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火葬厂的信笺
那张纸是一张信笺,又薄又脆,页面严重发黄,似乎稍微用力一捏都会碎掉。我扫了一眼,起初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才注意到信笺上头有一行红色的印刷字。有些单位的信笺都是特制的,单位的名称就印在页眉上,我往上一瞅的,他奶奶的,赫然印着五个字:“彝山火葬厂”。
路灯惨白,投影重迭,我怕看不仔细,把信笺拿在手上,一看到那行字,又赶紧就放回石桌上。我一头雾水地想,用哪个地方的信笺不好,怎么偏偏用火葬厂的,渡场也有自己的信笺啊。更何况,火葬厂里镇子很远,谁吃饱了没事干,会跑去那个鬼地方偷信笺,然后再来吓别人。
我一边赶蚊子,一边嘀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唐二爷变成鬼给我写信?”
“你怎么老往那方面想?世界上不可能有鬼!”唐紫月坚持道。
“那你说,这个人是谁?他的笔迹为什么和唐二爷那么像?就算有人能临摹别人的笔迹,那信笺怎么说?总不会有人那么巧,在路上捡到火葬厂的信笺吧?”我连珠炮似地问。
唐紫月倒不急着下结论,只是叫我把东西藏好,将来总有一天会派用上场的。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答案,于是就决定先回去休息。而且,我明天还要送贾瞎子的遗体去火化,不早点起床的话,苗姐肯定又要不厌其烦地教育我了。
我一个人走回去时,不知是不是受到信笺的蛊惑,总觉得樟树林鬼气弥漫,就好像许多只手会从地里伸出来,把我拖到无底深渊中。好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回到渡场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过,我打开门,到拉亮电灯这段时间,心脏狂跳不止,很害怕又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从门缝下塞进来。这一次,我开门后没有异状出现,除了那张纸还在我手上,一切都平静无奇,之前的事仿佛只是我的梦境。
这一晚,我半睡半醒,甚至好几次爬起来把门打开,每一次都觉得外面有人,可每一次却又失望又惊恐地发现一个人都没有。早上,苗姐天刚亮就来到渡场,叫韩嫂把早饭快点做好,她要和大家一起去火葬厂。我洗完脸望瞭望天,江风把叶子刮离树枝,漫天飞舞,横扫过渡场上空。看来,暴雨将至,夏天的高温随之骤降,蓝天也被涂上了一层死灰色。
“黄丁意,别磨蹭了,快去穿衣服啊。”苗姐看我拿着毛巾走回宿舍,便跟来催促。
上次,唐二爷被送去火化,大家都穿着黑西装,像黑社会一样,惟独我穿得最随便。倒不是我不想穿,而是苗姐没给我准备,我也没闲钱去买那种衣服。哪知道,苗姐看我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就说我不遵守死者,特别死者还是相处半年多的朋友。我想辩解天气炎热,穿那些衣服会出汗,可偏偏天气如秋天一般凉爽。
胡队长听到声音,迈出房间后就出了个馊主意:“黄丁意可以穿贾瞎子的衣服啊,他们身材差不多,应该很合身。”
我呃了一声,吞吐道:“这……这怎么行,这更加不尊重贾瞎子了吧?”
岳鸣飞已经穿戴好了,他走出来后也附和道:“我看行。黄丁意,你就听大家的吧。”
我左右为难,穿死人的衣服,这怎么合适,尤其还要送对方去火化呢。纠结再三,我拧不过大家,只得同意胡队长的提议。看我穿好了,岳鸣飞就取笑我,穿得还像模象样的。要不是苗姐呵斥,不许我们嬉笑吵闹,岳鸣飞肯定会说个没完没了。折腾到九点,包括韩嫂在内,我们一行人才从渡场出发,前往镇上的人民医院把遗体领出来,再送往镇外的火葬厂。那家火葬厂离镇子非常远,等我们到达时,吃过早饭的我又饿了。
这是我进入渡场后,第二次来到火葬厂,没想到间隔时间这么短。下车后,我抬头往上一看,一群乌鸦正好从头上飞过,发出刺耳的叫声。强风吹过,我们冷得打颤,松柏林也被吹得呈现一边倒的样子,几乎要折断了。广西每年夏天都会有洪涝出现,这种强风强雨年年可见,并不稀奇了。
火化遗体不是一两分钟的事,彝山火葬厂的设备很落后,以前使用的是燃煤式火化机,今年才购买了一套燃油式火化机,否则火化一具遗体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甚至一天。远远地,我们还没把遗体送进火葬厂,在松柏林带外面就闻到一股奇怪的焦味。我闻到这味道,心想这是火化遗体的味道吗?之前送唐二爷来,没有那么强的味道扩散呀,难不成有僵尸从炉子里跳出来了?
火葬厂的火化车间就在松柏林带里的一片空地上,还有几排矮楼在附近,由于平时没什么人来,所以杂草比渡场的还高。火葬厂的负责人是一位白发老头,我们递交了档,签好了字就由工作人员把遗体推入火化车间。不过,白发老头却告诉我们,他们新买的燃油式火化机出了故障,所有的火化炉都不能用了,今天火化贾瞎子,只能用以前的老设备了。
苗姐一听就犯愁了:“那不是要烧一天?我看这个天气,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到时候回镇上多麻烦。”
“没办法啊,炉子烧坏了,可能生产商卖了次品给我们,你们没闻到烧焦的味道吗?”白发老头声音沙哑地说。
“一天……那我怎么去买菜啊?”韩嫂也急道。
“没关系,你们今天午饭和我们一起吃吧。”白发老头邀道。
岳鸣飞眉头一皱,答道:“你们吃吧,我不饿,我不吃。”
“有什么好怕的,打战的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胡队长看穿了大家的心思,一针见血地说。
我也有点抗拒,不想待在火葬厂那么久,亏得苗姐一样不喜欢,在她的争执下,胡队长只得同意先把贾瞎子送去火化,等火化好了,下午再回来取骨灰。不过,我们还是象征性地去送贾瞎子最后一程,目送他被推进火化炉里,并没有马上离开。
火化车间外有一条内信道和一条外信道,中间由玻璃隔开,在进入内通道前,上面写着提示:请由外通道观看遗体入炉。以前,家属只能在此止步,并在外等候逝者的骨灰,无法看到火化的全过程。白发老头解释,由于火化炉温度高,比较危险,而一些家属往往情绪激动,所以不让他们进入内通道及火化车间,以防发生意外事故。
老的火化车间已经很破旧了,采光也不够,没有新车间那么明亮,我们一进来就觉得特别压抑。通过玻璃,我们能看见火化炉门上有三个标识:工作、故障、空炉,如果火化炉正对应哪种状态,那个标识就会亮灯。可以肯定的是,新车间的火化炉都亮起了“故障”的标志。
火化开始后,大家还要看几分钟,这时白发老头就说要选骨灰罐了,叫胡队长派一个人跟他去。胡队长见我神色不对劲,以为我害怕,便将我支开,叫我跟白发老头去选骨灰罐。事实上,我根本不害怕,只是想找个机会问白发老头,他们的信笺有没有丢失过。当然,一本信笺不值钱,即使丢了,白发老头也不可能知道,我只不过想碰碰运气。
一走出火化车间,白发老头就唠叨,现在燃油涨价,单纯的火化是几乎没有任何利润的,火化一般要开启45公斤的燃烧器一小时,使用0号或-10号柴油。火葬厂的盈利通常在骨灰盒上,利润虽然很高,但也不够填补燃料费。彝山火葬厂是没有骨灰盒的,只有罐子,这都是80年代由政府订作的,一起做了几万个,因此一直卖到现在都没卖完。白发老头说他们卖的罐子很便宜,叫我别担心,不会痛宰我们的。
骨灰罐放在那几栋矮楼里,我跟过去时,总觉得它们和渡场的废弃小楼差不多。我看准备到了,便鼓起勇气问:“老伯,你们这里丢过东西吗?比如说信笺?就是有红色页眉的东西。”
“丢东西?最近没丢过,以前丢过,那是90年代的事了。”白发老头停住脚步,答道,“至于有红色页眉的信笺嘛,丢没丢我不知道,但我们不用那种信笺了,现在用的都是绿色的,你说的那种是70年代到90年代用的。”
“这么久了?”我诧异道。
“是啊。你怎么忽然问这事?我还以为你嫌骨灰罐价格高呢。实话告诉你,其它地方的殡仪馆卖骨灰盒都有200%的利润以上,我们算老实了。”白发老头没有戒心,依旧在解释为什么必须在火葬厂买骨灰罐的原因。
我懒得听那些解释,继续问:“你们丢东西是90年代的哪一年?”
“我这个老头子记性不好,不怎么记得了。反正丢了很多东西,还有一把钥匙,那钥匙是开那栋楼的地下室的。”白发老头指着远处的一栋荒楼,好像已经没有人住了,附近的野树和杂草长得最高,都快把荒楼都淹没了。
我一阵激动,心想钥匙?该不会那么巧,就是从唐二爷房间里找到的那半把钥匙?这件事居然能和火葬厂扯上关系!是我有妄想症,还是事实就是如此?
接着,白发老头又说:“那钥匙丢后,地下室就再没打开过。厂长后来得了癌症,也死了。我们这里的人好多都是得癌症死的,因为用的是燃煤式火化机,那机器对我们身体不好。唉……”
“地下室里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撬开?”我追问。
白发老头望着荒楼,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老一代的器材吧,反正那些老一辈的孩子都去别的单位了,这些楼就慢慢没人住了。我以前也想撬开,可是那扇门是钢门,撞不开,锁匠也没办法。火葬厂其实赚不了多少钱,里面不可能有财宝,开不了就开不了吧。对了,你跟我来,选一个骨灰罐,等下午火化完毕了,你们来把东西装回去。或者,你想留在这里也可以,我们能帮保管……”
我跟着白发老头选罐子时,再没心思听他唠叨了,也忘了问霍尼是由谁送来火化的,虽然这事不一定能问出来。随后,我满脑子里都在想,那间地下室里有什么东西?为什么打不开?难道唐二爷的半把钥匙就是火葬厂地下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