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将军
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到达目的地——跟野鸡山顺路的朱家坪马场。
四面环山之下的一大片草场如同绿色海洋,周边建了一些房子,建得很漂亮。近些了可见草场上有些散养着的马在悠闲地低头吃草,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
小董将车停好,黎东南下车,马上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小跑着迎上来,问:“黎总,要牵马来吗?”
“给你牵过来骑骑?”黎东南看着李八斗,问。
“先转转吧,我觉得有必要先熟悉一下地势,才好驾驭。”李八斗说。
“哈哈哈!”黎东南笑起来,“一看李老弟就是熟手啊,知道骑马先观地势。一般人就知道乱骑,完全不管这些的。”
“我真骑得少,不大懂。不过许多事是相通的,这开车都得看着路来,骑马肯定得看地势,路平路陡,难度大不一样。哪里有坑,哪里有沟,也得事先了解。要不然容易出事。”
黎东南赞许地点点头:“嗯,你们做刑警的考虑事情果然面面俱到,李老弟这么年轻就独立办案,那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前途不可限量。”
“哪里哪里,一个小警察,跟黎总的宏图大业没法比。”说着话,李八斗已经跟黎东南进了马场。他四下望了望,问道:“黎总,怎么没看见马圈?”
黎东南指着草场边缘一些漂亮的房子:“那些不就是嘛!”
“那些是马圈?”李八斗满眼疑惑,“用来关马的?”
“是啊。”
“我怎么感觉更像是人住的房子,不像马圈。”
“我这里,马和人住的是同规格的房子,所以,你的感觉也没错。”
“马和人住的是同规格的房子?”李八斗更觉得不可思议了,“这,黎总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
“没什么灵感,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丝毫不觉得马是低等动物,相反,我觉得它们比人类更值得尊重,所以让它们住跟人同规格的房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黎总果然有大胸怀,看来今天能骑到黎总的马,是我的福分了。”李八斗说,“黎总能允许我自己挑一匹马试试身手吗?”
“当然可以。”黎东南当即对养马人说,“老杨,你带李警官去挑挑吧,然后叫老王把我的‘铁将军’牵来。”
老杨应声,当即带李八斗去挑马。路过一间屋子时,他冲着屋里喊了声:“老王,黎总让你给他把马牵过去。”
“晓得了。”屋里的人粗犷地应了声。
老杨便继续带着李八斗去挑马。这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两层,楼下一层,楼上一层。楼下养马,楼上也养马,修的是坡道,马也能爬上去。一间屋子两匹马,老杨说,一匹马会无聊,马多了又显挤,两匹马有个伴,正好。
李八斗跟着老杨走了几栋房子,看了二十几匹马,也没有看见那匹血红色的凶马。他想起草场和山坡上还有不少放养的马,就问老杨:“对了,你们这里有皮毛红色的马吗?我比较喜欢红色。”
“有啊,黎总的‘铁将军’不就是红色的吗?”
“是吗?黎总的马是红色的?”李八斗心里一跳。
“嗯,是的,红色的,既威武又雄壮。”老杨说,“我们马场里当之无愧的马中之王,爬坡上坎,如履平地,是一匹可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好马。”
“除了黎总的马,还有毛色偏红的马吗?”
“没有,多是黑、白、棕三种颜色的,红色的就黎总这一匹。”
看来,只需要判断一下黎东南的马就行了。李八斗这么想着,随便挑了匹马,然后在马场上骑了几圈。他骑过马,但很少骑,所以谈不上技术,不过他有很好的体能和平衡性,所以也还能驾驭。而且他挑的是一匹看起来相对温驯的马,也更好掌控一些。
李八斗边骑马,边搜寻着黎东南。他发现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道影子在飞驰,应该就是黎东南了。他随便骑了几圈,把马交给老杨牵回去,然后就在草场上等着黎东南骑马回来。
黎东南的骑术确实不错,在崎岖的山坡上纵马如飞,毫不吃力,还能做出一些惊险的动作。那马也奔驰如电,纵跳自如。不一会儿,人马已在山坡上跑完一圈,如怒龙一般向草场直冲下来,一眨眼的工夫,就奔到了李八斗的面前。
“怎么,李老弟,你没去骑吗?”黎东南问道。他轻捷灵活地翻身下马,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
李八斗笑道:“骑了几圈。最近没怎么骑过,体力有些跟不上了,骑两圈就累得不行,我感觉两条腿都抖得像筛糠一样。”
“哈哈哈,是这样。很多人都觉得骑马好玩,想着只是马在跑,人在上面又没动,跟坐车一样,却不知道骑马时全身抖动,不但很消耗体力,而且驾驭时注意力必须集中,要保持身体平衡,尤其耗神,是一件真正的体力活。”
“所以说黎总技术好,体力也好啊!我在平地上跑两圈都累了,而且是放慢了速度的。黎总竟然敢骑着马去山坡上狂奔,还若无其事。”
他一边和黎东南聊着,一边观察黎东南的马。这匹“铁将军”从表面看跟那匹凶马极为相似,体格高大威猛,颇有某种气势,而且毛色都是血红色。
更重要的是,凶马的双眼猩红,而“铁将军”的两只眼睛也跟得了红眼病一样,虽然没有监控里那匹凶马的双眼红得那么诡异,但毕竟那是晚上,有灯光映衬。而且监控所见和亲眼所见,有些视觉上的差异很正常。
在李八斗看来,“铁将军”和那匹凶马的相似程度已经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那匹凶马自野鸡山而来,说明其擅走山路。而黎东南也骑着“铁将军”在崎岖的山坡上奔跑同样如履平地。
“李老弟,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黎东南见李八斗一直盯着“铁将军”,不仅走神,还一脸凝重。
李八斗回过神来,问黎东南:“黎总,这匹马大前天,也就是本月十四号的晚上,在哪儿?”
“当然是在马场啊,怎么了?”
“现在,我想好好了解一下这匹马,希望黎总能配合。”李八斗一脸严肃。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搞得我云里雾里啊!”黎东南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前一分钟李八斗还和他有说有笑,为何看见这匹马之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行,我也不跟黎总绕弯子了。本月十四号晚上十一点多,弯月湖半山别墅区16号别墅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家三口死于非命,我们大案中队介入调查,查看了别墅监控,勘查了现场,显示凶手竟然是一匹马,而那匹马的特征和黎总你的这匹‘铁将军’如出一辙。”
“什么?你是说杀害东海一家三口的是一匹马?而且那匹马跟我的‘铁将军’长得一样?”一直谈笑风生颇有大将风度的黎东南在听了李八斗的话后,有些大惊小怪起来。
“等等。”李八斗注意到他话中的一个细节,“黎总你刚才说什么,东海一家三口?你知道16号别墅命案,你跟夏东海很熟吗?”
显然,通常称呼对方全名的那是一般关系,能称呼对方名字后两个字而不带姓氏的,都是熟到相当程度的熟人。
“当然熟了。白山也就这么大,都算是社会名流了,还能不熟吗?东海是白山房产业的巨头,开发石笋镇的元勋,我想不认识他都难吧?”
“刚才从黎总的话里,我听出黎总不但跟夏东海很熟,而且还知道夏东海一家三口被杀之事。我想问黎总,你是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严重的刑事案件,我不知道才更奇怪吧。一开始我是不相信的,于是我就给东海打电话,可打了很多次都无法接通。然后我让小董去他家核实一下,小董在那里看见了办案的刑警,问周边看热闹的人就确认了。”
“黎总能把小董喊过来,让我问问他吗?”
“当然可以。我会配合警方办案,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就是。”
小董接到黎东南的电话,赶紧小跑着赶了过来。
李八斗注意到,外表斯斯文文的小董跑步过来的时候,步子又正又稳,那个架势很像是受过训练的军人。
“黎总,什么事?”
小董脸不红气不喘,气息很平稳,这令李八斗颇为惊讶。他粗略估计了一下小董跑到这里的距离,至少有一千米。平常人一口气从那边跑过来,肯定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董却轻松自在、面不改色,体能大大超过平常人。这至少说明他经常做有氧运动。
“哦,李警官有话问你,你要据实回答。”黎东南说。
“嗯,好的。”小董依旧恭恭敬敬。
“那我先回避下吧。”说着,黎东南走到了一边。
小董说:“李警官有什么请问吧。”
李八斗问:“黎总让你去夏东海家干什么?”
“黎总听说海哥一家三口被杀的事后不太相信,派我去他家核实一下消息的真假。”
“你跟夏东海熟吗?”
“嗯,还行吧。”
“还行是个什么程度?只是偶尔见面了打个招呼,还是随时保持电话联系、约饭,或有事能帮忙呢?”
“只是偶尔见面了打个招呼吧。”
“你在撒谎。”
“有吗?我哪儿撒谎了?”
“按照你的说法,如果你和夏东海只是偶尔见面了打个招呼,基本上没有其他联系,那么你对他的称呼应该是更客气一点的夏总。然而你喊他海哥,喊得很顺口。以哥相称,说明你们很熟,而且到一定程度了,你觉得呢?”
“这个也不一定吧?只是个称呼而已。他比我大,我顺口叫声哥也没什么。你看我跟黎总好几年了,基本上三百六十五天都在一起,按理说够熟了吧?我却一直叫他黎总,不是南哥。”
“这不一样,你跟黎总是纯上下级的关系,在很多场合都得讲礼貌和规矩,需要分清上下尊卑。你跟夏东海就不一样了,如果夏东海和黎总的关系很一般,跟你也不太熟,你没必要也不方便跟人家称兄道弟,是吧?反过来,如果称得上是黎总哥们儿的,你跟他关系又很好,那么互相之间称兄道弟也就很自然了。虽然你只是黎总的司机,但司机因为常常跟领导在一起,对领导的情况更了解,也经常要帮领导办一些私事,所以更容易被领导视为心腹之人。据我今天观察,黎总就很信赖你。背靠这棵大树,你叫夏东海一声‘海哥’,他也不会认为对自己有什么冒犯。我说得对吗?”
“好吧,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问题吗?”小董淡淡地说。
“别急,我的问题来了。”李八斗说,“夏东海和黎总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他们有什么生意上的合作吗?”
“这个真不好意思,我没法回答你。”小董仍然彬彬有礼,“我是黎总的司机,黎总认可我的工作和为人,对我确实很好。实际上黎总对他的员工都很好,他真的是一个好老板、好人。我是经常贴身跟着他,但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别人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或者他跟别人的生意往来,我不可能知道,也不想知道。从我给黎总开车的第一天他就对我说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对别人的私事有好奇心。其实他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做人做事要知道分寸,这一直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所以我从来不会关心除了我自己和工作之外的事。你如果想知道什么,可以去问黎总。”
李八斗看着小董,小董表现得神情自若,不卑不亢。
李八斗笑了笑,说:“谢谢,你可以走了。”
“怎么样,两相对质,我的话不假吧?”黎东南笑盈盈地问。
“不假不假!”李八斗说,“其实我不过例行公事地问问。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相关的人和线索我们都要去找的,并不是针对您。黎总,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刑警,办案不容易啊,我们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出凶手,还原事实真相,必须得一个人一个人地排除,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地验证,缩小范围。这是我们的本职,也是我们的本能。有些流程即便我们自己也不以为然,但该走的还是要走。望您千万理解。”
“嗯,理解,理解。”黎东南问,“那现在李警官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李八斗说,“我想知道黎总这匹马,本月十四号晚上十一点过后在什么地方?如何能证明它在那个地方?”
“这个……”黎东南一笑,“你得去问老杨他们了,我差不多每天上午或下午会来这里骑马玩玩,但晚上从不来。黑灯瞎火的也没法骑不是?所以,我认为那时候马应该是关在马圈里。但老杨他们有没有把马牵出去,我也不知道。”
“好吧,黎总这里有几个养马人,能都帮我喊来吗?”李八斗问。
“能,当然能。这种事我理当全力配合。”说着,他已拿出手机打了电话过去。
“都喊来了。”黎东南说,“我一共聘请了四个人,白天两个,晚上两个。现在当班的两个马上就能过来,另外两个也住在附近的村子里,顶多半个小时就能到。”
“麻烦黎总了。我刚才看了一下,这里好像没有装监控?”李八斗说。
“没有。乡下地方,又是这么大的马场,装监控也没什么用。马到山坡上吃草,你也监控不到;回马圈了,门就关起来了。养了几条狼狗巡逻,也用不着监控了。而且我请来养马的都是没读过书的农民,他们搞不懂监控这高科技的东西,装个监控对他们来说,就跟摆设一样。”
“这些养马的,他们知道如何驯马吗?”
“驯马?什么意思,让马听话吗?”
“相当于驯犬员或者耍猴之类的,通过一些训练让马能够按人的指示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这个应该没有吧。他们就只负责放马,下雨天把马草送到圈里,仅此而已。”
“那黎总您呢?应该擅长驯马吧?”
“我?也谈不上驯马,只是时间久了,骑得多了,和马之间就有种自然的默契,就像书里说的人马合一。”
说话间,老杨和老王两位养马人来了。李八斗问他们本月十四号是白班还是夜班,两人一算,上个星期的事,就是夜班。
“很好,老王,你先跟我过来一下,麻烦黎总、老杨、小董你们三个暂时站开一下,不要交流。”李八斗说着,走到了一边,老王跟了过来。
“你和老杨之间,谁更擅长驯马,让马更听话?”李八斗问。
“这个都差不多吧。”老王说,“挥着鞭子吆喝两声,马就听话了。”
“你们能让马自己去完成一些事吗?譬如自己去某个熟悉的地方把东西驮回来?”
“什么?让马自己去熟悉的地方把东西驮回来?”老王忍不住笑起来,“警官你在开玩笑吧?马又没有手,它怎么把东西放背上去呢?”
“也是,我就问问。对了,你觉得你们黎总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很关心我们,工资准时,奖金也不少,还没有架子,经常跟我们开玩笑,很平易近人,这样的好老板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黎总会驯马吗?”
“嗯,会,在这方面黎总绝对值得佩服,很有两把刷子。”
“是吗?”李八斗心中一动,“怎么有两把刷子了,举个例子。”
“譬如‘铁将军’在山坡上吃草,黎总只要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个口哨,‘铁将军’马上就跑过来了。”
“如果黎总让‘铁将军’踢你,‘铁将军’会踢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黎总没让‘铁将军’踢过人。”
李八斗又问:“本月十四号晚上,你确定‘铁将军’被关在圈里吗?”
“确定。”
“为什么你能确定?”李八斗问。
“每天睡觉前,我们都会巡视一遍马圈,看马有没有少,尤其会留意‘铁将军’,因为黎总叮嘱过我们一定要看好‘铁将军’。”
“那晚上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老王摇头,“我的睡眠质量很好,通常一觉睡到天亮。”
“哦,对了,你们有时候会给‘铁将军’戴马蹄铁吗?”李八斗突然想起问。
“马蹄铁?”老王摇头,“没有,我们的马又不驮货物,也不长途跋涉,装马蹄铁干什么?”
李八斗点点头,让老王回去,换老杨过来。李八斗问了老杨和老王差不多的问题,两人的回答也都差不多。李八斗得出的结论是,老王和老杨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养马人,并没有特别的驯马方式。而黎东南应该懂一些,但懂多少不得而知,反正“铁将军”很听他的话。后面两个养马人赶来,口供与老王和老杨说的也对得上。
“怎么样,发现什么问题了吗?”黎东南问。
“不好意思,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李八斗说。
黎东南笑笑说:“又是‘最后一个’?好吧,请问吧。”
“我想知道本月十四号晚上黎总在哪儿,尤其是晚上十点过后。”
“这个月十四号晚上十点过后是吧?”黎东南想也没想就说,“嗯,不用说,我肯定睡觉了。你知道我注重养生,习惯早睡早起。”
“在哪儿睡的,谁能证明?”
“唔——”黎东南沉吟了一下。
“怎么了?”李八斗毫不放松。
“哦,我记错了。那天我还真有事。晚上十点后我应该还没睡,还在谈事。”
“在哪儿谈,跟谁,谈什么?”
“就在半山别墅66号……薛总的家,和她谈点公司的业务。”
李八斗紧追着问:“你不是很注重养生,习惯早睡早起吗?那么晚了,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谈公司业务?有事不能第二天去公司谈吗?”
“你只要知道我有没有作案时间就行了,关心那些细节干什么呢?”黎东南颇有些不悦了。
李八斗说:“我还是要知道这些细节的,毕竟我还要跟薛总核实一下。不过黎总放心,我不关心个人私事,我也不会对人说,你跟我说了,我会保密的。”
“不用套我的话。我在江湖混了几十年,什么套路能套得了我?你只需要求证我当天晚上十点过后在那里没有就行了,至于在那里干什么,我不记得了,你也不要多问,问多了我不高兴。做人呢,还是要点情商的,你说呢?”
“你的‘铁将军’和凶马如出一辙,而你是它的主人,从几位养马人口中所知,‘铁将军’也极听你话。换种说法,你现在是此案的最大嫌疑人,所以……”李八斗的目光陡地锋芒毕露,语气也加重了,“你得无条件地配合我,如果不配合,我就带走你这匹有嫌疑的马,走正式的司法程序,那样对我们来说都会比较麻烦,明白吗?”
“好吧。我和薛总有点私人感情,那天晚上我在她那里休息。”黎东南想了想,不情愿地说道。
“请把薛总的手机号码给我。”李八斗说。
他按照黎东南给的号码拨过去,问薛总八月十四号晚上十点过后,她人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谁能证明?
薛总支支吾吾的,显然对那晚的事难以启齿。这个时候李八斗大概知道了,黎东南没有说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居然坐到了南华酒店集团副总的位置,而一向注重养生、早睡早起的黎东南晚上十点后还在她的别墅里,别墅里又没有别人,稍微有点社会阅历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案件需要,还请薛总配合。否则警方会采取措施,传唤你到公安局来协助调查!”李八斗加重语气。
薛总只好说,那晚她在半山别墅的家跟黎总谈事。这说法倒跟黎东南说的一样,看来两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事先对过口供的可能。为了更可靠,李八斗拍了几张“铁将军”的照片后,让黎东南带他去半山别墅查看了监控,证明了黎东南和薛总说的确实不假。
看来,黎东南是没有作案时间了,但这并不能证明“铁将军”就不是那匹凶马。
李八斗回到刑警队已是中午一点多。为了交流案情方便,专案组这几天都集中在一个大办公室办公。这个时间是大伙儿出去吃饭和午休的时间,没什么人在。
李八斗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决定还是先去吃点东西。他觉得下午有必要再召集大家开个会,汇总一下各方面的线索,找找切入点。
干刑警的,方便面是常备食品,李八斗撕开一包,泡了开水,狼吞虎咽吃起来。
李八斗正吃着,姜初雪进来了,对方见他这个点还在吃饭,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什么也没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专案组的其他成员陆续回来,李八斗一抹嘴巴,冲着全体成员喊了声:“带好资料,到会议室。”
然后,他给厉长河打了个电话,说下午要开一个案情分析会,问他参不参加。
“参加啊,必须参加。”厉长河说,“你们去会议室吧,我马上过去。”
大家在会议室就座后,厉长河紧跟着也到了。
见人到齐了,李八斗说:“我掌握了一些线索,但先听听其他同志的摸查再说吧。大勇,夏东海的社会关系和历史恩怨,你查得怎么样了?”
魏大勇说:“夏东海很早就辍学了,之后一直在街头瞎混,因为与人斗殴,致人重伤,虽然主要责任在对方,但他还是赔了钱,还被判了三年,出来后在他爸的建筑公司做事。他爸的建筑公司很早就参加石笋镇的建设开发了,但一直是小打小闹,夏东海进去后没两年,他爸得了一场重病,就把盘子都交给他负责了。他的魄力和手腕比他爹强多了,公司滚雪球般越做越大。当时已经有好些建筑公司在石笋镇的开发大潮中争抢项目,夏东海养了一帮人,用了一些非法手段打压对手,获取竞标,到后来几乎垄断了石笋镇所有的建设开发项目。据说想在石笋镇进行工程开发的建筑商都要先拜他的码头,他干不完的活才给他们。到现在,他名义上是白山县的房产巨鳄,其实是暗中操控建筑市场的黑恶势力头目。所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仇家,有多少人想他死,这其中既包括被他打压或驱逐的建筑商同行,也包括给他干活的工人。”
李八斗问:“干活的工人跟他有什么仇?”
魏大勇说:“据说夏东海为人非常刻薄心狠。譬如他要赶工程进度,不管工人多忙多累,就一定得帮他熬夜加班赶。而且他经常拖欠工人工资。他的惯用手段就是混社会那一套,把工人工资扣着,捏着工人的软肋,让工人死心塌地地听话,不敢跳槽,不敢唱反调。也有工人觉得过分,集体罢工要钱,但都被他用手段摆平了。”
李八斗冷笑道:“恐怕还是黑社会那一套吧!”
魏大勇点点头说:“是的。他一面用养的打手殴打罢工要钱的工人;一面派人到那些工人的家里,威胁他们的老婆孩子,诸如此类吧。反正恨他的人很多,听说他被杀了,都说他死得好。”
“这么说的话,这夏东海真是死有余辜了!”包古接话。
“怎么说话呢!”厉长河一下子拉长脸,把眼一瞪,“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警察,无论是什么原因,法律之外的手段都不值得提倡,有罪的人自然得由法律来制裁。”
“关键是这么多年他干了那么多坏事,也没见法律制裁他啊!”包古嘀咕着。
“好了,别扯没用的,我们还是继续说案子吧。”李八斗白了包古一眼,又转头问魏大勇,“你了解到跟夏东海明确结仇的对象了吗?”
“有好几个。”魏大勇说。
李八斗问:“都是些什么人?”
魏大勇说:“一个叫刘大福,是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子,原来也是搞工程的,因为竞标的事被人用车撞了,致使其股骨碎裂,做了截肢。肇事者是个小混混,说喝多了酒乱开车,把罪认了,但大家都议论这事儿其实是夏东海指使做的。还有一个叫王全民,是个包工头,本来帮夏东海干活,因为觉得夏东海扣着工人工资不给是犯法的,怂恿工人去劳动局告状,被人割了舌头,成了哑巴,现在靠扫大街过日子,至今不知道对他下手的人是谁。”
“这家伙可真是又凶又狡诈!”李八斗气愤地说。
魏大勇说:“你没有听到那些老百姓的声音,他们对夏东海是既怕又恨。我去他孩子读书的学校调查,老师向我反映了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和夏东海儿子同班的一个一年级小孩儿,因为玩游戏的时候不小心把夏东海儿子弄倒了,结果夏东海带了几个人跑到学校,给了那孩子几个耳光,并让那孩子当众跪下道歉。当时有老师想上去阻拦,结果那帮人说谁敢拦就打谁,没人敢再上前。那孩子哭着跪下道了歉,被送到医院后,发现耳朵被打聋了。”
“还有这样的事?”李八斗问,“学校老师或者孩子父母没有报警吗?”
“谁敢呀!”魏大勇说,“夏东海说了,他黑白两道通吃,学校老师把孩子父母喊去了学校,夏东海叫嚣着让孩子父母去报警,看能不能拿他怎么样,看是他进牢房,还是孩子进火葬场。他说他喜欢赌,让孩子父母报个警试试,跟他赌一把。老实人都想过点安稳日子,谁敢拿人命去赌啊。孩子父母当时与夏东海理论,也被打了。夏东海指着他们说,和他斗,他让他们全家都人间蒸发。”
“妈的,这么可恶?”李八斗都忍不住骂人了,“那个孩子的父母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魏大勇说:“孩子的父亲叫张宝龙,本来开了一家规模还挺大的烧烤大排档,发生那件事之后,总有混混去烧烤店闹事,烧烤店开不下去了,孩子也退学了,一家人不知所终。我去他家住的地方找了,本来住的房子卖了,邻居也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估计是怕夏东海报复,走得悄无声息。”
“孩子耳朵被打聋了,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这是死仇啊!”李八斗说,“你得好好查一查这个张宝龙,看他后来去了哪里,最近有些什么动作。”
魏大勇点头:“嗯,从动机上看,张宝龙有行凶报复的嫌疑。”
“刘大福和王全民呢,你做过了解吗?”李八斗问。
魏大勇说:“我跟他俩周边的人核实了,他俩都有当晚不在场的证明,而且家里没有养马。刘大福开了家工艺品店,自己做十字绣。王全民在做环卫工。我去找他俩了解情况时,这俩人似乎都怕极了夏东海,对受到过的伤害也不愿提起,一副认命的样子。我觉得这俩人没有杀人的胆儿,也没那个本事。”
“这么说来,你觉得只有那个下落不明的张宝龙最有可能了?”李八斗问。
魏大勇说:“从理论上来说是,因为我们对这个张宝龙不了解,不了解也就没法确定,也就意味着可能。”
“冷笑,你呢?”李八斗问,“之前的监控记录都看完了吧,发现什么可疑人物或疑点吗?”
“嗯,看完了。”冷笑说,“就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我是觉得很可疑,你们大家可以再判断一下。”
“好,把可疑的监控片段投影播放一下。”李八斗说。
冷笑当即将准备好的监控片段投影到屏幕上。
天色将近黄昏,别墅前街道上的灯光刚亮起来。一辆悍马车驶进16号别墅,那是夏东海的车子。
夏东海的车子驶进别墅大约十秒后,一辆电动车出现在监控里。随即,电动车在与16号别墅相邻的一幢别墅的侧边停了下来,骑车人目光定定地看着16号别墅。
当李八斗看清那个骑电动车的人时,不禁大感意外。那个人竟然是唐白!
至少看了有一分钟,直到夏东海停好车进屋,唐白才掉转电动车,消失在监控里。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个男的像是在跟踪夏东海。”冷笑说,“而且从某种角度说,这个人心思缜密,甚至不排除具备某些刑侦知识。”
“是吗?”厉长河说,“他都跟踪得这么明显了,你从哪里看出他心思缜密,还具备某些刑侦知识的?”
冷笑说:“在我们看来,他跟踪得的确明显,但厉队你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现在所看监控的角度。这个男的为什么没有跟到16号别墅前面去,而是藏在另外一栋别墅的墙底下,恐怕就是怕万一案发,警方能从16号别墅监控找到他的身影。相对来说,侧墙角往往是监控的死角,因为监控通常安装在大门处。但他没有想到我们调取了多栋别墅的监控,拍到这一幕的监控是他所在处斜对面的别墅。这处监控没有装在大门位置,也不是枪机监控,而是微型摄像头,隐藏得极好,所以他才大意了些,被我们找到了这个画面。”
“至于吗?”包古说,“一个骑电动车的人,看起来还在上学一样,被你说得比007特工还厉害了?”
冷笑说:“你不信?那我们可以看另外一个细节。你们看啊,这个人在看见男性受害人进屋之后,完成了他的跟踪,不是骑电动车往前走,而是原地掉头转身。我们都知道不管是别墅群还是小区,通常都有四个门,至少也有两个门,里面的每条路都相通,怎么都可以出去。他为什么不直接往前走,而是要掉头?显然是不想出现在16号别墅的监控里。有刑侦意识的人都知道,监控是最容易发现线索或证据的。”
“嗯,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厉长河听了冷笑的分析,把目光扫了一圈,“其他人有什么看法吗?李八斗,你怎么不说话?”
李八斗说:“冷笑的分析有理有据,不过这个人跟我了解的他不大符合。”
“跟你了解的他不大符合,什么意思?”厉长河问,“你认识他吗?”
李八斗点头说:“是的,我认识监控里的这个人。应该说,我对他比较熟悉。”
“然后呢?”厉长河问,“你觉得他并不像冷笑说的那样心思缜密,会犯下案子?”
李八斗说:“是的,他是个很本分的孩子。我们本来住一个村子,我算看着他长大的,后来他家遭了些变故,他又从城里搬回农村去了。前天我还遇见了他,听说他在镇上的一家书店上班,工资一千多元一个月,他觉得很满足,感觉得出他是一个连口角都不容易与人发生的孩子,更别说杀人了。何况,凶马案至少应该是一个懂得驯马术之类的人干的。”
“那你对他跟踪夏东海这事儿如何解释呢?”厉长河问。
“这个——”李八斗说,“我只是从我了解的角度说他不大可能,但我还是会去做个了解调查的,但凡有丁点疑点,我都会去求证、排除。而且我也发现了一些线索,比起前面几位同志所了解到的情况,可能性应该更大。”
“是吗?你发现什么线索和可能性了?”厉长河问。
李八斗说:“我发现了一匹马,一匹和凶马简直如出一辙的马,现在可以放给大家看看。”
当下,他把手机连上了设备,将手机里从多个角度拍摄的“铁将军”的相片在屏幕上播放了出来。大家都惊叹很像。
厉长河问:“这是一匹什么马,你在哪里发现的?”
李八斗问:“厉队应该知道黎东南这个人吧?”
“南华酒店集团的老板?”厉长河问。
李八斗说:“就是他,马是他的。”
“马是黎东南的?”厉长河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凶马案的凶手有可能是黎东南?”
李八斗说:“只能说有这种可能,但得有一个复杂而艰难的求证过程。首先,我们得求证这匹马是不是凶马;其次,我们得找到黎东南操控马的证据。”
“怎么求证这匹马是不是凶马呢?”厉长河问。
“这个问题很难。”李八斗说,“本来呢,现在的生物识别技术可以试一试,但从视频里采集数据难度大,存在一定差异。更要命的是,我们获取的是夜间的监控视频,那个地方的路灯也不太明亮,在视频里就更加模糊。所以无论是面部识别,还是虹膜及视网膜识别技术,都很难做对比。现在我们只能凭自己的主观意识来判断。
“然而,这种主观判断又会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譬如本来是同一个人,如果化了妆,进行了某种人为的面部特征处理,就会变得大不一样。同理,凶手如果利用马作案,就很可能对马的面部特征进行一些处理,譬如我们在这里看到的马的眼睛像得了红眼病,红的程度比较轻,而在监控里见到的那匹凶马,眼睛就红得比较厉害。包括马蹄印的大小,我们在现场提取了马蹄痕迹,然而那是戴着马蹄铁的马蹄印。可是当马没有戴蹄铁的时候,我们怎么判断呢?凶手只要弄一个厚度和一般马蹄铁不一样的,我们就无法得知真实的马蹄大小,无法进行有效的对比和判断。加上多数马在相貌上区别不大,往往都是通过身体部位上的一些特征或标记之类的东西区分,万一有相似的特征和标记,那就很难用肉眼判断了,除非和马朝夕相处,熟悉更多的细节。
“还有就是,即便我们证明了这匹马是凶马,但要证明它是被人操控的更难,因为全程都没有发现人,我们只从监控里看见马从野鸡山下来,再到16号别墅。我们要如何来证明有人对马进行操控,甚至让马杀人呢?”
“千难万难,还得撸起袖子干。”厉长河说,“一步一步地来吧,先证明这匹马是不是凶马再说。”
李八斗却把目光看向姜初雪:“对了,你那里跟动物学家沟通得怎么样,找到什么人为操控马杀人的可能性了吗?”
姜初雪说:“我又把马将狗踢飞出去的视频发给了省城的动物学家,他们还为此开了一个专门的会议研究,一致认为这不可能存在。其一,马可能会踢人,但只会在发狂的时候乱踢,而视频中的马很冷静,看不出什么神经上的异常;其二,马即便踢人,力量也不会很大,很难将一只那么大的狗踢飞很远。”
“那视频中马的行为如何解释?”李八斗问。
姜初雪摇头:“无法解释。”
“好吧。”李八斗说,“既然动物学家也无法解释马的行为,而事实又摆在我们眼前,我们就按照我们的方式来办,先查一下我们找到的这匹马再说吧。厉队,你觉得呢?”
“按你的想法办吧。”厉长河说,“我这里只有一条,尽快破案,有什么需要协助的跟我说,我会尽全力配合。”
“行,那我现在重新分配一下任务。”李八斗说,“大勇,你想办法去找一下那个孩子耳朵被打聋的张宝龙,一定要弄清楚他去了哪里,最近在干什么。”
“包古和冷笑,你们去朱家坪马场蹲点,换着班来,不分白昼黑夜地给我盯着那匹马,看看它到底能搞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记住,带着望远镜,要在远处盯、暗中盯,不要被发现。尤其要留意黎东南和那匹马的互动,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先就这样吧,大家分头行动。”
“我呢?”姜初雪生硬地问了句。
“你?”李八斗想了想,“把死者尸体和现场更细致深入地分析下,我希望就算没有什么问题,你也能给我找出点问题来。从某种意义上讲,证据随时都是在变化的,因为在不同的时候,人的观察角度会不一样。”
姜初雪微微点头,默不作声地收起记事本,转身离去。
李八斗回到办公室。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脑子里装的事情又多,他感觉有些头昏脑涨,就仰靠着椅子想休息下。可才闭上眼睛,他脑子里又浮现出监控里唐白跟踪夏东海的图像。以他对唐白的了解,他不相信唐白会是杀害夏东海一家的凶手,性格、动机、能力都不够条件。可是,身为一名优秀的刑警,他又很清楚监控中的那一幕确实可疑。尤其,那一幕发生在夏东海一家三口遇害的一星期内。既然可疑,就必须求证。
李八斗睁开眼睛,起来喝了口水,顾不上休息,当即开车奔石笋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