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五老爷的时候,就在戏棚子外头的人里看到了五老爷的脸。
五老爷站在看戏的人里头,前面还有好几排人,离戏棚子还有好一段距离。他的万仞已经被张天一给拿走了,他是不可能瞬间移动到戏台上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五老爷的那一瞬间,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
五老爷两只手同时举起,我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顿时就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地对周易喊:“小心!”
周易背对戏台而立,正呆呆地看着我,黑蟒的影子仍然缠在我身上,他唯一的一个地将在我身后。
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天将已经飞扑出去,把周易给按倒在地。
我听到脑袋上放炮似的炸了一下,一个灯笼掉下来砸在戏台上,火光四起。
戏棚子外突然大乱,那些不是人的东西都纷纷化出了原形,乱跑起来,外头明明是黑夜,却一下子亮得跟白天一样,天空中有什么璀璨的东西一闪而过。
周易爬起来对我大喊,嘴唇一开一闭,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刚才应该有一声巨响,我耳朵受不住,直接听不见了。山魈茫然地站在戏棚子外,俯视着地上乱跑的人。
我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黑蟒的巨影猛地把我给举起来抛了出去。我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才发现身后的戏棚已经整个儿不见了。
通往鸾祖宫山门的台阶路上,到处都在起火,整个庙会乱成一团。
火光中,周易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五老爷的面前。
五老爷的手里端着枪,但是他的人已经动不了了。无数的人影在把他给拉扯着,把他的手臂向后扯断了,手里的枪掉在地上。
周易的身后,黑蟒的影子在火光中昂首而立,巨大无比。
驴皮老樊站在黑蟒的巨影下头,手里拿着几个影人。
这才是驴皮老樊守在最后一个戏棚子边上的真正用意。他的影人就是周易的影卫。
原来驴皮老樊是他们安排在庙会上暗中保护周易的保镖。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急匆匆地跑来,指着五老爷大骂:“老五,你好大的胆子!”
五老爷哈哈大笑,说:“老四,你放我上山,你觉得自己还能撇得清吗?”
张家老四脸色铁青,掏出对讲机讲了几句,我看到山上有很多穿着一模一样隐士服的人在跑,应该都是张家老四的人,也有几个人过来把我给按住了。
我的耳朵仍然在隆隆作响,整个人头昏脑涨,一个猖兵也召不出来,被他们拉到了一旁,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隐地意识到,那一串串的炸响不是在放鞭炮。
张家内乱,打起来了。
周易对五老爷说:“你上回在红星大剧院里埋伏我,你跟张太一说是你有眼不识神保,是你办事出了岔子,张太一信了你的话,饶你一回。这回你要怎么说?”
张太一,应该就是张天一,这是他们对张家大族长的称呼。
五老爷被好几个影人给拉扯住,硬生生地按在地上,手脚俱断,却仍是一脸桀骜,说:“我两次杀神保,两次功亏一篑,天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我张光怀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了。”
我这时才知道五老爷的真名是叫张光怀。他果然是姓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周易摇了摇头,说:“今天的事,只怕你一人担不起。”
庙会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山路两边的火势都已经被控制住了,远处也听不到放炮的声音了。张家老四的人跑过来,匆匆说了几句,我看到一大队人被押到了原先戏棚子的位置上,很多人身上都有伤,样子都很狼狈,其中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但我看到了白师爷和菜明也在里头,还有一个黑皮的女人看起来很眼熟,我再仔细一看,那不是小铁梅吗?
五老爷的脸色终于变了,说:“老四,你们自己的人你也抓?”
张家老四说:“太一爷留着你,就是为了把你们艮派的人一网打尽,但凡是帮你做过事的人,我一个也不敢放。你有什么话去跟太一爷说去吧。”
艮派,应该就是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提到的,张家里头要跟张天一夺权的那一派,可他们为什么要杀周易?他们叫周易神保,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不明白,只是隐隐意识到,张家里分了两派,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了起来,就跟巫统戏班之间的明争暗斗一样,是跟争勾云吕有关。
张天一终于来了。
山路已经清理了出来,那些烧死的东西都被拉走了。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后面跟着一行人,慢慢地走上了山,没有去搭理跑着赶过来的张家老四,连看也没看五老爷一眼,直接走到周易的面前,放开了小嘴巴的胳膊,颤巍巍地躬下身子,说:“恭喜神保争到了勾云吕。”
我发现张天一对周易的态度很奇怪,很恭敬,但又不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恭敬,像是做给别人看的,却又不愿意做戏做全套,声音和动作里都流露出忌惮和厌恶。
而且他们对周易的称呼也很奇怪。我终于想起来了,神保,那不就是神尸的意思吗?
周易站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受了张天一的拜,说:“我知道自己生下来就要当勾云吕的,我会把阴船唱出来,让律吕归位,你答应我的事也得做到了。”
张天一看了我一眼,说:“我答应了神保不伤他性命。但是他既然输给了神保,他答应我的彩头就要留下来。”
周易没有问我到底答应了给张天一什么彩头,他应该也想到了张天一会要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当彩头,只说:“要给他打麻药。他从小就怕疼。”
张天一答应了,说:“接下来的场面不好看,请神保先去休息吧。”语气不容置疑。
周易走到我的面前,小声对我说:“你不要怕,只要律吕归位,我就会让你的舌头长出来。曾晓琴也不会有事的,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会让你俩过上好日子的,还有你的小叔叔,只要律吕归位,他也就能回来了……其实我要唱出阴船,让律吕归位,也是为了你好,你信不信我?”
我根本不想跟周易说话。但是我想到自己的舌头就要保不住了,还是得趁着自己还能说话的时候,赶紧把想说的话给他说了,于是我说:“我嬲你娘个贼鳖。”
这是我跟周易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是有得选,我也不希望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句脏话。
周易走了。驴皮老樊也走了,走之前让影人把五老爷给拖到了张天一的面前,说:“你们张家的事。”
五老爷长手长脚,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惨然地抬头看着张天一。
张天一说:“老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五老爷说:“杀神保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把不相干的人放了,我任你处置。”
张天一叹了口气,对小嘴巴说:“你去把天灯点上吧。”
有人拿了个桅杆插到前面的空地上。
小嘴巴从身上拿出来一个小灯笼,只有一个柿子那么大小,灰不溜丢的,看起来脏得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藏在身上的,交给人拿去挂在桅杆顶上。
小灯笼挂到桅杆上之后,自己亮起了红光,一股很奇异的香味从灯笼里飘出来。
原来点天灯是这么个意思。我看过苍溪灯戏,在室外唱戏的时候就是这么在桅杆上挂个红灯笼,说明接下来要唱的灯戏是天灯戏。
原来小嘴巴是个唱花灯戏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胖的花灯戏女演员。
只是各个地方的花灯戏唱法都不一样,就连唱腔也是天南海北,光看这个天灯,我也猜不出来这接下来唱的究竟是哪出戏,但我看周围的人脸上表情都很恐惧,就知道这个戏绝对不会好看。
五老爷脸上的神情更加惨然,但仍然挣扎着从地上跪起来,跪直了身子。
小嘴巴站到天灯前,对五老爷说:“老五,对不住了。”
五老爷咧嘴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小嘴巴脸上的嘴巴并没有动,我的耳朵里却听到了一阵古乐,桅杆上的小灯笼自动旋转起来,灰不溜丢的灯笼皮上的图案越来越清晰,灯影洒落在天灯前的空地上,一个个黑色的人影从地里钻了出来。
人影渐渐地有了实体,只是没有五官,脸是一团黑,一个接一个从地上站了起来,自动排成了一列列,手里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顶上是个弯曲的勾头。
我突然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这是殳仗。
那些黑面人手里拿的长柄勾头叫作殳,是一种极其古老的打击乐器,但古书上又同时记载殳是一种兵器,在尧舜时期还在使用殳来打仗,还有专门负责殳仗的官员,后代都是以殳为姓,商周时期的殉葬坑里也发现了大量殳仗,这就令很多人感到费解了:所有出土的殳都是无刃无棱,杀伤力非常弱,是根本杀不了人的。
这是因为殳根本不是用来杀人的,殳是用来击魂的。
殷墟甲骨卜辞中的“寇”字,就是在室内以殳击杀敌人之魂。
张天一是要五老爷这个人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连魂都不能留下。
我没想到张天一竟然会变得如此狠辣,心中一阵发寒。
张天一说:“老五该死。身为张家人,站了艮派,想杀神保,想阻挠律吕回归,对不起老祖宗的,也都该死。至于其余的……”语气微微顿了顿,望向菜明和小铁梅那一群人。
小嘴巴用她脸上那张小嘴脆生生地说:“律吕归位在即,凡事不能再出一点差错,太一爷不能心慈手软了。”
张天一说:“都交给你了。”
从天灯里走出来的黑面人把殳仗推进,菜明和小铁梅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下了,变成了黑相公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口鼻流血,身体蜷缩起来不动了。
五老爷怒吼一声,一条黑影从他的身体里暴起,扑向张天一。
这才是五老爷的最后一击,他已经在暗中蓄力了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黑面人手里的殳同时勾住了五老爷的影子。
五老爷倒在地上,身体渐渐抽搐,双目圆瞪,视线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五老爷说:“我对不起你叔……没守住阴关……你也对不起他……”
五老爷死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