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十六年前一样,小嘴巴给我安排的戏棚,也是在洪崖的半山腰,离山门最远的位置。
我眺望着山顶上的鸾祖宫的影子,意识到我跟小叔叔的命运正在渐渐重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杀兔仙的宿命,但我看到自己旁边的戏棚子里是郭秃班,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来郭老四的命也很不好,他这辈子就赶上了两回鸾祖宫庙会,两回都是一上来就遇到了杀兔仙,他想往前挪一个戏棚子都没戏。
郭老四正在跟他前面的竹马戏班子比拼,两个戏班子唱对台戏,唱的都是《昭君出塞》,郭老四全身牵了十六个线猴儿,正唱得起劲,从帷幕后露出一颗满是油汗的秃头,亮铮铮的醒目得很。
我没有小叔叔的本事,可以当场偷师跟人唱对台戏。我直接站在了郭秃班的戏棚子前,召出了猖兵。
线猴儿和猖兵厮杀在一起。郭老四没动他台上的十六个线猴儿,仍然在帷幕后跟竹马戏班子唱对台戏,但是郭秃班的戏匣子里跳出来二十个线猴儿,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万,跟猖兵斗在了一起,虚虚实实,打得很是激烈。
原来郭老四的本事并不简单。我看小叔叔的活戏本,还以为他只会以气劲控制人偶。十六年过去了,郭老四一心多用的本事也长进了很多,可以同时控制三十六只线猴儿应付两边路数完全不同的拼斗。而且他这个人也很有傲气,我看到戏棚子里郭老四的四个徒弟都站了起来,脱下身上的袍子,露出一身的肌肉。郭老四本可以把线猴儿分一部分交给他们去控制,但郭老四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全都乖乖坐了回去,用眼神愤恨地看着我。
郭老四的线猴儿终究还是一个个都被猖兵给俘虏了,就连台上的十六个线猴儿也被猖兵给拉了下来。我多留了个心眼,没让猖兵撕碎线猴儿,最后把三十六个线猴儿交还给郭老四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完好的,但郭老四的脸色仍然很难看,把线猴儿收进戏匣子之后,就带着郭秃班离开了戏棚子,一句话也没多说。
我站到了竹马戏班子的戏棚子前。
竹马戏就是小孩把竹竿当马骑的那个竹马,只不过竹马戏的竹马不再是一根竹竿,而是有马头、马身、马尾,是用模具一层层糊上麻纸做出来的纸壳,分成一前一后两个部分套在演员身上,做得精致复杂的竹马不单有鬃、有耳,还有马鞍、笼头、串铃和各种装饰,而且马的全身上下都能动。演员脚踩高跷,身套马壳,在马上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边唱边让马走出各种栩栩如生的花样来,是个很古老的戏种,现在全国各地还有些地方在演竹马戏,只不过绝大多数都没了唱戏的部分,只有跑竹马这么个形式表演了。
我眼前的这个竹马戏班子,叫黄皮竹马,演员只有两个人,一个丑角一个旦角,两个人都姓金,一个叫金泉,一个叫金玲,不知是兄妹还是姐弟,脸上化着粉白黛绿的靓妆,看不出年纪,但既然小叔叔在活戏本上提到了这两个人,我估摸着他们至少得有四十岁了。
金泉和金玲都警惕地看着我。金泉说:“李圆明是你什么人?”
我说是我叔。金泉说:“我跟你叔唱的是大八仙。”
我说:“那我们也唱大八仙。”
金玲说:“不唱大八仙,换我跟你唱,唱跑四喜。”
我有些诧异。我看到小叔叔活戏本上记的内容,这一丑一旦里头,比较厉害的应该是扮丑的金泉。他一个人可以同时化演几个人,而且大八仙也是一出比较厉害的神仙戏,可以同时召唤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连他身上的竹马也会变成各种仙兽,我小叔叔当时赢得并不轻松。
跑四喜就是相对简单的一出戏了。内容就是四个刀马旦,分别代表春夏秋冬,骑着竹马边唱边舞,是用在大戏开场前的一个引子,舞的成分比较多,唱词就是些讨吉利的话,我没看过黄皮竹马的跑四喜,但我看过清徐竹马戏,估计内容不会差太多。
我说:“好,就唱跑四喜。”
金玲果然也有一人化演几人的本事。她化出来的春夏秋冬四个旦角,非但衣服妆面都不一样,脸也完全不同,而且每个都有影子,叫人无法猜出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身。
四个竹马转起来,形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圈,时而严酷,时而热烈,逐渐向外扩大,有了万马奔腾之势。金泉说:“大家向外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刀马旦手里的剑花舞动,戏棚子顿时被削掉一个角,塌下来一半,火焰熊熊。不用金泉招呼,戏棚子外面那些看戏的也知道厉害了,纷纷往后退。
我才意识到,原来跑四喜就是汉祭的舞四时,走的是调四时以成物的路子。能一人化四,形成百人大祭的效果,金玲的本事其实要比金泉大。他们当时是轻敌了,才让金泉去对付我的小叔叔。但金泉输了之后,金玲没有再出手,他们还是讲规矩的,光这一点就比他们身上的本事还要让我敬佩。
如果我没进过鸾祖宫,跟金玲唱跑四喜我是吃亏的,因为五猖走的是五行生物的路子,五行走不出舞四时的竹马阵,猖兵就会被竹马一点点剿灭,竹马阵的圈子不断扩大,我就必须往后退,一直等我退到戏棚后的悬崖边上,我就输了。金玲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要跟我唱跑四喜。
但我根本没打算召出五猖。
我也根本没有去分辨到底哪个才是金玲的真身。我嘴上唱着跑四喜,心中却在默念,从竹马阵的地下泥地里生出一只只白骨森森的手,直接把所有竹马底下的竹竿给抓住,全部拧断。
金玲摔在地上,是个白袍花翎子、背后插了四面令旗的冬旦,面容肃杀,愤愤地看着我,说:“你根本不是在唱跑四喜。”
我说:“我赢了。”
金泉把金玲从地上搀扶起来,金玲嘴里已经开始骂人了。演竹马戏的从竹马上摔下来,是非常折面子的事。更何况我已经看出来了,金泉金玲兄妹的年纪何止四十岁,他们至少有六七十岁了。我让一个老人家这么摔一下,做的是很不地道。
我虽然赢了,看戏的也没一个喝彩的,看着我的眼神一个个都很鄙夷。他们也都看出来了,我的本事要比金玲大得多,我明明可以赢得光明正大,但我偏偏要用这种耍人的小手段,赢了也不光彩。
我什么也没说,对金泉金玲兄妹拱了拱手,继续往下一个戏棚子走去。
我现在有点理解小叔叔了。别看他在活戏本上显摆自己赢得如何痛快,这些巫统戏班个个都是能人异士,本事高强,各有千秋,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一击。他来唱鸾祖宫庙会的时候还没有勾云吕的本事,也没有巫统,只是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一个普通人,要单枪匹马跟这么多个巫统戏班一个个唱过去,他想要赢就很艰难了,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手下留情。
但小叔叔必须得摆出一副赢得很轻松的架势,好逼得对手认输来避免缠斗,速战速决。不然他的体力根本不可能支撑到一个人唱完三天对台戏。别人看不出他只是险胜,就会觉得他是轻狂恣睢,故意羞辱对手。
我如果可以用到放猖以外的本事,我会赢得比小叔叔当年轻松得多,也不用折人面子,叫人难堪,但我偏偏现在还不能用。
张天一已经知道我进入过鸾祖宫,但是他对自己看中的勾云吕仍然充满信心,这一点让我感到很不安。
就算张天一徇私舞弊,让他看中的人也提前进入了鸾祖宫,但我却不信他的人对律吕的领悟会高过我这个杀兔仙。巫统跟杀兔仙不一样,对律吕的领悟完全由他们身上的血统来决定——要说得科学一点,就是基因决定的。巫统要延续下去,跟普通人繁衍后代,几千年下来,血统只会越来越不纯,先前九个巫统的勾云吕都没能唱出阴船来,后世的巫统只会一代比一代弱,不会比前面九个更强。
张天一对律吕的领悟不如我,但本事比我高强,那也只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如果我能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在鸾祖宫里领悟到的一切,用不了十年,我的本事就不会比他差。
但张天一偏偏胸有成竹,坚信他看中的勾云吕不但能唱出阴船来,而且本事也比我高强,肯定能赢我,这就让我完全想不明白了。我到现在为止,见过的人里巫统最强大的就是五老爷,只靠先天本事,不通律吕也不习术法,但五老爷手里要是没有万仞,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想不明白张天一看中的那个勾云吕到底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我就只能先隐藏起自己的本事,只用放猖这一招,让对方也摸不透我的路数。
但我在唱过了七八个戏棚之后,还是不得不动用到了放猖之外的本事。
第九个戏棚里,是梅山苦目连的邓家班。
邓福星站在戏台上,冷冷地看着我。
我现在知道了,邓福星身上的巫统很弱,邓家的巫统到了他这一代身上,已经快断绝了。他确实不适合学习起殇、放猖这些东西,邓老头不愿意教他,是因为他学起来会很痛苦,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召出来的猖兵,只能隐隐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邓福星的身前站着一百来个猖兵,二十为队,五猖出列。
这一个多月里,邓福星也是下了极大的苦功夫。邓家的戏棚比十六年前退后了好几个位次,但是邓福星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邓福星看着我,脸上又嫉又恨,他看不到我到底有多少猖兵,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我身后的山魈。他能召出五猖已经是极限了,永远也不可能召出山魈。
邓福星怨恨地说:“你打算用从邓家偷学到的本事来对付邓家?”
邓老头走了出来,拍了拍邓福星的肩膀,说:“让我来吧。”
我很感激邓老头。放猖是我学到的第一个本事,如果没有这个开头,我在鸾祖宫里的领悟没那么容易。我刚学会放猖那时很嚣张,但是邓老头没跟我计较,我看了活戏本之后知道了邓家真正的本事,才知道我当时有多轻狂。
我叫:“邓伯伯。”
邓老头看着我,说:“你跟你叔一样,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说:“我没办法了,我必须得走下去。”
邓老头说:“你已经能召出山魈了,五猖合一,无师自通,你确实有走下去的资格。”
我把山魈收了起来,说:“我不会用放猖对付你的,邓伯伯。”
邓老头有些诧异,说:“那你要怎么过地狱十殿?”
邓老头的身后,是地狱众鬼,阴司判官,十殿阎王。
这才是邓家真正的本事。梅山苦目连,是一个很杂的戏,里面有道教的东西,起殇、放猖,其实是道教的术法,还有很多民间的杂耍法术,比如厌胜术之类的东西。但它的根基是在佛教。整个目连戏,讲的就是活人入地狱,过地狱十殿的故事。
道家术法,根基是术数,是从律吕中化出来的东西,所以我学放猖,上手很快。但是佛家不讲律吕,对时空的领悟却很深,一弹指顷,有六十刹那,一刹那间,又有九百生灭,一生一灭为一劫,一劫一千六百八十万年,是为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四个中劫为一大劫,大劫十三亿四千四百万年,是为星宿劫。弹指一顷,亿万生灭,千佛出世,犹如星宿在天,其中色究竟天,身长一百二十八万里,寿一万六千大劫,这是佛法在理论上可以调动的最大时空。
目连戏的地狱十殿,虽不及色究竟天的万千分之一,但普通人堕入地狱只是一念之间,要连过十殿,走出地狱,却要数百个轮回的生命时间。
山魈为五猖所结,身上有无数猖兵,是无数转换了形态的生命时间,如果我用山魈过地狱十殿,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但我已经答应邓老头,不会用从邓家偷学来的本事来对付邓家。
我说:“我的小叔叔不会放猖,但他还是走出了地狱十殿。”
邓老头说:“是了,你叔当时唱的是三姑且游花园,想必也教给了你。”
三姑且游花园,是潮汕那边一个很古老的巫戏。三姑且其实就是三个女巫,也就是古代巫觋之中的觋。游花园是逛地狱的一个隐晦的说法,很多叫花园戏的,其实就是地狱戏,是从入阴通灵的巫法里化出来的东西。但三姑且游花园这个戏特别古老,是一个完全原始形态的巫戏,唱词很简单,威力却很大,不知是怎么保留下来的,被我的小叔叔给学去了,破了邓家的地狱十殿。
小叔叔的活戏本里,也确实留下了三姑且游花园这出戏的工尺谱。
我说:“我也不用三姑且游花园。”
我闭上眼睛,身后站出了六丁六甲,六阴六阳,司掌天干地支的十二个神将飘然而立。
邓老头说:“原来是花甲开天。你叔当年唱鸾祖宫庙会的时候,还唱不了这个戏。没有勾云吕的本事,是唱不了花甲开天的。”
我看着邓老头,微微点了点头。邓老头既然已经看出来我进过鸾祖宫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邓老头说:“说起来也巧,今天还有一个人从我这个戏棚子唱过去,唱的也是花甲开天。”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张天一果然没守规矩,不等鸾祖宫庙会结束,就让他的人提前进了鸾祖宫。
邓老头说:“我猜到了你跟你叔一样会来争勾云吕,原本是想拦那个人一拦的。但他既然跟你一样……我就拦他不住了。”
我听了邓老头的话,心中突然升起了很大的疑惑。
我一直隐隐有种感觉,邓老头是故意让我偷学到放猖的,他从一开始想教的人就不是邓福星,而是我。从遇到我的那一刻起,邓老头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早就猜到了我自己会来争勾云吕。他让我拜师,不是为了让我帮邓家争勾云吕,只是为了把放猖的本事名正言顺地传给我。
邓老头跟我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帮我?
这种疑惑在我看小叔叔的活戏本的时候,其实也有,只是没那么明显。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鸾祖宫的庙会只有三天,三天时间内,如果不能从最后一个戏棚唱到最靠近山门的那个戏棚,不管我的小叔叔本事有多大,他也不可能争到勾云吕。
十六年前,我小叔叔跟邓老头唱的是三姑且游花园,以他当时的本事,是可以凭这出戏过地狱十殿,但时间绝对不会短。目连戏可以一口气唱十天十夜,如果邓老头不想赢,只想拖住小叔叔,跟他唱个十天十夜,唱到鸾祖宫庙会结束,小叔叔根本就没机会去争什么勾云吕。
而且不只是邓家班,金泉金玲兄妹的竹马阵,也可以用来拖延大量时间。
但当时金泉认输之后,金玲就没有继续跟小叔叔唱,而是直接让出了戏棚子,让小叔叔往前进了一位。
小叔叔当时心里憋着一口气,认为所有的巫统戏班都针对他,所以他压根没有意识到,他最后能争到勾云吕,是这些巫统戏班暗中相让的结果。
邓老头、金泉金玲兄妹……这些人根本不认识小叔叔,而且小叔叔为了要赢他们,把事情做得很绝,完全不给人留面子,这些人也绝对不可能对他有任何好感。
他们为什么要让小叔叔争到勾云吕?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宁可让小叔叔争到勾云吕,也不希望是别的人当成勾云吕。这跟小叔叔这个人没关系,跟他们背后的目的有关。
这当中也有巫统戏班是对小叔叔不讲规矩,输了之后仍然死缠烂打,拼了性命,不顾一切去全力阻挠的。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提到了好几场对台戏,他都唱得惊心动魄。那几个巫统戏班,应该就是不想让小叔叔争到勾云吕的。
就跟张家一样,巫统戏班当中也分成了两派。这是我在看活戏本的时候的一种隐隐的感觉,现在终于得到了验证。
我的第一反应,是跟张天一有关。邓老头、金泉金玲兄妹……这部分人是支持张天一的,他们知道自己争勾云吕无望,只要小叔叔证明了自己有能力赢过他们,他们就不对小叔叔争勾云吕加以阻挠。
可这仍然说不过去。十六年前,小叔叔是张天一看好的勾云吕,所以邓老头暗中放他过去,但十六年后,张天一看好的勾云吕并不是我,邓老头为什么要暗中帮我的忙,反过来阻挠张天一看好的那个人?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我的小叔叔不知道,我也一时想不明白。
我看着邓老头,邓老头说:“你既然会花甲开天了,那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耽搁你时间了。梅山苦目连,邓家班认输了。”
邓福星叫道:“爹!”愤愤不平地看着我,说:“我不服!”
邓老头说:“你不服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比你爹还厉害了?”邓福星无话可说,被邓老头拖着去后头收拾戏箱子了。
戏棚子里人多眼杂,我知道邓老头不可能在这里告诉我什么,便打算继续往下一个戏棚子走了。
邓老头又追出来,说:“你的山魈再给我看一眼。”
我把山魈召出来。邓老头说:“你要是能用放猖这一招赢遍这里所有戏班子,也算是给邓家班长脸了,但前头的驴皮老樊……熊家班的仙倡戏……这几个是专门克邓家班的。时间不多了,你的山魈过得去,但你人未必能过去。”
邓老头是在提点我。我明白了,对邓老头深深地拜了拜。杀兔仙是没有师父的,但邓老头确实教会了我放猖。就算我现在知道他不是为了我这个人,是有别的目的,但我也仍然很感激他。
我既然知道了时间是争勾云吕的关键,便不再拘泥于只使用放猖这一招,前进的速度果然快了很多,但在第十九个戏棚前,我还是耽搁了半天时间。
第十九个戏棚,是渔峡熊家班。
熊家班的班主叫熊宝昌,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不到三十岁,身上没穿戏服,穿的是夹克衫,看起来很潇洒。小叔叔的活戏本上记的跟他唱对台戏的熊家班班主是叫熊得胜,不知道这两个人是父子还是其他什么关系。
熊氏,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据说十巫之中的巫罗便是熊姓,熊氏为巫统七大姓之一,后来被人称为蛇巴,现在姓熊的大多数人都是土家族。
十六年前,渔峡熊家班的戏棚子是在最靠近鸾祖宫山门的位置,是地位最高的巫统戏班。
如今熊家班只能排在第十九个戏棚子,离山门还有好大一截路,看来熊家的本事也没落了。
熊宝昌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对我笑笑,说:“我的本事不比我伯父当年差。”
我明白了,就跟邓老头放弃了原先的位次,是为了阻拦张天一看好的那个勾云吕一样,熊宝昌甘愿把戏棚子挪到后头的位置,是为了阻拦我。
所有的巫统戏班都已经知道我和另一个人进过鸾祖宫了,他们不是对手,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争勾云吕。但他们还是在争,争的是让谁当上勾云吕。
而熊家班把戏棚搬到了这个位置,只能说明一件事:接下去我会遇到的巫统戏班,全部都是反对我当上勾云吕的那一派。
不管我跟另一个人的胜负如何,从戏棚的位次来看,两派巫统戏班的胜负已分,邓老头那一派明显是处于弱势。
我不能再指望别人帮我了,接下来我必须得完全靠自己唱过去了。
我来到鸾祖宫庙会的时候已经是庙会的第二天,我原本就已经比小叔叔当年少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后半夜了,我只剩下最后一天半的时间了。
在我前面还有二十一个戏棚子。
熊宝昌说:“十六年前,我大伯和你叔唱了一天一夜才分出胜负。”
我说:“我可没那么多工夫陪你玩儿。”
我把六丁六甲给亮了出来。
熊宝昌说:“我只要你陪我半天。”
熊宝昌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很柔媚的女声。
熊宝昌说:“你不肯带我走,你连半天都不肯陪我?”
我顿时心生警觉,但是已经晚了,熊宝昌已经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换成了另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短头发,丹凤眼,抿起嘴对我笑。
我一直以为渔峡熊家班的仙倡戏是神仙戏。曹操当年看仙倡戏,写下三首《气出倡》,都是对各种各样的仙人玉女的描写,还以为自己真的御风乘龙上天门,见到了西王母娘娘。
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所记,他跟熊家班唱对台戏的时候,也是被困在了一个蓬莱仙境里,白虎鼓瑟,苍龙吹笙,女娥坐而长歌,乐曲自天上倾泻而下,化为山川河流,春花秋月,美不胜收,小叔叔不舍得离开,想多逗留一会儿,结果不知不觉就在里头留了一天一夜,好在他最后想起来了自己是来争勾云吕的,还是恋恋不舍地出来了。他要是晚出来一个时辰,鸾祖宫庙会结束了,熊家班保住了离山门最近的戏棚子,那就没他什么事了。
我那个时候以为小叔叔所说的白虎苍龙,只不过是戏台上戴脸壳子的人罢了,他说的那种种奇幻景象,也只不过是他酸溜溜的为了凑戏文编出来的夸张写法,所谓蓬莱仙境,就跟邓家苦目连的地狱十殿一样,是一种由音律创造出来的复杂时空,只要能够调动足够的能量,便能轻易破解。
我完全弄错了,渔峡熊家班的仙倡戏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戏。小叔叔说自己跟熊家班唱对台戏的时候,看到的是蓬莱仙境,女娥长歌,高山流水,那是因为他自己爱戏成痴,平时除了唱戏没别的什么欲望,这么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理想中的仙境了。
至于曹操看仙倡戏看到的也是蓬莱仙境,那是因为他虽然权势滔天,但年事已高,他嘴上说不信天命,不欺神仙,但他内心还是向往成仙长寿,永远把持着自己的江山,所以他看到的蓬莱仙境之中,他自己驾青龙,饮玉浆,有各种各样的仙人玉女环绕着他,还有西王母娘娘来迎接他上天门。
渔峡熊家班的仙倡戏,实际上就是百戏之中的幻人戏。
它以音律创造出来的时空尺度甚至还不如邓家苦目连的地狱十殿,但因为它的幻术直接针对的人内心的欲望,所以给人的感觉异常逼真,就算发现了一切都是虚幻,也宁可相信它是真实的。
就连曹操这样的不世枭雄,也被仙倡戏给骗了,以为自己死后真的能成仙。
我之所以敢那么肯定,因为我眼前看到的时空根本不是什么蓬莱仙境,而是一个异常真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父母双全的人,有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其余的,我不想多说了。
当我走出那个世界的时候,我也感到了异常的痛苦,恋恋不舍。
我真心希望那就是我的人生。
熊宝昌说:“你要是能让律吕归位,你也可以得到差不多的结果。”
我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熊宝昌的表情看起来很真诚,不像是在讽刺我,但他确实说到做到,把我给困到了天亮。渔峡熊家班不愧是巫统中的第一戏班。
我虽然赢了熊家班,但我剩下的时间只有一天了,我没工夫去弄明白熊宝昌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唱到倒数第二个戏棚前的时候,距离鸾祖宫庙会结束只有一个时辰了。
倒数第二个戏棚里,就是邓老头所说的驴皮老樊。
驴皮老樊就一个人,是唱影腔的,就是皮影戏。他用嘴唱,手操影人,脚走锣鼓经。他脚旁边放了一套锣鼓,两只脚的脚趾里各夹着一根铜棒,这就是他的鼓佬倌。
我到的时候,驴皮老樊正在刮皮。
皮影戏,做影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张皮。这张皮先要选好,通常不是牛皮就是驴皮,然后就是净皮,反复用刀刮薄和用水泡亮,要最后一直刮薄泡亮到皮像青玻璃一样,厚薄均匀,净亮透明,在日头底下照着微微泛青光,这才能开始打样子、雕刻和敷彩。
但是我看驴皮老樊手里在刮的皮上有鳞,不太像是驴皮。驴皮老樊一边刮皮,嘴里一边低声在哼:“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何时归……”
这是古代给死人送葬时唱的丧歌,驴皮老樊刮一刀唱一句,游魂一样的影子腔合着刀片刮在皮子上的声响,听得我心里发寒。
我想起来了,所有的傀儡戏其实在古代全部都是丧家戏,傀儡这个东西最早就是人俑,是用来代表尸体的。一直到现在,潮汕很多地方还是专门在火灾、水灾之类有大量人凶死的场合演傀儡戏来镇魂。
皮影戏也是傀儡戏的一种,但是比傀儡戏更邪。东南亚像印尼那边也有皮影戏,直接就叫魂戏。他们相信影子就是灵魂,在演皮影戏的时候,影人就是死人,影人投射出来的影子就是死人的灵魂。
看来驴皮老樊走的也是丧家戏这一路,他用影人招魂,跟目连戏的起殇其实是一个道理。在我看来,用猖兵对付驴皮老樊的影人是最对路的。
但邓老头偏偏说过,驴皮老樊是克他邓家班放猖的。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猖兵给召出来。
小叔叔的活戏本上没有提到驴皮老樊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本事,那时驴皮老樊应该已经被熊家班给唱下去了,没跟小叔叔唱上对台戏。
这个戏棚原本应该是熊家班的,熊家班的仙倡戏虽然厉害,但是靠的是针对人心的幻术,是让人自己的意志跟自己的欲望斗,仙倡戏里的幻人本身没多大杀伤力。
他们把驴皮老樊换到这个位置上,给最后一个戏棚里的人保驾护航,就说明驴皮老樊手上肯定有什么杀招,而且是专门克制我的。
驴皮老樊看到我来了,仍在继续刮他的皮,头也不抬。
我原本以为他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但是很快就发现我的头顶上方已经全都是巨大的人影,在俯视着我,从四面八方把我给包围了。
我一紧张,下意识放出来的不是六丁六甲,是猖兵。
人影飞快地吞噬掉猖兵,我连五猖都来不及结起来,更不要说山魈了。
我这个时候才发现,驴皮老樊的影人招的不是人魂,是巫魂。
我的猖兵是人魂,巫魂克人魂,难怪邓老头叫我不能用放猖对付驴皮老樊。
我现在也看清了,驴皮老樊手里在刮的那张皮,根本不是什么驴皮,是蟒皮。
难怪他的影人能招巫魂。
我懊恼没听邓老头的话,我现在照样还是能破驴皮老樊的影人,但被他占了先机,我的时间只怕要不够用了。
驴皮老樊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真正的声音很尖细,跟他用刀刮皮子是一个调,对我说:“你的人可以过去,但是你的蛟龙灯得留下。”
蛟龙灯是我从阴关里带出来的,用来配合承云曲,是我身上可以动用在这里的威力最大的本事,我一直留着没有用,是准备用来对付最后一个戏棚里的人的。
我现在用蛟龙灯,是可以瞬间解决掉所有的影人,但是我带出来的蛟龙灯只是小叔叔留在阴关里的龙影,只能用一次就会烧掉。真正的蛟龙太大,我没法带出阴关。
原来驴皮老樊守在这里,是这么个目的,我自以为懂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我没有时间犹豫,只能放出了蛟龙灯。
所有影人瞬间被蛟龙灯所绞杀,但蛟龙灯同时也燃烧殆尽,成为几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向最后一个戏棚走去。
跟我想的一样,最后一个戏棚里,果然只有一个人。
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中,头戴苍鹘脸壳子的人。
这个人就是张天一看好的勾云吕,也是熊家班、驴皮老樊这些巫统戏班要竭力护驾保航的人。
我完全看不出这个人的身形相貌,但是我能凭直觉感觉到这个人很年轻,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大,而且给我的感觉十分亲切。
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是一个跟我关系非常亲密的,但是绝对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