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经协调之下,顾星终于得到了一次跟随律师一起前去探视张蒙的机会。在见面前,顾星心中多有不忍,想来曾经在女监采访时,每次碰见张蒙总会站下脚聊上几句。
那是个朴实亲切、但又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可怜女人。虽然她从不曾亲口对顾星说过自己的婚姻家庭生活,但看见她辛苦工作的模样,以及习惯性忍气吞声的姿态,没有人会怀疑,她在家中也并不幸福。
现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又遭遇了这样可怕的事情,难以想象她如何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然而,当张蒙在警察的陪同下出现在他们眼前时,顾星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场景。
张蒙看起来很好。也许如此形容一个尚在看守所内、等待法庭判决的嫌疑人并不合适,但她整体呈现出的感觉和氛围,只会让人不由得做出如上判断——她穿着看守所内的衣服,非常整洁,好像比以前稍胖了些许,脸色红润起来。
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她用一种坚定有力的眼神注视着顾星,面带笑意,大步流星走过来,在桌前坐下。
她没有丝毫的紧张、局促,甚至是以这种方式跟顾星见面的尴尬,她反倒主动打招呼,“这不是顾记者吗?怎么,你现在想要采访我?”
顾星倒有些尴尬,她解释说,自己从女监听说了她的情况,很担心,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如果有什么隐情不妨告诉她,毕竟她在媒体工作,说不定能写成一篇报道,吸引公众的关注。
“我很好,现在有律师帮我,一切就交给法律吧,”张蒙笑着说,她的口吻并不像曾经那样唯唯诺诺,反而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奉劝顾星不必为自己操心,“该说的我已经都对警察说过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内情?”
顾星忙说,“抛开案子不谈,你可以讲讲你跟你丈夫何辉之前的相处怎么样?比如,他有没有经常打骂你?有没有威胁过你,说过类似‘我要淹死你’之类的话?
“还有,我知道的,他长期没有工作,这些年都是你在挣钱养着他,你把这些故事都讲出来,最好多一点细节,这样报道出去……”
“这样,别人就会同情我,是吗?”张蒙问。她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那神情在顾星看来相当陌生。
顾星说,“也可以这么说,但最重要的是要让公众明白,一直以来你有多么痛苦……”
“我想公众并不会明白的,”张蒙冷笑着说,“只要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人就不会明白到底有多疼。况且就算他们明白了又能怎么样?他们会帮我吗?还是只不过把我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好像顾记者你一直以来所拍摄的那些女犯人,你以为你做的是什么?帮助她们吗?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犯人因为你的拍摄而获益,恰恰相反,很多人甚至不堪其扰。
“因为原本她们出狱之后还可以重新开始,但你拍摄并且刊登的那些照片,就像为她们制作了一个耻辱柱,要把她们永远钉在那上面。说到底,你只是在牺牲别人,感动自己。”
顾星完全怔住了。此前虽然也遭遇过各种各样的批评,但她从未想过会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这样一番言辞犀利的评语,并且每一个词都能精确地打击到她的痛处。
顾星甚至在想:难道我真的是如此?我一直以来自认为有意义的伟大事业,其实不过是廉价的自我感动?而更糟糕的是,我连实现这种自我感动都要建立在对别人的伤害之上?我竟然一直在做这样残忍的事?
张蒙没再理会她,转过脸对着律师聊了起来。律师告诉了她何辉接受催眠调查的事,张蒙陷入沉思。
律师说,“如果你有意愿,我们也可以安排一次类似的取证,这样对你而言更公平。”
张蒙问,“也找跟他同样的那位催眠师吗?”
律师点头,随即压低声音,“那位催眠师的情况我们掌握……”
张蒙会意,随即点点头,“我考虑一下。”
她的语气如此干脆利落,再次让顾星感到讶异。就在她将要起身离开会面室时,顾星抓住机会叫住了她,“我想再问一个问题,你认识胡安吗?”
张蒙缓缓转过头来,神情里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你什么意思?”
顾星明白自己已经找到了关键,“请你诚实回答,你是不是跟那个作家有联系?是不是她跟你说了一些什么,所以你……”
“胡安是一位我很崇拜的作家,”张蒙说,“她的作品给了我很多人生的启发,我也推荐你去读。仅此而已。”言罢,立刻走开,片刻不留。
十三仙开始阅读胡安出版的这本书《与一种人生相遇》。
如同她的网络小说一样,语言很明快,轻松已读。而相较于小说中时常写到的犯罪案件或灵异事件,这本书中几乎都是写生活中的小事,颇有杂记、散文之感,看起来倒觉得更加舒心。
十三仙将她读到过的重点段落一一做出标识,的确就跟胡安平时经常挂在嘴边的“顺势而为”一致。她在书中讲:许多人的人生都处在逆来顺受的境地里,为此饱受痛苦和屈辱。
一直抱着“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理,问题就能真正得到解决吗?其实不然。一味地忍耐下去,就只会永远陷于无助的境地。
所以应该转换思维,相信所有不快乐、不美好、令人感觉不舒适的事情一旦发生,其实就是宇宙在对你发出信号,提醒你,现在大势已变,你应该顺势做出改变。
胡安并没有明确给出“改变”的方法。只是很概括性地写道:也许,符合当下发展势头的改变方式,只有那一种。但
每个人都不可能一开始就寻找到最正确的答案。这时候就需要倾听自己的心声,并且勇于做出尝试。
也许有人会害怕,万一做出改变之后,情况大不如前怎么办?又或者质疑自己的能力,觉得自己太弱小了,对很多事情都做不到该怎么办?其实这都是因为缺乏信念所导致的。
要找到勇气,找到自己活下去的信念,这样才能与真正美好的另一种人生相遇。
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胡安甚至写了这样一段话:如果你正在寻找信念的迷途之中踟蹰不前,也欢迎你写信给我。我愿意作为你永远的倾听者与朋友,在你需要的时候,尽我所能,给予你灵魂上的陪伴与引导。
十三仙心想:写到这里,到底是摆出了“狐仙”的姿态。
不过说到底,如果正是处在人生低谷期的人,看到此书,想必一定会很受触动,继而产生跟作者进一步交流的想法也很正常。
特别是东渡河女监里的那些犯人们。
她们是戴罪之身,其中不乏对生活绝望之人,也有很多人对未来的道路十分迷茫,胡安的出现,俨然一个灵魂导师般的人物,她们一定都很愿意向她靠近。只是其中有多少人会被她利用呢?想到这里,不免心寒。
此时手机响起,是沈天青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开口就问,“我现在感觉不太好,你可以……来接我吗?”
十三仙急问,“你在哪里?”
沈天青回答,“上次我们一起观摩了对何辉的催眠取证,我就在催眠治疗室这里……”
十三仙惊异,“你怎么又去林素子那里了?又是沈西来逼你?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沈天青说,“不,你先别担心,这次是我主动来的。准确点说,是我主动请求林素子小姐对我实施深度催眠,看能否帮助我想起关于我姐姐被杀时候的记忆。刚才,我们结束了第一次催眠。”
十三仙屏息凝神,听见他沉默了半晌之后,又往下说,“结果,我们一无所获。现在,我只想回去休息。我希望你能来陪我。”
十三仙连声说好,但听筒显然被林素子接过,她的声音传来,“林小姐,我知道你是沈公子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你能来陪他的话,我想我们说不定可以进行第二次催眠,再试试看。”
“可是他现在已经很不舒服了,让他休息不行吗?”十三仙质问。
“他之所以不舒服,并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因为很沮丧,”林素子解释,“因为我们刚才的催眠并没有成功,我使用了很多方法,但是他始终无法进入被深度催眠的状态,而我也不想再通过药物的方式。
“我认为,沈公子之所以会呈现出这种现象,恰恰是因为他内心对于我们即将要回忆的那段过去非常敏感,因此极度戒备。所以,如果现场能够有一个他充分信任的人陪伴,或许就能催眠成功。”
十三仙踌躇,“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太相信你这种催眠取证的方式。”
林素子说,“打个比方吧,人的脑海就仿佛一间巨大的楼宇,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房间,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平时,因为精力有限,我们只会点亮某几间房间里的灯。对于一些格外重要的、甚至会对自身造成伤害的东西,就放在最深处、最黑暗的房间里。
“我要做的就是点亮那里的灯,而这需要你的帮助。行吗?”
十三仙起身,“我还是先去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