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穿得可真古怪,上身是红褂子,下面是黑裤子,好像是戏台上跑龙套的衙役,但头上戴的却是青面獠牙的鬼脸壳子。这是在演什么戏?
街上好多人都站到了路两边等着看戏,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自顾自走路,我也饶有兴趣地站在路边看着,不明白那几个人为什么有热闹白不看。
四个鬼头衙役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煞有其事地缓缓而行,身后跟着四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四个巡捕打扮的人,脑袋是四个不同的兽头,后头还跟着八个马弁,袒胸露乳,腰扎红绸,肚子里都横插了一根铁锥,铁锥的两头挂着香炉,香炉里点着火,一路走一路火星四溅,香烟袅绕。
我知道这叫“过肚锥”,是表现地狱受刑的一种表演,是一种杂耍的把戏,那铁锥其实没有真的把人肚子给扎穿,应该是用某种特殊的方法固定在马弁身上,然后用衣服给遮掩住,可这几个马弁都没穿上衣,就这么把铁锥给露在外头,却丝毫看不出破绽,这就厉害了。
八个马弁过去之后,后面又走过来八个巨汉,脚下应该是踩了高跷,身高都在两米以上,扮成神将的模样,排成两排,手里拿着各式家伙,嘴里吆五喝六的,一路走一路耍,神气得很。
我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哇!”周易连忙一把捂住我的嘴。他的手跟过去一样冷,像块软绵绵的冰堵在我嘴上,我顿时叫不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八个巨汉的后头又走出来两个人,扛着一面开道锣,哐哐哐哐哐哐哐敲了七下。
街两边站着的人呼啦啦地全都跪下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自顾自地走着。
一个四人抬的大轿出来了,轿子上坐了个官老爷模样的中年人,留着三络长胡子,头戴乌纱帽,身穿红官袍,一脸威严。
我听到周易小声说了一句:“怪了,今天怎么连城隍出巡也提前了?”
我突然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我在这里要插一句。很多人都不知道城隍到底是什么,就去城隍庙里拜城隍,以为城隍就是一个城的看守神,会保佑人平安,还有人管城隍叫城隍菩萨的,其实这完全是弄错了。城隍不是一个神,是一个阴司的官职,就好比县城的城隍,那就相当于阴司的县长。这个县城跟活人相关的大大小小的事自然有县长来管,跟死人相关的大大小小的事就都由城隍来管。城隍跟县长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只管死人的事,一个只管活人的事,拿活人的事去求城隍老爷,城隍老爷是不会管的。
我眼前这个穿红袍、坐轿子的官老爷,就是这个县城的城隍老爷。
我看到的是阴司的城隍出巡。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整条街上的人都跪在路两边,就个别的几个人还自顾自地在走。
我也是糊涂了,现在才六点多钟,正是吃饭的时候,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洗脚店、洗头店生意都还没开张,哪里来那么许多的人在街上转悠?也难怪那几个发廊小姐要巴巴地拉我和周易的生意。
这条街上,只有那几个自顾自在走路的才是活人。
我终于知道周易要带我走的“暗道”究竟是哪种路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四个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走进了詹妮花发廊,后面跟着四匹高头大马,马蹄子叩在瓷砖上,嗒嗒作响。发廊里的几个小姐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跷着脚拿粉盒补妆。
城隍老爷坐着轿子,也被抬进了詹妮花发廊。
眼看城隍出巡的仪仗就要消失在詹妮花发廊里了,周易赶紧拉了我一把,悄声说:“快跟上。”
我和周易也走进了詹妮花发廊,几个小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现在看到了,詹妮花发廊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条路,跟青石街一样,是一条条青石板铺出来的老路,城隍出巡的仪仗就走在这条路上,马蹄子叩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我和周易跟在城隍出巡的仪仗最末。城隍出巡的仪仗渐渐走远了,青石板路上就剩下了我和周易两个人。
周易松了口气,抓起我的手腕又看了一眼,说:“你这破表慢了吧,差点误事。”
我说:“这还真不能赖这块表。”我把小叔叔留给我的这块大罗马表的用处给说了,周易听后若有所思,说:“你小叔叔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不想你掺和到他的事情里头来,可惜你还是掺和进来了。这也是命。”
我说:“你本事也不小么,都把我们给带到阴曹地府里来了。”
周易说:“你真觉得这里是阴曹地府?”
我看着这条青石路。青石路的两边是篱笆墙,漆成黑色,看不出墙后面到底是什么,一丛牵牛花从篱笆墙后面绕过来,在我头顶上开出五朵花。
这跟我想的阴司黄泉路太不一样了。这条路太幽静了,像是老县城过去那种人家院子后头的夹巷,而且我隐隐有种感觉,我小时候似乎走过这条路。
一朵牵牛花被风吹落下来,掉到青石板上。
我把花捡起来一看,这就是朵普普通通的牵牛花,跟真的没差别,我的手碰到青石板上,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石头的质地。这条路是真实存在的。
我心里正这么想着,手里的牵牛花就突然变成了一只白蛾子飞走了。
我一紧张,身后两排猖兵不知不觉就站了出来。
我说:“这条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易说:“你放猖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明白了。我放猖是把已经死了的人给召出来,变成猖兵,它们对我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跟真正的活人还是有区别的,它们能做许多活人做不到的事。
这条路也一样。老县城里曾经有过这样一条青石路,后来造新县城的时候把这片老房子都给拆了,这条路也就没了。
所谓的阴司黄泉路,其实就是已经“死去”的路。
但就跟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东西一样,这条路并没有真正地消失,只要在特定的条件下,这条路就会重新出现,只不过它跟现实中的道路不一样,并不会完全遵守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
我现在知道周易的本事是什么了。他能算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道路会在什么时机下重新出现,而且他有本事把过去的路和现在的路给连起来走通。
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阴”。
周易是在带我走阴。
我的手有点发痒。我想知道如果我把大罗马表拨到正常的时间上,我眼前看到的这条路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易猜到我在动什么心思,在身后警告我说:“你现在去乱动表上的时间,很有可能会发现你自己被卡死在一堵墙里。”
我不敢乱动了。周易仍然慢悠悠地走在我的后头,也不再说话了。青石路很长,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回头看到周易的两只手笼在袖子里,手指隐隐在动,不知道在算什么。
周易走着走着,停下脚步,说:“往这边走。”
我看到青石路旁的篱笆墙上有一扇门,跟篱笆墙一样,也是漆成黑色的,普普通通的样子,门上有个插销。周易把插销拔下来,门很轻松就打开了一条缝,里面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把门全部拉开,看到门里头是有两片很厚的棉布帘子挡着光。我从棉布帘子之间穿过去,耳中一片喧哗,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红星大剧院的剧场里头了。
我拨了拨表。周围安静下来了。黄昏的天光从破残的房梁顶上漏下来,我站在过道上,看到一排又一排空椅子,就跟我记忆中一样,都套着脏得发黑的红布椅套,椅子底下铺着厚厚一层果壳垃圾。正对的舞台上挂着红布幔子,把放电影的幕布给挡住了,顶上还拉了一条横幅,上面贴的方块字都已经掉下来了,只能看出“热”“欢迎”“视察”几个字,也不知道红星大剧院举行的最后一场演出到底是什么了。
周易也进来了,跟个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旁边。我把那两块又油又硬的棉布帘子再掀起来一看,帘子后面是两扇铁皮门,门上拴着铁链锁,都已经生锈了。我们进来的那条青石路已经不见了。
周易说:“你小叔叔的戏箱子在哪儿?”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小叔叔留的字条只说了戏箱子在红星大剧院,可光这个剧场就那么大了,后面还有县剧团住过的那一排平房。究竟要从哪里找起,我的心里也没谱。
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戏箱子应该是藏在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不用特殊的手段是拿不出来的,不然五老爷早就得手了,也不必让菜明跟那些个赖子在剧院外头守我了。
我跟周易说了我的想法,我说:“你不是会算么,你给算算,我小叔叔会把戏箱子给藏在哪儿?”
周易说:“要算也得有个凭据,哪能凭空瞎算呢?你先好好想想,这个剧院里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跟你有关的?你小叔叔既然只留了这么个字条给你,说明他有把握,他藏戏箱子的这个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
这个剧院有什么是跟我有关的?我心里一动,把大罗马表给往后拨了拨。
破旧的剧场里一下子坐满了“人”。大多数都是老头老太,对着空****的舞台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他们看的到底是什么,不时地拍手叫好。
我的眼睛在这一排排的“人”当中搜寻着,终于在最后排找到了一个老头,身上披着个军大衣,两只手背在身后,手里握了个手电筒,眼睛不看台上,低头把一排排座椅给巡视着。
我知道这个老头姓冯,白天坐在外头的售票亭子里卖票,开戏了就在剧场里巡视抓逃票的人。我读县中的时候常来红星大剧院看电影,冯老头居然能认出我来,问我小叔叔好不好。他说我小时候被爸妈抱着来看过戏,我小叔叔还带我去后台玩过,这些事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也就是因为有这个冯老头在,我才不敢跟周易一起逃票,怕被他抓住了丢人。后来冯老头不在售票亭子里坐着卖票了,但我还是能常常看到他在剧场里巡视,我那时候没多想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看到冯老头,就明白了。
我朝冯老头走过去。冯老头也看到我了,说:“你好久没来看戏啦。”
我说:“我不是来看戏的,我叔有个戏箱子留在这儿,叫我来拿。”
冯老头做出慢慢回想的样子,说:“哦,你叔是有个东西给你,你跟我来。”
冯老头把手背在身后,往舞台后头走。我没想到事情居然那么顺利,赶紧给周易做了个手势,让他一起跟上。
舞台后头是一条长长的过道。我隐约记得这条过道是可以通到县剧团住的那排平房去的。过道两侧堆着没用的布景道具,好多大大小小的板,顶上垂下来一条条日光灯管,大多数都已经坏了,只有几条灯管还在勉强的做工,发出的光一阵暗一阵亮。
冯老头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和周易跟在后头,看到过道两旁还有几间屋子,大概过去是练功房和道具室之类的地方,都锁着门,门上贴着封条,看日期应该是县剧团搬走的时候贴上的。
冯老头在一间黑着灯的屋子前停了下来,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一边低头开门,一边说:“你叔前阵子是回来过一趟,在这里留了个东西,嘱咐我交给你,你不说我差点都给忘了……喏,你自己进来看吧。”
我心里一阵激动,赶紧进了屋,周易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屋子里黑乎乎的,我什么也看不清,周易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电灯开关。一条孤零零的日光灯管从房顶上悬下来,发着惨白的光。
屋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猛地回过头去,看到冯老头的脸在门缝里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对我笑。
门咔嗒一声合上了,从墙壁上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