证人回警局问话。自己忽然想起捡到的护手霜还在沈天青手上,只好回灯火酒吧等。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本来以为十三仙会跟上来,可以找机会跟十三仙套点消息。不料千算万算竟然算错!十三仙根本没有跟着自己!反倒是看见沈天青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又惊又喜地说,“狼哥你猜,刚才我在路上遇见谁了?是仙姑啊!”
“至于这么高兴吗?”白朗没好气,“你就不怕她袭击你?”
“她怎么会袭击我呢?”沈天青拉过椅子坐下,双手托腮,“今天的仙姑跟之前都不一样,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白朗无语,“你犯什么花痴?她可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她说什么了?”
沈天青想了想,“她说她也想帮忙找到失踪的那个女孩秦桑,还问我捡到了什么证据?我就如实告诉她了,一瓶护手霜!”
“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对外说了,明白吗?”白朗叮嘱,“对了,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那个仙姑,不仅会骗人,手脚也不是很干净。”
“啊?”沈天青愕然,回手一摸,心里“咯噔”一下——他身上带着的药瓶不见了。
此刻,彭城南路的药房,灯牌闪闪烁烁。十三仙正踮脚站在柜台边,轻轻递过去一只药瓶,“麻烦您,我想问一下,这种药是治什么病的?这上面写的都是一些专有名词,我实在看不太懂啊。”
——
白朗不得不承认,在某些问题上,方舟的确比自己更人性化一点。比如,当晚在“水下”搜证之后,包括叶云飞在内的几个熟客,以及酒吧店员,在进行简单的资料登记之后,就都先让他们回去休息了。第二天一早,他们一群人才又陆陆续续走进询问室。
小凯一笑,“狼哥,你可真行。么大晚上叫了我们过去带人回来,你就自己下班回家了?让兄弟们熬夜,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白朗打着哈哈,“组长昨晚也没来搜证,他是不是比你们更早下班?”
小凯摇头,“舟爷昨晚在这里看资料到很晚。他调出了十年前一起爆炸案的旧档案,按照里面的记录来联系受害者家属。我们还都纳闷,不是在查一个女孩的失踪案吗?怎么忽然又查起爆炸案了?”
白朗正想解释,却看见门外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伟民。
他怎么来了?白朗站起身,陈伟民看见了他,挥挥手,但并没有走过来。方舟拉开一间询问室的门招呼了一声,陈伟民随即走了进去。
“组长今天约了法医谈事情吗?”白朗问。
小凯尴尬地笑笑,“你那位老朋友,他不是以法医的身份来的,而是受害者家属的身份……”
“他是什么受害者家属?”白朗身上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是那起爆炸案啊!”小凯递过一份纸质版的名单,上面详细地罗列出了当年西京化工厂爆炸后的受害者情况,以及家属的联络方式。无疑,这些都属于昨天傍晚白朗没有权限查看的关键资料内容。
现在他强迫自己卸下情绪,冷静、认真地阅读这份材料。几乎只看了两眼,他就找到了那行关键字:遇难者,陈伟贤,年龄17岁,系化工厂内高级车间技工陈锋之子,当晚因前往化工厂与陈锋见面,不幸遭遇爆炸丧生。陈锋本人重度烧伤。家属联系人:陈伟民。
“你跟他不是好搭档吗?难道不知道他有个弟弟,还在爆炸案中被炸死了?”小凯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凿得白朗骨头生疼。脑海里那些回忆的碎片一瞬间全回来了:没错,陈伟民曾经有意无意地提到过好几次吧?可是自己竟然从未留意。
大概四十分钟后,陈伟民走出了询问室。白朗扯过外套跟了上去,几乎是抢着按下了电梯,低声说,“我送你出去。”
直到两人走出了警局大门,陈伟民才开口,“你的表情有点奇怪,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白朗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昨天晚上在灯火酒吧里,沈天青用来喝柠檬水的吸管,“帮我验这个上面的DNA。”
陈伟民接过,“怎么,不方便走公共程序?”
“这上面的DNA,跟一个月前送到物证鉴定中心的那颗心脏,你们的资料库里有记载,做个亲缘鉴定。”白朗掏出一根烟,“之前安排了人给那颗心脏的DNA配对,没找到合适的。”
陈伟民笑了,“原来你也参与了凤凰城的那起案子,是不是还有什么疑点?”
白朗暂时无法回答他,自己点上烟,“身边疑点多得是。比如,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跟十年前的爆炸案有关?”
“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儿,谁愿意成天把悲剧挂在嘴边?就好像我手臂上还有烧伤的疤痕,也没必要特意给你看吧?”陈伟民说,“我不希望你用怜悯的眼光看我。”
这是白朗预想中的答案,合情合理,没有破绽。可是白朗知道,这不是全部答案。他继续问,“所以你们家也领取了当年事故的赔偿,免费住在八街的公寓楼?”
“我爸还住在那里,”陈伟民凄惨地笑了笑,“这些年我攒了钱想给他买房,但是他不愿意。你知道,一个重度烧伤的人在日常生活里有多么不方便吗?疤痕就是灾难,没人愿意见到灾难,所以他根本没办法跟这个社会接触。
“出门一趟就需要全副武装,还只能选择在深夜人少的时候,好像见不得人似的。好不容易,他在那个环境里已经建立了自己熟悉的安全规则,如果让他离开,那对他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白朗点头。
陈伟民说,“白朗,我家的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其实没必要再翻出来说。希望这不要影响到你我之间的关系。”
白朗掐灭了烟,他必须问出那个关键问题:“你认识程角吗?他父亲也在爆炸事故中死了。按照分配给你们的公寓楼表格来看,他们家住的房间应该就在你们家……”
“隔壁,”陈伟民回答,“程角我认识,自从他家人过世后,他几乎不太回来。”
白朗紧盯着陈伟民的眼睛,“那他在八街上开了一家很有名气的酒吧,你知道吗?”
陈伟民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但很快恢复过来,“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研究……”
“那间酒吧叫水下,周五会有很多穿塑胶衣的人去聚会!”白朗的语速逐渐加快,“这个聚会你有没有参加过?现在我不是以朋友的身份问你,我是以警察的身份!”
陈伟民不假思索,“我根本没听说过。”
那一瞬间白朗气血上涌,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气疯了,“上上周五,秦桑失踪!你承认你跟她是在八街分别的,你当时为什么会去八街?就在那天,程角也失踪了。偏偏他跟你又是旧相识,你们都是同一件爆炸案的受害者家属。一件件的事情,怎么说到底统统是跟你有关?”
陈伟民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白朗的肩膀上,“难道仅仅因为我恰好在某个时间出现在某个地点,或因为我恰好跟某个人认识,我就一定是幕后元凶?是因为你头脑混乱了,还是因为你……”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骤然变冷,“还是因为你在知道了我的特殊癖好之后,就一直隐隐地把我当成一个变态、一个潜在的反社会者?”
“那么你是吗?”白朗一狠心,问出了这句话。
陈伟民一怔,随即回答,“你自己去查吧,你是警察。”
他们看着对方,都试图从对方的眼睛、嘴角、手势里,找出一丁点尚未变质的、可靠的东西,然而均以失败告终。这让他们感到绝望,两人之间,昔日无话不说的默契正在土崩瓦解。
还是陈伟民打破沉默,“我一直悄悄把你当成我弟弟,你知道吗?”
陈伟贤,陈伟民的弟弟,两个人只差两岁。跟斯文的哥哥不一样,伟贤活泼好动,会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就算有自己身陷险境,也不会轻易退缩。那样一个好人,被人喜爱、被人看重,却偏偏撞上了那个晚上。
“哥,咱们今晚别去商业街上看热闹了,爸要值夜班,咱们去厂里陪他吧?”陈伟贤说。
“哥,那个仓库好像有点不对劲,我好像听见咝咝啦啦的声音。安全起见,我还是过去看看吧。”陈伟贤说。
然后就是“嘭”,好大一声。
“哥!你躲在这里别出去!”他大喊着,还试图去寻找救火的工具。然而他还没移动几步,第二声爆炸随之响起,他根本躲闪不及,就那样被淹没在了滚滚烟雾之中。
“你说为什么呢?他才多大,没做过坏事,没害过人,为什么他要经历那种事?”陈伟民哽咽起来,“多少次我重新梦见那个场景?我都对我自己喊,冲上去,拉他回来。快一点,再快一点!”
“伟民,别说了……”白朗痛苦地用手捂住额头。
陈伟民深深叹气,“当年,在你跟我说起你父母的命案之前,你问过我,能不能理解那种看着至亲遇害、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我当时就告诉你,我感同身受。”
白朗紧紧握住了陈伟民的手。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一半是因为他为陈伟民感到痛苦,另一半是因为他确认自己闻到了那个味道,从陈伟民身上传来的香草冰淇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