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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另一座古戏楼

阴戏 八号原子 5733 2024-10-19 10:06

  

  我喝进了一大口水。

  有那么一会儿恍惚的工夫,我以为自己是掉进了渠河里。但渠河最深的地方也不过百米,我脚下的深渊却是根本看不见底。

  我头顶上也是一片黑,刚才那个屋子已经消失了,不管我往哪个方向游,都是深不见底的黑。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没想到这里是完全没有光的。我看不到周易在哪里,小话皮子也不在了,我又召不出猖兵来,心里顿时一阵慌。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李红星!李红星!”

  我一听,是周易在叫我,就拼命往那个声音的方向游过去,果然在黑暗中摸到一只冰凉的手。我把这只手给牢牢地握着,也不知道周易在黑暗中发现了什么,拖着我就往下游。可我游着游着,背后又远远地传来声音在叫我:“李红星!李红星!”

  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有声音在叫我:“李红星!李红星!”

  我的身体僵住了。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人在水里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那些在叫我名字的,全都不是人。

  那我握住的这只手岂不是……

  我浑身一抖,赶紧松开手,但那只手反过来死死地扣住了我,继续把我往下拖。

  我拼命挣扎,背后狠狠地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一阵剧痛。混乱之中,我的眼前突然一片雪亮,我看到周易拿手电对着他自己的脸,另一只手紧扣住我。

  我松懈下来,这才意识到,原来周易在黑暗中是可以看到东西的。他刚才死命地拖住我,是为了阻止我被那种会叫我名字的东西给骗过去,我倒反而把他当成是那种东西了。

  我看着周易手里的手电,是冯老头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老式铁皮手电筒,也不知道周易是什么时候给他弄过来的。这个手电不防水,灯光已经开始一闪一闪的了。

  但就这点光,已经让我看清了这片黑暗里并不是一个虚无的存在。

  我看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坚实的岩壁,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棵树从岩壁里生长出来,枝叶在水中拂动。一只小话皮子从树叶里钻出来,小鸟脑袋后头长了条鱼尾巴,用翅膀划着水停在我面前,歪着脑袋把我给打量着,叽叽喳喳地叫:“李红星!李红星!”

  原来刚才是这个玩意儿在叫我的名字。

  只见岩壁上突然长出来无数棵树,变成了一片横过来的森林,无数棵树上钻出来无数只长着鱼尾巴的小话皮子,都叫:“李红星!李红星!李红星来了!”

  周易手里的手电闪了闪,熄灭了。

  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丝竹声,从我脚底下的深渊之中冒出了一串光。一个接一个的孔明灯从水中慢慢地升了起来,照亮了一片又一片像云一样浮在水中的田野阡陌,田野阡陌之间有我无比熟悉的道路、楼房和河流。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因为我在无比熟悉的道路、楼房和河流之间看到了古戏楼,四个角上挂着四盏红艳艳的灯笼,就跟村子里的古戏楼一模一样。但古戏楼的周围不再是荒滩,而是一片古老的庙宇。

  我终于看到了古戏楼真正的样子。青石砖的底座下面果然是一个山门,一条长满青苔的古路穿过山门,一直通到那片古老的庙宇里。

  一盏盏孔明灯在古戏楼的顶上排成长长的一串,在水里越升越高,就好像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银河路,从黑暗的深渊里慢慢地铺过来,渐渐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现在可以看到了,那一盏盏孔明灯是一具具的骷髅,没有内脏,只有一张人皮蒙在骨架上,骷髅心脏的位置摇曳着灯芯的火苗,透过一根根的肋骨,隔着人皮透出一层朦胧的黄光。

  我跟周易互看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从一具具点着灯的骷髅之间穿过去,穿过一片又一片像云一样浮在水里的田野阡陌,向深渊中的古戏楼潜去。

  古戏楼上,我小叔叔做的四个假人还在吹拉弹奏,我小时候画的那十六个鸡蛋壳变成了十六个小把戏,在戏台上摸爬滚打。我很想在古戏楼上多待一会儿,好好看看它们,可我已经憋不住气了,只能直接潜到扮戏阁子,从一扇厚厚的雕花木窗下面游进去,果然看到靠墙的那张桌子底下摆着我小叔叔的戏箱子。

  我打开戏箱子,戏箱子里只有一个用油皮纸包起来的包裹,看形状里面像是书册之类的东西,外面扎着一圈圈的细麻绳。

  我想这个油纸包里应该就是五老爷他们费尽心思要找的古戏谱了。我的小叔叔终究还是想办法把它给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把油纸包塞到怀里,从雕花木窗后头钻出来。周易在扮戏阁子外头等我,他也快憋不住气了,嘴里吐出一串泡泡,见我出来,就赶紧打手势叫我上去。

  但我却被古戏楼底下的山门给吸引住了。我看到山门前头有无数的小话皮子像风一样在盘旋,一条长满青苔的古路穿过山门,古路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山门,身披红霞衣,长长的水袖拖曳下来,垂在水里飘飘****。

  这个背影我太熟悉了,我嗓子一阵紧,张嘴就叫:“李圆明!”

  一口水倒灌进我的喉咙里,呛得我胸口炸裂似的痛。周围的一切突然变了模样,小话皮子发出凄厉的叫声,鸟群像狂风似的猛地炸开了,山门前头突然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全都对我扬起腐朽的脸,从黑洞洞的嘴里发出无声的喊。

  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拽住了我,无数双腐烂的手从古戏楼底下伸出来,拉住我的两只脚往山门里拽。周易扑过来猛地抓住我的两只手。我看着小叔叔的背影沿着古路越走越远,渐渐地就要消失在山门后头了,心里着急,拼命扭动,想让周易松开让我下去,他却一直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开。我急得想要破口大骂,周易的脸色也像要杀人似的,瞪着我,双手使劲把我给往上拉。

  小叔叔走进了古路尽头的庙宇里,我完全看不到他了。我张嘴想要大喊,水咕噜咕噜地往我肚子里灌。

  周易咬牙切齿地把我的手给狠狠地拽着,那些黑压压的人也在用力把我给拽着,我的手快要断了,两个关节撕裂一样地疼。

  我接不上气了,渐渐没了力气,就一头厥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又已经回到了那个屋子里。

  周易盘腿坐在我对面,双手笼在袖子里,也不知道他又在算什么。

  我猛地坐起身来,指着周易就骂:“要你多事把我给拉上去,我只差一点就见着我叔了!”

  周易冷笑地把我给看着,说:“要不是我多事把你给拉上来,你就跟山门外的那些人一样,变成小话皮子,永远被困在那里了。你以为你有本事过得了那个山门?”

  我不服气地瞪着周易,心想我叔是杀兔仙,我也是杀兔仙,我跟那些人怎么能一样呢?我叔能进得去那个山门,我自然也能进得去。

  周易知道我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说:“你先看看自己的腿。”

  我这才感到两条腿麻得奇怪。我把裤管扯开来一看,顿时手就抖了。我的小腿上全是黑紫色的手印子,表皮已经坏死了,白色的蛆从烂肉里爬出来,我大叫起来。

  周易说:“幸好你只有两条腿被拽下去了,要是你整个人都被拽下去了,我把你拉上来也没用了。”

  我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说:“那我小叔叔他……”

  周易奇怪地看着我,说:“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山门后头就是那个世界,你的小叔叔既然在那边,他就已经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到五老爷跟白师爷说的话。他们说我小叔叔两年前在古戏楼上唱戏入阴,是为了把某个东西给堵在阴山门里头,永远地封在那个世界里,所以他的尸身才会吊在古戏楼上,变成了一具喜神。他也知道自己是有去无回的。

  我的小叔叔没有再回来,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封在了那个世界里。

  五老爷说,我的小叔叔已经不是人了。

  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信五老爷的话,以为他故意编出这些话来诳我,是为了把我小叔叔留下来的古戏谱给弄到手。但是我现在已经亲眼看到了古戏楼底下的阴山门,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古戏楼两年前就已经沉到水下去了,现在留在村子里的那个古戏楼只不过是个倒影,所以我去村子里的古戏楼找戏箱子是根本找不到的。

  周易说得没错,我原本早就该想到的,我的小叔叔已经不存在了。我知道了大罗马表的秘密之后,见过我奶奶的魂,也见过我爹妈的魂,但我始终没有见过我小叔叔的魂。就算我已经学会起殇了,无论我怎么试,我也没有办法把他给召出来。

  我的小叔叔已经彻底离开了我的世界。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空落落的,一阵凄惘。

  周易看着我的脸色,难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好歹你找到了你叔留给你的东西。”

  我摸着怀里的油纸包,点了点头,心里重新燃起了对五老爷那群人的恨意。我现在已经隐约有点明白当年张眼镜儿把我小叔叔打死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还是觉得我小叔叔会留在那个世界,跟他们是脱不开干系的。五老爷告诉我的是真话,但他没有把真相告诉我——他们到底对我的小叔叔干了什么,才叫他回不来的。

  周易扶我站起来。那个屋子已经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屋子,对着门的墙上有一排窗,好几扇玻璃都破了,冷风呼呼地往屋子里灌。我把那扇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小话皮子又飞了回来,落在我头顶上。我现在知道小话皮子是从哪里来的了,一想到这小畜生原本是个人,我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周易倒是对小话皮子很有兴趣,踮起脚冲着我的头顶看,把小话皮子看得在我头发里左躲右闪,瑟瑟发抖。

  我的腿上渐渐开始疼起来了,不耐烦地对周易说:“现在是逗鸟的时候吗?也不看看我都什么样了,这腿不会废了吧?”

  周易说:“我给你处理一下,幸好你被拽下去的时间短,只是烂了一层肉。”说着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两张符纸来,贴在我的腿上。

  我说:“你准备得倒是齐全。”话音未落,我的腿上就着起火来,我痛得在地上打滚,嘴里把周易给诅咒着。过了一会儿火自动灭了,地上掉了一层烤焦的蛆。我的腿上一层厚厚的黑疤,跟老树皮似的,疼倒是好些了,只是痒得厉害。我忍不住要伸手去挠,周易说:“你不想两条腿永远变成这样就忍着。”

  我只能忍着痛痒,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出了几步,觉得身后怪怪的,似乎少了什么,一回头,果然周易没有跟上来。我看他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过去一看,面前触目惊心的一摊血。

  我才注意到周易脸色白得跟死人似的,心里猛地一抽。我都忘记了在阴关里周易身上也是没有本事的,跟我一样也是个普通人。我那个时候人事不知,他要把我拉上来,想必艰难无比。我却只想着自己,上来就冲他一顿吼,根本没想到他也会受伤。

  我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极其自私的人。

  周易倒是不以为意,对着地上把嘴里的血沫给吐干净了,慢慢地站起来,说:“我没事,就是身上的力气不够,没法带你从这里走阴司路了,我们还得回去原先进来的那扇门,走来时那条阴司路。”

  我说:“那不就是多走几步路吗?你放心,我的腿还能走。”

  周易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不想让周易再走在我身后了,生怕哪次我一回头,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抓住周易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旁,周易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任凭我拉着他肩并肩地走,嘴里说:“你在县中的时候,失恋了喝醉酒,也是这么硬拉着我陪你满操场兜圈子,兜了整整一个晚上,完了还吐我一身。”

  我大吃一惊,说:“我在县中还谈过恋爱?哪个女的?”

  周易说:“单恋吧,就是我们班的曾晓琴,你那时候天天不吃早饭,攒钱给人家买生日礼物,你都忘啦?”

  我完全想不起来有这回事,说:“你瞎编的吧?我都不记得曾晓琴长啥样了。”

  周易说:“短头发,丹凤眼,矮个子,大胸脯,其实你今天还见过她……”

  我被周易这么一说,是想起来有这么个女孩子,我跟周易在詹妮花发廊对面站着的时候,好几个小姐出来拿我们打趣,只有一个穿低胸裙的短发女郎木着脸坐在那儿,隔着玻璃冷冷地看着我们,原来她就是曾晓琴。

  我很感慨,说:“时代不同了,我们班都有人做小姐了……”

  周易又跟我说了几个老同学的近况,都是记者写出来能上社会新闻的那种,我听了啧啧称奇,就连腿上的痛痒都暂时给忘了,心里也没有先前刚知道我再也见不着小叔叔的时候那样堵得慌了。

  我用胳膊肘捅了周易一下,说:“你又不是女的,干嘛老不肯跟我走在一块儿?像我们这样边走边说话多好。”

  周易说:“你那时候胆子小么,我怕吓着你。”

  我没有刻意去看周易的影子,但就算这样,我也能感觉到周易身上又软又凉,绝对不是正常人的体温,我挨着他就像挨着块没骨头的冰,半边身子都冻麻了。

  我的头皮也有点发麻,我其实已经隐约有点知道周易是什么了,但我还是没有松开手,我故意轻松地说:“我胆子小?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说了,不管你是什么,我都把你当朋友。”

  周易咧开嘴笑了,说:“嗯,我也记得,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跟我打了一架……”

  我跟周易回忆起当年不打不相识的经历,都觉得好笑。我渐渐地想起了县中时各种好玩的事,拿出来跟周易说,周易也都还记得,跟我互相取笑。舞台后头的这条走道其实并不长,但我跟周易身上都有伤,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故意都走得很慢,就这么一路说说笑笑的,感觉又回到了过去。

  我们又走回了剧场里。我掀起舞台上的红布幔子,跟周易一起钻出来,嘴里还在说:“你还记得隔壁班有个呛刀头,兜里一直揣把剪刀,专门在电影院里趁黑剪大姑娘的长辫子……”

  周易没有说话,神色冷峻地看着台下。

  我也看到了,一排排空****的座位当中,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派头很大,赤膊穿了个貂,黑绸布裤子,黑布鞋,架着二郎腿,手里拿了个小酒葫芦在转悠。

  是五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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