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停滞不前,静止不动。
张家用这个字来指代所有拒绝改变眼前的这个世界,不惜一切代价阻挠律吕归位的人,称为艮派。
以张天一为首,千年以来致力不懈付出一切代价要让律吕归位,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则称为易派。
易,既是更改,也是整治之意。
我现在已经明白,我一直隐隐感觉到在争勾云吕的过程中,张家和巫统戏班分成两派,那些支持我和小叔叔的人,邓老头、金泉金玲兄妹……他们都是艮派。
在邓老头他们看来,让不是巫统的杀兔仙当上勾云吕,要比巫统的勾云吕更有可能站在艮派的立场上,阻止律吕归位。毕竟我小叔叔当年就是站了艮派,还为此拼了性命。他们觉得我是李圆明的侄子,自然而然就会继承我叔的立场。
至于熊宝昌、驴皮老张……这些人都是易派的,他们支持的不是张天一,而是周易,一个真真正正的巫统勾云吕,来唱出阴船,让律吕归位。
易派的想法,我很容易理解,自从颛顼绝天地通之后,巫统遭到打压,沦落为贱人。巫统想要恢复通天之能,重新成为主宰这个世界的神。这个想法很正常,有谁不想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受人尊敬呢?
但我却无法理解那些站了艮派的巫统。我亲眼见到邓老头的邓家班日子过得有多窘迫,梅山苦目连都快要传不下去了,他们难道就不想有出头之日吗?
还有五老爷,当年那个叫张光怀的年轻人,还有张家里那么多站了艮派的人,他们明明也是伶伦的后人,为什么不想一血祖宗的耻辱,却不惜付出那么多人的性命,千年以来不断阻挠律吕归位,他们究竟图的是什么?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相比之下,我对小叔叔干嘛要站艮派倒是挺容易理解的。毕竟以他的性格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但凡是他不乐意的事,让他当天王老子他都不乐意。
说老实话,我骨子里跟小叔叔还是很像的,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认为我应该怎么怎么去做,我就非得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他们凭什么认为我就应该跟我叔是一个想法,得跟他一样站在艮派的立场,把阴船给唱走呢?
我的小叔叔站了艮派,他的下场是非但瞎了一双眼睛,最后还把性命给赔上了。他觉得这么做值得,他自己乐意,可我凭什么要跟他一个下场?
就算律吕归位,巫统重新主宰了这个世界,那又如何?难道这个世界会比现在变得更坏吗?我想到小叔叔是怎么被人侮辱的,想到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想到那个被活活烧死的骷髅花鼓戏班,想到红花爹爹,想到曾晓琴……我想到这个世界是怎么对我的,我凭什么要去维护这样一个世界?
我凭什么就该跟我小叔叔一样,是个杀兔仙的命,一辈子孤苦伶仃,贫贱潦倒,我凭什么不能有另外一种人生?
只有律吕归位了,我才能改命,我才可能有另外一种人生。
我发现我心里虽然恨死了周易骗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他要把阴船唱出来,让律吕归位,是为了我好。
因为我的内心深处,也想让律吕归位,想改变这个世界。
就在我脑子里这么想的时候,我耳朵里听到的声音突然变了。
地上的灯笼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变了,无数个影子出现在墙上,慢慢地爬下来,把整个屋子都挤满了。
整个屋子也在变化,墙上头顶上到处都是壁画,看起来像是一个很高大的墓穴,又像是一个很古老的山洞。
我看着周围的壁画,全部都是黑色的,没有一丝色彩,一层又一层,分了很多格子,像是连台戏的戏台一样,高高低低,重重叠叠,每一格里都有好几个黑色的人影,像是在扮演什么故事。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些黑色的人影都是巫魂,他们生前都是伶人,死后被封在这个墓室墙上的壁画里,反复地扮演同一段故事……
我的背上冷汗涔涔,尽管我知道现实中这个墓室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被毁掉了,墙上的壁画也全部被销毁了,但我仍然感到对这种记录历史的手段感到不寒而栗。
尽管我也知道,在古代无论哪个国家,文字还不发达的时代,历史都是用伶人来传唱的,很多少数民族至今还保留了这样的习惯,尤其是巫统的伶人,他们的表演可以完全再现当时的场景,用巫魂把历史保存下来,是可以让后世的人完全了解到历史的真相,但是这种手段本身太残忍了,制作这个墓室里的壁画的过程一定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血腥。
小嘴巴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墓室,她应该是跟某个古老的巫魂通魂之后得到了这段记忆,这个巫魂对墓主人非常了解,现在她把这段记忆传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知道墓室的主人是谁了。我竭力不去看他下令制造墓室的整个过程,把注意力集中在壁画上。
墓室的壁画是用来展现墓主人尊贵的皇族血脉的,壁画中的人物大多数都是墓主人的历代祖先。我看到有一个人物反复出现,体型要比周围的人物要高大很多。
这应该就是墓主人最显赫的那位祖先了,壁画之中关于他的事迹也是最多的。
但确切地说,这个墓主人的祖先,应该不是人。
用巫魂扮唱记录历史,可以真实再现当时的情景,因此壁画上这个“人”的高大并不是什么艺术夸张的手法。这个“人”本身就是要比普通人高大很多,但也可能是他身周云彩环绕的结果。这个“人”的身体几乎是完全隐藏在云里的,露出的头部是一张四面的人脸——换句话来说,这个“人”的脑袋前后左右都是脸,而他从云端底下露出来的是一条巨大的盘绕而立的蛇尾。
这个墓主人的祖先,是一个大通天巫。
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知道这个墓主人在历史上的身份地位,他确实是继承了非常正统而古老的天子血脉,他的祖先绝不可能是巫统……
但是当我看到一副壁画的时候,我耳中传来了对我来说已经非常熟悉的音律,我看着巫魂展现出来的场景,突然明白过来了。
在这幅壁画上,四面人首蛇尾的大通天巫坐在山顶上抚琴,身周云彩环绕,天上百鸟来朝,无数鬼神浩浩汤汤,重重叠叠地拜伏在山下。
我在看到这幅壁画的时候,耳中听到的是清角的旋律。
这幅壁画展现的,是黄帝奏清角号令神鬼的情景。
黄帝是大通天巫!
我在一瞬间感到无比错愕,但随即又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很多事只有黄帝本人就是通天巫,才能说得通。
黄帝在当时得到了十巫的拥戴,最后打败了蚩尤,如果他本人不是一个比十巫更加强大的通天巫,十巫又怎么会追随他?
如果黄帝不是一个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大通天巫,他怎么可能在颛顼绝天地通之后,让这个世界在短短时间之内稳定下来?
更何况五老爷早就告诉过我,黄帝是能亲自奏唱清角的。
我回想着历史上对黄帝的各种记载,尽管史家不断地企图去掩盖黄帝身上不属于人类的异相,就连孔子也强行把“黄帝四面”解释成黄帝找了四个人治理四方这么个狗屁不通的意思,但还是有很多史料里透露出黄帝“以云纪,有龙形”的形象,包括黄帝传下来的“姬”这个姓,也被考证出是通“巳”字,“巳”就是一种大蛇,这种蛇在古代被称为龙。
还有我小叔叔教我唱的采龙调,三月三,生轩辕,这一天明明是黄帝的生辰,但同时又是纪念伏羲的,采龙调里还唱到了伏羲妹娃坐金銮。伏羲也好,女娲也好,十巫也好,所有的巫神全都是人面蛇身的形象。
小叔叔也早就知道了黄帝是大通天巫,他早就知道了当时张天一跟他讲的黄帝命颛顼绝天地通,为了打压巫统,让律吕从这个世界失落,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真相。
我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再去看壁画上巫魂扮唱的内容,顿时就清楚了很多。
我看到黄帝得到了众巫的拥戴,经历五十二战,最终在涿鹿打败了蚩尤,他的身边站着许多赫赫有名的大巫,风后、力牧、隶首、岐伯、仓颉……还有伶伦,站在黄帝的右手,身披鸟羽,是了,他们不仅是君臣,也是朋友,是兄弟,这才是这些大巫追随黄帝的理由,当时蚩尤的势力要远远比黄帝庞大……
黄帝开始建立自己的天下,他当上了人主,化身为一个青年的模样,跟人生活在一起,还娶了人类的妻子。他让伶伦把律吕留在洪崖上,定下十二律历,分割岁时日月,把时间的概念教给了人,他让仓颉把万物之象化为文字,把万物之名教给了人,播种五谷的方法、打井取水的窍门……各种原本只掌握在巫的手中的知识,他都教给了人,让他们变得开化,具有生存的能力和创造的智慧,可以为他开垦更多的土地,建立更多的城池。黄帝正在一步步打造他理想中的世界,他的野心很大,但是他知道,有一件事是他无法克服的:他所建立的一切在时间面前转瞬即逝,这个世界的天地法则不断循环,就像潮起潮落,海浪反复吞没沙滩上的城堡,在这种强大的能量面前,人生如蝼蚁,命如草芥,他的天下也只不过是顽童堆在沙滩上的城堡,吞没一切的潮水退去,世界又恢复成一片炙热的荒芜,什么也不会留下……
黄帝放弃了人间的帝位,把统治的权力交给了少昊,少昊又交给了颛顼,在这期间,黄帝一直在思考,他最终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早在他让伶伦把律吕留在洪崖上的那一刻就存在于他的心中,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改变这个世界,现在他已经想明白了。
黄帝重新现身的那一刻向群巫宣布了他的决定。从那一刻起,群巫就分裂成了两派,其中一派愿意继续追随黄帝,接受改变这个世界的代价,而另一派意识到了黄帝的想法将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把神的国度变成人的国度。他们无法接受这种巨大的改变,决定暗中收集另一个大通天巫——被黄帝和他们联手打败之后并且被分为无数块埋藏在无数个地方的蚩尤尸骨,将其复活来对抗黄帝。
我看到这里,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颛顼绝天地通的那一年中,没有任何大巫出现在洪涯对他进行阻挠。在那一年之中,所有的大巫都被席卷入了九黎之战——包括伶伦在内,背叛黄帝的那一派大巫召出了蚩尤的战魂附于他的后代九黎之身,与支持黄帝的那一派大巫进行了一场漫长血腥的巫战。而这一切也恰好在黄帝的计划之中。他利用这一年的时间让颛顼完成了绝天地通,而他自己则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修改。
律吕已经失落在另一个世界,天地法则已经扭曲,除非律吕归位,黄帝对这个世界进行的篡改将无法复原。
我在其中一幅壁画中看到了黄帝和伶伦。整幅壁画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当年曾经站立在黄帝身边的显赫大巫,无论是支持他的还是背叛他的,都在那一年中纷纷凋零死去。黄帝以巨大的蛇尾盘立在云间,而伶伦作为一个背叛了主君和兄弟的罪臣匍匐在地,身披羽衣的枯瘦身躯犹如一只垂死的大鸟。但他们究竟是谁背叛了谁,谁又说得清呢?从黄帝隐瞒起自己真正的目的,让伶伦他把律吕留在洪崖上的那一刻起,算不算就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兄弟?
巫魂凄楚而唱,壁画中黑色的影子翩然而动,我无法听懂的巫语化为音律在脑中形成对话,我听到黄帝对伶伦说:“最后一场大洪水结束之后,人会在大地上到处生长,建立无数的城池与国度,我的子孙会继续领导他们,教给他们礼义与法度,直至我的血脉断绝。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神,神会变成人,而人会变成神,直到有一天变得比现在的我们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一切。”
伶伦说:“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错的。”
黄帝说:“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伶伦说:“神都无法做到的事,你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
黄帝说:“正因为神无法做到,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
伶伦说:“神无法做到,是因为天道如此,世界本应如此,你做错了。”
黄帝说:“我不知道天道的对错,我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伶伦说:“无数人和神因为你的做法而死去,将来还会有更多。”
黄帝说:“我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改变,我让大多数人和神都活了下来。”
伶伦说:“那么被你牺牲的那一部分呢?那么我呢?你的兄弟们呢?”
黄帝说:“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无论对错,都要付出代价。”
黄帝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的神躯依然盘立在云端,神魂已经消散在天地之间,这是他改变天道付出的代价。
伶伦俯首叩拜,说:“向神尸立誓,我的后代会改正你留下的错误,恢复这个世界的本原,不惜牺牲代价。”
无数的鬼魂涌上来,开始对伶伦行刑,凌迟切割他的神魂。
巫魂的吟唱渐轻,消失在我的耳中。
屋子重新变回原先的模样,地上的灯笼还在滴溜溜地打转。
小嘴巴坐在我的对面,她的另一张嘴也不再唱了。
我已经知道黄帝对这个世界进行了什么更改。
艮,停滞不前,静止不动。
这就是黄帝的易。
如今的艮派,就是当年追随黄帝的易派。
如今的易派,则是当年背叛黄帝的艮派。
世事的循环轮回,就连黄帝也无法阻止。
我也明白了律吕归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时间一旦前进,就会像洪水一样吞没一切。
巫会成为神,而绝大多数的人会被淹没。
最后一刻到来,神和人都会消逝在时间之中。
世界会恢复它最初的模样,进入下一个循环。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小嘴巴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说。
“你叔当初就知道他要怎么做,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你要怎么做了。”
是了,我的小叔叔根本不需要小嘴巴跟他说这些,他进了鸾祖宫,领悟了律吕之后,就完全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对律吕的领悟不比我叔低,但我却没他看得那么清楚,我只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部分:就算最终神和人都会消失,我也有足够的时间来过一回我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埋下头去,屋子里寂静无声,地灯在幽幽地转。
“我还要知道一件事。”
我在脑子里说,知道小嘴巴她能听到。
周易。
一个完美无缺的巫统,一个将数千年前的上古巫统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天的奇迹,恰好在律吕归位的最后一次机会前出现,这绝不会是什么偶然。
五老爷是我见过自身最强大的巫统之一,他不通律吕、不修术法也能使用万仞,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非人的异相,就连他化出的巫魂也已经完全是人的形态。
五老爷身边的白师爷,还有旧柳渠路上的方仙姑,他们身上的巫统非常古老,我不是学生物的,只能推测这可能是某种返祖现象,导致他们在外形上显露出了巫统中非人的那一面,但这种畸形并没有让他们的巫魂变得强大,方仙姑甚至连改变自己外形的能力都不具备。
而周易在进入鸾祖宫之前,他的巫魂就已经强大到了根本无法隐藏起来的地步,他真正的外形已经与上古的大通天巫完全无异,以至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身时,被吓得屁滚尿流,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见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怪物,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怪物就是我们文化中膜拜祭祀的祖先神。
人首蛇身,四面双目,看文字描述是根本无法体会到这种怪诞给人带来的惊悚恐惧的。也难怪我们的文化当中要不断地抹去伏羲、黄帝这些大通天巫身上非人的部分,把所有记载了他们异相的文字都解释成图腾崇拜或者别有他意,但神留在人心里的敬畏恐惧却一直流传至今。我一直以为自己胆子小,但其实那个时候我都已经会放猖了,再恐怖的场景我都见过,但我在看到周易真身的时候,那种潜意识里的害怕是人根本无法克制住的。
我想不明白,一个上古的神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里的。
张天一究竟是从哪里找到了周易这个“人”的?
“神保……他是阴生子。”
小嘴巴在我的耳朵里说。
阴生子就是死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孕妇死了,但是肚子里的小孩还活着。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我爷爷就是阴生子。据说阴生子是会有些天生的特殊本事,我爷爷有,甚至到了我小叔叔身上也有一点。但就算是阴生子也解释不了周易身上的巫统是怎么回事。
“老五能帮你叔找到鼍鼓不是他运气好,”小嘴巴在我耳朵里说,“他土老板的身份是假也是真,张家有个旁支是祖传的发丘天官,老五就是那一支的人。”
发丘天官,跟曹操那时候的摸金校尉是一回事。五老爷的身上有万仞,还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找到鼍鼓这么珍贵的东西,看来张家在这个行当里的浸**是非常深的。
张家的发丘天官就算在张家里头也是非常隐秘的一支,五老爷虽然是这一支的人,但并不是嫡系。他的业务范围是跟外头土夫子打交道的多,很少下地,无法接触到真正的核心机密,他能掌握的信息,就是张家的发丘天官最核心的那批人在地下找的并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喜神。张家在怀化那边山区里有个古楼,底下存放了上百具非常特殊的喜神,最早的一具喜神还是好几百年前挖出来的,是一个西周时期的大贵族,所有的喜神都保存得非常好。五老爷也是在进过这个古楼之后,找到了一些很特殊的、完全是现代化的东西,被他发现了线索,才知道有周易这么个人的存在。
我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
小嘴巴能接触到熟悉那个墓室的巫魂并不是偶然,千百年来,张家的发丘天官就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墓室,更确切地说,他们一直在这样的墓室里寻找墓主人保存完好的喜神。
张家一直在试图提炼出纯正的巫统,近千年来,他们一直在尝试制造出一个上古的大通天巫那样强大的巫统,所以张家的发丘天官一直在寻找适合的喜神。但巫已经失去了通天之能,甚至哪怕就在他们具有通天之能的时候,也很难去复制出一个真正的神。学过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人都知道,哪怕时间是可逆的,要把一个打碎的鸡蛋还原成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可能性都是无限接近于零,更何况神比鸡蛋要复杂得多,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他们复制出来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甚至有些怀疑像白师爷、方仙姑这样畸形的巫统,就是失败的结果。
但是神无法做到的事,人却做到了。
从五十年代开始,人有一项技术发展得非常快,到了七八十年代,国内的实验室已经可以拿出很成熟的结果来了。以张天一的世俗势力,他要搞到这项技术并不难。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周易确实是一个阴生子。
我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都称呼周易为神保。
神保,就是神尸,在祭祀中,用来指代扮演神的躯壳领受香火的那个人。
周易的身体,就是神的躯壳。
他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巫神。
我想到在巫魂吟唱中的那段对话,黄帝对伶伦说:“最后一场大洪水结束之后,人会在大地上到处生长,建立无数的城池与国度,我的子孙会继续领导他们,教给他们礼义与法度,直至我的血脉断绝。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神,神会变成人,而人会变成神,直到有一天变得比现在的我们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一切。”
于是人真的造出了神,人的本事正在逐渐接近神,甚至可以做到神做不到的事了,黄帝的预言正在一句句变为现实。
不仅如此,我突然意识到。
周易的名字。
易,自然是张天一所代表的易派。
但周这个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代表了周易真正的血脉。
黄帝共有二十五子,少昊、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以及夏商周的天子都是黄帝的子孙,他们都继承了姬姓,西周初年,周武王大封诸侯,姬姓诸侯国有五十三个,但随春秋战国习惯改以号为姓,姬姓已不常用,直至唐朝为避李隆基的讳,所有的姬姓都改为了周姓,姬姓至此断绝消失,周姓成了姬姓的替代。
颛顼绝天地通之后,除了黄帝一脉,所有的巫统都沦为贱人,他们不可能有高规格的墓室保留下来,让人找到保存完好的喜神。因此张家的发丘天官找到的喜神,都是黄帝一脉的姬姓贵族。换到现在来说,这些喜神都是姓周的。
所以他们为神尸取了周易这个名字。
伶伦被处死之前,向黄帝的神尸俯首叩拜,说:“向神尸立誓,我的后代会改正你留下的错误,恢复这个世界的本原,不惜牺牲代价。”
伶伦也做到了他的话。
他的后代,将用黄帝本人的血脉,来修正黄帝当年对这个世界的篡改。
周易将会是让律吕归位,让世界恢复本原的那个人。
但周易的存在,却又恰好证明了黄帝对这个世界的篡改,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我现在终于把所有的事都给弄明白了,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妈的也太荒诞了。
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这当中有太多错位的循环,艮派其实是易派,易派其实是艮派,黄帝背叛了伶伦,伶伦又背叛了黄帝,周易明明是黄帝的后人,却要让律吕归位,五老爷明明是伶伦的后人,却要阻止律吕归位,杀了无数艮派的小嘴巴其实是个艮派,我一直最恨的人其实一直在帮我,我一直当成兄弟的人其实一直在骗我,至于我的小叔叔,我都说不清他到底是被张天一给利用了还是被艮派的人给利用了,他明明不想受人摆布,但到头来不管他怎么选,他都是卷在这两派斗争里的牺牲品……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荒诞了,错的是对的,对的是错的,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变是不变,不变反而是变……我越想越好笑,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恐,大概我咧开嘴无声大笑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疯子,可他妈的我也想笑得像个正常人,谁让他们割了我的舌头,害得我连笑都笑不出声。
我耳朵里听到小嘴巴的声音在说:“我已经说服了张太一,到时候会把你带到神罗天祭上去。”
是了,我是杀兔仙,哑罗经星是阴船出巡的引航星,有我在神罗天祭上,就可以增加周易唱出阴船的把握。
可我没了舌头,也没了本事,小嘴巴把我弄到神罗天祭上去,我又能干什么?
“张太一叫人给你用的止痛剂,里面的成分是专门阻断脑神经活动的,所以你的本事才发挥不出来。我给你的这个药,可以让你在神罗天祭之前恢复本事,但估计你伤口就压不住痛了,你到时候要忍一忍,不要露了马脚。”
小嘴巴从身上拿出一个玻璃瓶的针剂,放在桌子上,我没有去拿,只管冲她笑。
我耳朵里小嘴巴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她其实也苍老了许多,眼角多了很多纹路,没有跟我小叔叔叫板你姑奶奶我那时候的气势了。
“我本来是指望你能恢复本事,唱退阴船的。金家兄妹、铜溪火席老何、梅山苦目连老邓、郭秃老四、南通僮子刘家三可子……他们几个都答应了到时候会出手帮你。但就算你不唱退阴船,我们到时候也会动手……”
小嘴巴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闷头笑了很久,笑着笑着,渐渐愤怒起来:这个世界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到底关我什么事?凭什么我要卷进这种事情里,凭什么就非要我做牺牲?就因为我是杀兔仙的命?
我的小叔叔做了牺牲,他活着的时候是别人嘴里的戏疯子,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
就因为他是杀兔仙的命,所以这个世界就可以对他那么不公平?
就因为我是杀兔仙的命,所以他们也能理所当然地要我做牺牲。
我越想越愤怒,抓起桌上的玻璃药剂瓶就想往墙上扔。
但内心深处,我其实很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命运这回事。
我很清楚,就我的小叔叔这种性格,根本没有人可以逼他去做牺牲。他这一辈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自己想做的。
我的小叔叔确实没有活过三十六岁,但这不是他的命,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一直很难接受这一点,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他太多,是因为我觉得他心里应该跟我一样恨这个对他极其不公平的世界才对。或许他的心里其实也是恨过的,这一点我已经无从知道答案了。
像他这样,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侮辱的人,却偏偏没有抛弃这个世界。
我先前一直很难去理解接受这个事实,但现在我有点渐渐地懂了。
我的小叔叔在用性命去堵住鸾祖宫山门的时候,仍然给我留下了一个入口,让我可以成为勾云吕。他在保住我的性命的同时,也把选择留给了我。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药剂瓶。
我的小叔叔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现在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