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冬末最后一场雪了。
堆积了整个冬天的厚重积雪,已经被逐渐和煦的阳光消融,将晦涩的山峦逐渐复染上鲜绿。
然而,经历过腊月寒冬,那些棉絮一般轻柔飘舞的雪花仍有力量。
就这样,轻轻地,缓缓地……一如落叶摇摇欲坠,跌在森林远处的那栋红色小屋上。
红色的砖被雪映地发亮,微微一触碰,还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凉意。
这栋小屋这是雪地里唯一一点红光,一如人的瞳孔,深邃醒目,也只有那一处在发亮。
……
七月底,正是炎热夏日。
蒋夜莺独自去爬雪山,她穿着笨重的御寒鸭绒羽绒服,外套一件风雨衣用来防风保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雪线走。
这是半脊峰,位于毕棚沟旅游风景区深处,隐于一个山脊之后。山上是连绵不绝的积雪,又厚又沉,与陡峭嶙峋的岩石混为一体,乌压压的,令人敬畏。
她有过攀登5000米海拔山峰的经验,所以这次挑战一下一个人登山,如果身体承受不了,那么就会立刻选择下撤。
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头昏昏沉沉的,微一闭眼就天旋地转。没过几秒,头疼开始变得强烈,像是被冰镐凿开的冰面,稍有一道细微裂缝,那股痛感就铺天盖地袭来。
糟了,她难道要死在这上面?
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蒋夜莺就跪倒在地,从雪坡上滚了下去。
四面八方都被黑暗侵袭,只有冷冽的风不住刮到她的脸上,雪还在飘,一点一点把她活埋到地底。
这下得死在这里了?
蒋夜莺这样想,也这样信了。
她好像要去天堂,身体似棉花糖一样被腾空,往上飘,陷入了一片温暖里。
天国无痛,是个人都想去的地方,她现在深有体会。
蒋夜莺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将她的前半生一一翻页,她的父母因欠债而被谋杀,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当然,她活下来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那些媒体只是想利用她的身份炒作。随意拍到一张跌跤哭泣的照片,也能说她是为了枉死的父母而痛哭流涕,用她赚了不少杂志销量。
她的悲惨人生被人日复一日提起,直到那一天的来临——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男人,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了由人制造出的地狱。
他是谁呢?
蒋夜莺怎么会忘记呢?
他是她父亲生前的朋友,是她的小叔叔,她一直将他铭记在心,也掩埋于心。
反正这个秘密无法吐露,还不如和她一起沉到雪里。
本来,她来雪山也是为了自杀吧?这就是近乎自杀的行为……
为什么呢?
哦,想起来了,是因为小叔叔快要订婚了,是家里帮他选定的人。
她的小叔叔啊,这么好的一个人……既然可以是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又凭什么不能是她的呢?
他是刑警,她就追随他来当刑警,明明一步步都要够到这朵高岭之花了,凭什么来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横插一脚?
如果蒋夜莺能重生一回,一定要告诉小叔叔,有关她的秘密。
绝对不能就此,带入坟墓里。
她怀着不甘的心情,陷入了雪地里。
“滴答,滴答。”不知从哪里传来秒针走动的声音。
蒋夜莺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她大口大口喘气,似迷失在沙漠的旅人,好不容易看见绿洲,如牛饮水,一下子冲到了水潭里。
没死?
她摸了摸满头的汗,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偏欧式装潢风格的屋子,床侧点起了火炉,鲜红色的火苗跃动,烧进人的眼底。
“醒了?”
一只白皙的手将热水杯递到她的唇边,从轮廓分明的指节能看出,是个男人。蒋夜莺顺着他的袖口朝上看,深黑色的高领毛衣裹住他身体结实的肌肉曲线,突起的喉结若隐若现,性感又迷人。
她的舌尖打颤,险些咬到,“小……小叔叔?”
胡离不接话,坐到一侧。他的神态异常放松,那双如海般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倒映着蒋夜莺,审视她好久。片刻,薄唇轻启:“你一个人爬雪山?”
“想试试看,自我突破。”她下意识躲掉小叔叔的眼睛,她怕他猜出自己心底的想法,明明这么怕了,还得从恐惧里分出一丝喜欢给他,实在是很难得。
“我翻过你的登山包,设备不齐全,食物也没带够。你不是想挑战,而是想自杀。”
他观察入微,说的一点都没错。
那双眼敏锐如狐,不愧是她的狐狸叔叔。
蒋夜莺这个人很自卑,她卑微地喜欢他近五年,可怜地期盼他能发现这一份隐秘心思。她怕他看见,又怕他看不见。在得知胡离下半生……甚至是下半身都没有她的时候,蒋夜莺做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尝试自杀。的确,爱一个人是应该好好祝福他的,然而蒋夜莺做不到,她很自私,无法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其他人那里获得幸福。
如果她福大命大,这一回登山没死成,那么蒋夜莺就忘记小叔叔,好好活着;如果她不幸在登山的过程中身亡,也不算狼狈,不过是个不幸的雪山遇难者,没有人会因此议论纷纷。
“设备不齐全吗?”蒋夜莺装傻,眨了眨眼,“可能是我忘了!至于食物,之前爬到一半,掉落了一些压缩饼干,正想去找,结果出现高原反应。幸亏有小叔叔救我,不然这一回,我得死在上面。”
“哦,你还知道,这一回可能死在上面?”他微愠,即使面部表情没什么变化,光从波澜不惊的音调上就足以辨别,他在隐忍,以及克制自己的怒火。
“对不起……”蒋夜莺轻声回答,“对了,小叔叔怎么来登山了?”
胡离没答话,抿着唇,生硬地跳过话题,“你先起来,这里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嗯?
蒋夜莺把羽绒服穿起来,捂得严严实实才离开这个房间。险些“死”过一回,才了解到死亡究竟有多痛苦。她宁愿在空调房里看着小叔叔的结婚视频痛哭流涕,也不想感动自己,去自杀了。
她怕痛,怕难受,很怕很怕。
凡事该往好处想,万一小叔叔离婚了呢?
蒋夜莺出了一会儿神,马上跟上胡离的脚步。他们往二楼走,上面没有点炉子,所以很冷,幸好屋外的雪形成了雪墙,反倒御寒。屋里好像有人定期打扫,也没有多少灰尘,静悄悄的,有点诡谲。
推开门,入目就是一张蕾丝床帐的大床,床架镀上了一层金漆,镂空的花纹是蔷薇与荆棘藤。
**躺着一名少女,应该说是一具尸体,由于低温,腐烂速度很慢,却依旧能分辨出她精致的五官。黑长的卷发将她的手臂以及侧脸包裹入其中,犹如被层层叠叠的海带笼罩,隐约透出白色的肌肤。
蒋夜莺想,如果她的身体颜色正常,脸颊也有了血色,一定是沉鱼落雁之姿。
这是恶作剧吗?还是童话中的睡美人?
她摸不准,与胡离面面相觑。
没法子了,他们没有手套,也没有仪器,不能轻易触碰尸体,那么就等下山联系重案组再做打算吧?
临走前,蒋夜莺的目光落到了那本绯红色的日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