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在说到我和武建超曾上山找他的时候。他当时蹙了一下眉头,又要求我再讲得清楚点儿,比如我们听见了几声枪响,上山的路线,和哈熊遭遇的具体经过之类的。我都一一交代了,同时又很不解,就问他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却摇摇头,没说话,让我接着说后面的事。
第二次,是我说曾看到湖对岸的光信号,这回他倒是点了点头承认了,说那信号的确是他打来的,而且也看见了我升起的黑烟。武建超马上就问他怎么能头一天还在湖这边,第二天就跑到了那边,这么远的距离如何做到的?大哥却讳莫如深地摆摆手,又没回答。
而我越往下讲,大哥的脸色就越凝重,第三次打断,是在说到杨要武问题的时候。大哥破天荒地讨论了几句,主要是向我们确认除了阿廖沙,还有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杨要武的身份。我们说当然没有,他们那边的人都死光了,要不我们也不会只听阿廖沙的一面之词,到现在也什么状况都没搞清。
大哥再次沉默,陷入思索。我已经懒得再追问他了,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就接着往下叙述。很快讲到了那野人的名字叫什么阿列克赛库图佐夫,而阿廖沙后来突然把他给杀了的事情。大哥听到这里,表情明显抽搐了一下,第四次打断了我:“阿廖沙为什么杀他?没理由吗?”
我耸耸肩说:“我们也不知道,那老毛子跟你一样,也是啥都不愿意讲,还说什么‘说了你们也不懂’。”
大哥根本就没在意我话里带刺,而是脸色阴沉地问我:“你看过高尔基的《童年》没有?”
当时一个响雷盖住了他的声音,我几乎没听清他说什么,张大了嘴,完全被这种不着调的问题搞晕了,忍不住问:“这跟高尔基的小说有什么关系?”
大哥却揉了揉太阳穴,摇头嘟囔了一句:“但愿没关系吧,你继续。”
他老这么神神秘秘的,我的耐心都快耗尽了,飞快地把后面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就冷声道:“行了,我讲完了,这回总该你了吧?”
大哥终于点点头,转眼望了望门外,又回头看看我们:“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
这其实我们早就猜到了,不过直到听大哥亲口讲出来,才真正的确认。我十分不满地问:“你既然来过,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大哥却回答:“因为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我几乎没听懂:“你什么意思?”
大哥缓缓眨了一下眼,解释道:“我来过,但我不知道我来过。我脑子出了问题,就是这个意思。”
“哦,这么说你失忆了?”我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心里并不怎么相信。这种情节电影里倒是很多,但我觉得大哥还是在卖关子。
大哥却苦笑了一声:“比失忆可怕得多。”
武建超一直在听,这时问道:“你出去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找那些东西?”他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大哥的那个背包。
大哥回答:“算是吧,找一些我本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东西。”
“那你找回来没有?”我语气不善地问。
大哥没管我的态度,认真点了点头:“故事有些长,我一点点说。”他挺直了身子,稍稍酝酿了一会儿,开始叙述:
“1974年,我们国家和苏联曾闹过一场外交风波。起因是当年三月份一架苏联的米4直升机不明原因越入了我国境内的西部地区纵深七十多公里,迫降在按台县,三个机组人员被我们当地的民兵关押扣留。当时两国关系极端对立,这个事件非常敏感,经过长达一年多的波折,咱们国家才最终查明原因,释放了苏方机组成员,并交还了飞机。事件得以解决。
“而很凑巧的是,也恰恰就在1975年,我们国家在人迹罕至的按台县深山腹地开始了一项地质勘察项目。这前后两件事有什么关系,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敢乱说。不过有一点至少可以提一下,那架迫降在按台县的直升机编号是24,而当年那个勘察项目的全名,则是‘地6号湖及周边矿山单独选址和整治’。
“这里的‘地6号湖’,只不过是个地名代号,而具体的地点,我想不用多说你们也该猜到了——”大哥指了指脚下,“地6号湖就是这里,姊妹海。”
大哥说得有板有眼,煞有介事,我也不得不跟着认真起来,问:“你就是那时候来的?”
大哥点点头:“项目是当年的地质总局,也就是现在的地质部牵头搞的,但里头搞地质的反倒不多,大多是部队上的单位,基建工程兵、气象雷达兵、红外遥感兵,甚至是防化兵都有。而至于当时的我,是作为西部地区当地的地矿人员被临时抽调进组的,主要负责提供原始资料,同时协助工程兵物探部队进行实地测量。
“当时上级给的指示,是准备在那个军阀遗留的老金场原址上,兴建新式的大型矿山,这需要事先进行工程选址。但所有人都清楚,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国家真正感兴趣的,其实并不是那连张图纸都没有的矿山,而是这姊妹海的整个周边地区。怎么说呢,这是片很不寻常的地方,绝不仅仅是出金矿那么简单。
“在几十年前,那个军阀在苏联的帮助下建成了金场,包括那些铁塔和铁笼之类的避雷设施,也是苏联专家规划设计的。但可能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让他们意识到了什么问题,于是就把金场关停了,这里成了军事禁区。
“金场废弃之后,苏联人在军阀的默许下,在这里计划了许多事。苏联和军阀的关系到1943年就破裂了,但他们在这里的活动,一直持续到1950年西部地区解放之前。而我们找过来的时候,国家给我们的任务,就是首先搞清苏联人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搞清楚他们的目的,然后,再把他们没做完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往下太详细的我就不说了,只是告诉你们,大多数的秘密,其实都是在湖的对岸,那里的建筑和采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是苏联人搞的一个试验基地,规模很大,包括气象站、地震台、地磁台,甚至还有雷电试验场和生物实验室等等。
“地磁台和地震台留到后边再讲,我先说雷电试验场。1975年我们一来到,就在那边发现了许多未曾使用的小型火箭弹和发射架,以及抛伞、燃料、导线和小型法拉第笼之类的设备,都是当年遗留下来的。这些东西在我们看来八竿子打不着,谁也不明白是干什么用的。后来还是一个项目组的气象专家想到了,他说,苏联人可能是在做人工引雷试验。
“你们也见识过了,姊妹海这里一进入夏季,就会经常发生雷暴。但自然雷电有很大的随机性和瞬时性,这样就造成对雷电流及其近距离电磁场的直接测量十分困难。于是苏联人就在那里搞了一个人工引雷试验,简单地说就是向雷暴云发射一个尾部拖曳细长金属导线的小型火箭,用来触发闪电,这样雷电发生的时间和空间都变得可控,也就可以进行定量和定性的科学分析研究了。
“那位专家说,类似的人工引雷试验,欧美日本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才开始搞,没想到苏联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干起来了,而我们国家在这方面到现在还是空白。事实上,苏联在二战之前就有比较先进的火箭技术,比如很有名的喀秋莎火箭炮,如果不装弹头,那就是一个小型火箭。当时他们的引雷试验相比后来的说,应该还比较简陋和原始,但因为这地方雷暴形成环境很优越,应该也能做出一些成绩。
“可是就算弄懂了苏联人当年干了些什么,也只不过是个起点,1975年的我们真正需要搞清楚的,是老毛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我们考虑,就苏联那个年代的思维方式而言,纯粹的理论探索是很少的,他们当时的科研活动一般都抱有很强的应用目的。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单纯是为了研究雷电而研究雷电,这里头肯定有某种更具体更实在的目标和用途。
“好了,我说了这么多,你们有没有想到什么?”
大哥接连抛出一大串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几乎要把我砸蒙了,这时他突然问了个问题,我根本就反应不过来,木然重复了一遍:“想到什么了?”
武建超脑子倒还清晰,对大哥道:“跟闪电有关系,你是不是想说‘过阴兵’?”
关于这地方“过阴兵”的猜想,我们刚才就谈到过,只不过大哥当时并没有做任何评论。而现在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和雷电有点儿关系,难道苏联人是为了研究这个?
大哥算是默认了武建超的说法,进一步解释:“自然界的确存在许多奇特的声影现象,比如你们说的‘过阴兵’。现在比较主流的解释,好像是说硅和磁铁在闪电作用下,把过去的影像和声音记录下来,然后再在特定的条件投影和播放出来。
“你们这十几天的经历也证明了,这种现象在金场里经常出现,尤其在雷电前后,比如看见了那艘船,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但事实上,那种不明的声影现象的原理并不是录影和重新播放,如果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应该说它更接近现场直播,就像中央电视台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一样,一切都是即时的,而不是重播录像带。
“这才是当年苏联人真正发现的秘密,也是驱使他们进行那么大规模雷电试验的最初动力。这也是我们来到之后的发现。”
这个我倒是听明白了,立马把大哥叫停,说这怎么可能?“过阴兵”看到的都是过去的影像,这用“录播”可以解释。但如果是“直播”的话,那就不分先后了,也就是说既可以从“现在”看到或者听到“过去”,也能从现在看到或者听到“未来”了。看到未来?开玩笑,这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大哥反问,又接着说道,“别随便说不可能。其实你们已经经历过了,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你说你们几天前上山找我,是不是?”
我不知他想表达什么,只好点了点头。大哥脸上出现了一丝很古怪的神情:“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去过那边的山上呢?”
我当时就说你放屁,我们听见你的枪声,才上山去找你的。
大哥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那我问你,你听见了几声枪响?”
我说:“两声。”
大哥马上又问:“那你们见了哈熊之后,一共开了几枪?”
我回答说:“两枪。”
说完我一愣,似乎明白了大哥的潜台词,他的意思是说,当时山下的我们听到的,其实就是不久之后,自己在山上开枪的声音?他妈的,这怎么可能?我使劲甩了甩头,一下站了起来:“我不信!”
可话音未落,身后的武建超突然叫住了我:“你刚说什么?”
我回头看他:“我说我不信……”那个“信”字还没说出口,我顿时惊醒,猛地卡在了那里。
“我不信”——这三个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大哥没有再往下说,他在留时间让我们好好消化。而我和武建超面面相觑,表情都极其的复杂。
细细想来,大哥的确不可能头天还在这边山上,第二天就跑到了湖对岸,关于那两声枪响的合理解释,似乎真的只剩下那一个了。“我不信”这三个字,我和武建超之前就在这片铁板房中间听到过,当时他就说那像是我说话的声音,而今天恰恰就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似乎也只有那一个。
——那些不明的声影,难道真的是在“直播”,我们不光可以看到和听到过去,更可以感受到未来?
事实摆在面前,似乎已经无须再多做解释了。但这真的合理吗?也许它可以合理地解释一切,但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依然说服不了我自己,只能抬头对大哥道:“我还是没法儿相信。”
大哥对我这句话似乎很失望:“你觉得我在骗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觉得这个事儿太玄乎了,我没办法理解。它的原理是什么?”
“你是指‘直播’?”大哥说,“这个牵扯的东西很复杂,当年苏联人似乎也没完全弄懂。不过这不重要,远古的人类也不懂火燃烧的内在原理是什么,但这并不耽误他们在那个时候使用火。”
“你这个说法很不唯物!”我有些无力地说道。
“唯物?”大哥的表情哭笑不得,“那好,我问你,一个人的大脑有多重?”
我不知道大哥干嘛问这个,回答说:“按平均重量,一千四百克吧,解剖课上学过。”
“没错,一千四百克,三斤都不到。这个世界有多大,可以说无限大。你指望一个还没三斤重的大脑,就能把这世上所有的事情解释清楚?”大哥换了个语气,又接着说,“唯物是什么,你首先要承认自己所见所感的客观事实,而不是仅仅因为不愿意相信,就武断地把一些暂时无法理解的事归为谬误,那就不是唯物了,那是唯心。”
我还在体会大哥的话,武建超在边上不耐烦地插了一句:“行了,哲学课待会儿再上,后来怎么样了?苏联人为什么要搞这么个试验?有什么发现没有?”
大哥拍了拍我,没再继续说,转而开始回答武建超:“当时据我们推测,苏联人的思路虽然不太明显,但研究和试验肯定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应该就是尝试人工复制和控制这种奇异的天象,而最终的目标,大概是推向实际应用。”
大哥在那里说,我听着听着,身上又泛起了阵阵寒意——推向实用?老毛子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尝试假如真的成功了,让人可以从现在看到“过去”和“未来”,会产生什么后果?别的我不敢说,但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人类可以预报的,肯定不会再止于天气,而这世界上所有的历史书,将会同时变成一堆废纸。这其中的意义,恐怕连远古人类对火的发现和利用过程,都无法相提并论。
这种东西太诱人了,但理智地思考一下就会意识到,那是一幅何其恐怖又邪恶的画面。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真有人掌握了那种力量,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由得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武建超,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可能是想到了差不多的事,问大哥:“那他们做到什么地步了?”
大哥说:“这也是当年我们最想知道的,不过各种证据表明,人工引雷只不过是整个试验基地庞大工程很小的一部分,而且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只是因为那些火箭太扎眼了,所以在最开始那段时间吸引住了我们的注意力。但随着调查一点点深入,我们就渐渐发现,那些奇异的声影现象只不过是皮毛罢了,苏联人真正的打算,要比这个惊人得多。”
“还要惊人,还能有什么更惊人的?”我渐渐回过了味儿来,忍不住问。
大哥说:“惊人是两方面的,一个是指这个地方惊人,另一个是苏联人的计划惊人。你有没有想过,苏联自己的国土面积就有两千多万平方公里,为什么偏偏要跑到中国来搞这些试验场?答案是显然的,就是姊妹海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同样的事,这里能做成,在别处做不成。
“事实上姊妹海的周边,是个巨大的异常区,这里的异常包括气候、水文、地质、地理甚至动植物各方面。所以苏联在这里不但建了雷电试验场,还弄了地磁台、地震台、气象站、生物实验室等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是相应的,我们勘察项目调集来的人员也是个大杂烩,物理化学、天文历史、地质水文、气象雷达、红外遥感,甚至防核防化都有。而最终目的,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先要搞清楚苏联人干了些什么,然后再把他们没干完的事情继续干下去。
“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项目组的调查主要集中在了两个方向,一个是历史考古,一个是地球物理,事实上苏联人当年也是这么走的。地球物理比较好理解,我先说历史考古。
“你们已经有所体会,这个地方有很多解释不清的怪现象,比如湖底的隆隆巨响,比如每天都有的大雷暴,比如那种奇异的光影现象,再比如那种黑色的球形闪电。这些奇情怪象都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但苏联人在这里只待了十来年,我们1975年的勘察当时也不过是刚刚开始,虽然对于那些现象做了许多观测工作,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却无法克服,那就是观测在时间跨度上太窄了,而在数学上样本容量太小,就让观测结果很容易变得不具有代表性,失之于片面。
“不过幸运的是,姊妹海周边保存有许多古代人类的文化遗存,古人对于那些现象的观察无疑要早于我们成百上千年,这就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上述的那个缺陷。于是历史和考古派上了用场,因为我们可以从古代人的那些遗迹中寻找线索,把观测的尺度拉长,从而找到一些规律。你们看这个——”
大哥从他的那个背包中抽出了一页发皱的纸,我们接过来,发现是张黑白相片。那相片褪色很严重,有一半已经全花了,不过在还能分辨的另一半上,我却看到了一个草原背景下的石人形象。奇怪的是,那石人的额头当中,只刻了一只大眼睛,看起来颇有些怪诞。
不过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捧着照片有些口吃地说:“这个石人,怎么看着好像就是……”
“就是我们在草甸上见过的那一尊。”大哥直接把我的话接了过去,“1975年我们来的时候,那个石人已经没有头了,但基地里留下的照片上还有,头可能是被苏联人凿掉运走的,但出于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其实附近草甸上还有几尊差不多的,不过离这里比较远。”
武建超又问:“那他们怎么只有一只眼?”
大哥道:“当时项目组的专家给我们解释,说这种独眼石人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大多是出现在岩画和石刻上。而东西方的很多神话传说中也有很多关于‘独眼人’的内容,比如中国的《山海经》还有希腊的《荷马史诗》,尤其在欧亚许多北方少数民族的原始神话里,要么把这种独目人描绘成凶残嗜杀的巨人形象,要么就是作为宝藏的守护者。《明英烈》的评书听过吧,里边就有一句,说‘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而当时元朝的统治民族,恰恰是漠北来的蒙古人。这种独目石人,按我们中国的理解,算是一种‘恶神’,怎么说呢,反正是不太吉利的象征。
“关于这种独目石人的学说和猜测很多,有人甚至认为这是远古人眼中戴着独目式头盔的外星人宇航员的形象。不过当时和我们同来的专家觉得,这种独目石人可能是一种带有宗教信仰性质的危险标志,作用是竖立在这里,警告后来者以此为界,前面危险。就好像现代人在变压器边上竖个牌子,写着‘禁止攀登,高压带电’一样。这说明古人就已经认识到这片区域很不平常了,当然,那时的姊妹海还是一片更广阔的草甸草原,地震堰塞湖还没有形成。”
大哥这一番话,让我若有所悟,不禁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地震之夜,当时我们被发疯的羊群堵在路上,而路旁就有许多草原石人,那些石人虽然不是一只眼睛的,不过好像也有那么点儿意思。不然那些羊为什么偏偏聚在那里发疯,而不选另外什么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文科上的事情,大多只能是猜测,也没个定准。我真正想让你们看的,是这个——”大哥不再给我们留反应的时间,又掏出了新东西。还是一张照片,不过内容换了,照片拍摄的是那一组黑鸟伤人的岩画。
这组岩画之前就曾引起过我们的讨论,大哥指了指照片上那个站立在圆圈中的黑鸟说:“这岩画是个关键,它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这里很多异常的现象是成周期性变化的。这个黑色的大鸟,象征的是太阳黑子,这个圈就是太阳。”
“不对吧。”我认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有一定的发言权,就说,“这应该代表的是那种黑色的球雷,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太阳黑子什么的太牵强了。”
大哥并没有和我争论,而是道:“其实我们两个说的都没错,这个黑鸟,既代表了太阳黑子,又代表了那种黑色的球雷。这两者有很独特的关系。”
我不服气说:“能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说,太阳黑子从天上飞下来之后,就变成了滚地雷?”
大哥啧了一声说:“哪有那么肤浅!我只是说两者有关系,没说它们就是一个东西。这组岩画真正含义解读出来后很简单,那就是——每当太阳黑子消失的时候,黑色的球形闪电就会出现。
“球形闪电的成因,科学界到现在也无法解释,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它和一些自然现象有很密切的关联,比如说地震。而另一方面,地震和太阳黑子的十一年活动周期有很大的关系。当时根据我们勘察,这里很多的奇异现象都和这个周期有关,而尤其以这三者的联动最为密切。
“我两个两个的说,先说地震和球雷。地质上有一种‘地震光球’的说法,指的是每当地震发生前后几个月,地球深处的岩石受到挤压,在压力作用下两端会出现电势差引起的放电现象,并产生一种圆球状的发光体蹿出地面到空中,似乎就是所谓的球形闪电。这已经被很多国家观测到了,比如我看过的一份资料上,记录了美国新墨西哥州在1951年至1952年间曾多次出现球雷,而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相距一百余公里区域,就连续发生了数次四到五级的地震。
“再说太阳黑子和地震。记得我之前就跟你们说过,这个姊妹海是1931年富蕴大地震形成的堰塞湖,而1931年正是太阳活动周期中黑子数最少的谷值年。1975年我们到这里勘察,也经历了小规模的地震。今年是1986年,同样也发生了地震。太阳黑子的活动十一年左右一循环,减法稍微一算就清楚了,看是不是符合这个周期。
“最后就是太阳黑子和球形闪电。太阳黑子处于谷年的时候,黑子数极小,在地面上用肉眼几乎观察不到。这幅岩画正好暗示了黑子和球雷的时间联动:每当太阳黑子稀少的年份,这个地方就会有球形闪电出现。只不过古人缺乏相应的天文和气象知识,再加上那球雷很凑巧是黑色的,于是他们就简单地把这两者等同了起来,认为恐怖的球形闪电,是太阳上的黑鸟飞到了人间作怪。”
“你的意思,是这地方不正常,每隔十一年就会跟着太阳发一次癔症。至于咱们几个,算是倒了血霉,今年正好赶上了?”武建超问道。
大哥点点头:“当然没那么的精确,只不过每逢十一年的周期,各种异常现象的作用会比较明显。”
武建超咂了一下嘴:“你们都是高才生,天文地理说得那么高深,我一个初中毕业的也插不上嘴。不过我有点儿想不通,如果真是那个什么太阳黑子出了问题,为什么偏偏就这里不正常?应该全世界都会受到影响吧,要知道,每个地方都能看见太阳啊。”
我也点头附和武建超,提出质疑:“就是,你刚扯了那么一大圈,只不过是一些现象和时间的不完全归纳,感觉上像是生拉硬拽,强加上的联系。”
大哥说:“太阳活动带来的影响确实是全球范围的,各方面的研究很多,用不着一一列举了。但这里要说明的是,太阳黑子的峰谷运动只不过是个外因,它需要通过内因起作用,而造成姊妹海地区与众不同的真正内在原因,其实是这里地磁的异常。这是苏联人当年得出的结论,也是后来我们得到的结论。”
“地磁?”我想起了我和阿廖沙迷路,指北针失灵的事,马上就问,“是不是这附近埋藏有磁铁矿的原因?你以前不是也说过吗,金矿经常会和铁矿共生。”
大哥摆了摆手:“这两个不能混为一谈。地磁和磁铁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地球磁场的空间分布很复杂,产生机制也非常复杂,主要是地电流在起作用,并不是由于有磁性的铁矿,更不能把它简单地想象为一根南北向的大磁铁。
“地震、球形闪电和地磁场的关系,刚才我已经提过了。而地磁活动与太阳密切相关的明确证据,就是它和太阳黑子都有十一年周期变化,因为太阳的活动会强烈扰动大气电离层,从而影响了地球磁场的感应电流,使磁场强度的大小和方向都发生变化。这也是为什么地震、球雷、太阳黑子那三者之间会密切联动。简单一句话解释,那就是它们都在通过地磁场起作用。
“讨论到这个地步,历史考古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因为不管你有任何猜想,都需要确凿的事实证据做支撑,所以接下来就是地球物理的工作了。苏联人在基地里建设了一整套的地磁台、地震台和气象站。我们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大量的仪器设备,比如有一个重二十吨的大号地震仪,重锤铁桶里装的都是昂贵的重晶石矿石;还有小型机械记录地震仪,垂直分向和水平分向各有一套;至于测磁器、雁荷氏摆、棱镜等高仪、物理探矿仪器之类的就更多了。这些东西,主要就是为了观测地球物理的各项参数,包括重力、地磁、地电、地震、地热、放射性等等很多方面,最主要就是重力加速率和地磁。”
大哥又扯出来一大串我听不懂的术语,我和武建超赶紧把他打住,问:“那他们,或者是你们测出来什么没有?”
大哥回答:“苏联人下了这么大本钱,肯定会弄出些成果。其实你刚才说得没错,这附近的确埋藏有大量磁铁矿,不过地磁勘测的对象,是磁性体产生的磁场叠加在地球磁场上最终引起的地磁场畸变,所以说磁铁矿并不是重点。而且地球除了最重要的南北两磁极外,在其他位置其实还散布着一系列相对较弱的磁极。当年苏联人就怀疑这里就是南北磁极之外的一个弱磁极,是个地磁异常区。
“说实话,地磁基本数据是每个国家的宝贵资源,需要严密保护,而当年那个军阀竟然让苏联人这么乱搞,对国家民族都是很不负责任的。不过也算老天爷长眼,因为那个年代技术手段的限制,姊妹海这片巨大的水域面积成了地磁测量的巨大障碍。不管你是台站磁测还是野外磁测,也不管你是传统的石英丝磁力仪还是当时最先进的磁通门磁力仪,在面对这么一大片水面的时候,统统不管用。所以苏联人虽然很下功夫,依旧是没得到完整的资料。
“而到了1975年就不一样了,因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技术进步,出现了一种海洋磁测的手段。具体的做法,简单说就是用船拖拽着连接有磁力探头(新型的船载磁力仪)的电缆,直接在水面上行进测量。而为了把苏联人没干成的事情继续干下去,当时我们项目组就打算借鉴这种方法,弄条船过来,在姊妹海上试一试水面磁测。”
“船”和“电缆”,这俩关键词让我一个激灵。这才突然意识到,大哥之前东拉西扯了那么久,完全是介绍背景和铺垫罢了,这后边要说的内容,才是我们真正关心的主题。
和我不同,武建超听到“船”后,首先想到的是实际操作性的问题,他问大哥:“咱们进山的那条路那么窄那么险,一艘船啊,你们怎么弄进来的?总不会是舢板那么大点儿的木船吧?”
“苏联人还不是把这么多东西都运进来了。”大哥笑了笑,答道,“我们当时并没有走陆路,用的是空降坦克的技术,船是用直升机吊运进山的。当然太大的船也不行,所以选的是最小号的驳船。驳船本身没动力,需要由拖船牵引,但因为它们可以拆分成一节一节的,相对轻便,就可以空运了。”
我一下想起,那天阿廖沙从望远镜里看到那艘船时,第一句话就是:“不是淘金船,好像是驳船。”看来他没认错。于是我又问大哥:“当年你就在那艘船上,对不对?所以我们能看到你。湖底的电缆是不是那船上的?”
大哥承认了:“前头我也说了,我被抽调进项目组,就是为了配合工程兵的物探部队进行实地测量。不过我当时只是个小技术员,干的都是具体的业务性工作,记录一下数据什么的。当时用的最先进的船舷核旋磁力仪,测量效果很好,磁场的强度、变化情况、倾角、偏角等等,成果很丰富,如果一直这么进行下去的话,说不定真能弄清楚……”
“但是……”我替大哥把这个词说了出来。事情是明摆着的,后边肯定不会那么顺利
“但是,没过几天,就出了事故。”大哥没有在意我的插嘴,接着说道,“那天下午,天气突然变化,打雷了。”
我很不解,说这里入夏之后不是天天打雷吗,你们就没点儿准备?而且船是铁皮的吧,那就等于是个法拉第笼,即便遭雷击了也没什么啊?
而我得到的回答却是:“那天下午,我们正在水面上作业,天气突然就变了。本来我们也没在意,就像你说的那样,全金属船很少有被雷电击坏的,因为金属与水能形成良好导通,雷电流可迅速地泄放,所以只要人和仪器赶紧躲进船舱避险就行了。你前几天看到船上的‘我’,应该就是当时往船舱里搬仪器的场景。”
“那为什么还会出事故?”我心里的一个疑问终于解开了,但还想知道下边发生的事。
大哥抬头看着我,语气却很平静:“因为我们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这里的湖底蕴含大量的沼气,而恰恰就是那天,沼气爆发了。雷电击中船顶后,产生了许多火花,电火花引燃了喷发的沼气,于是,爆炸了。”
“甲烷,爆炸了?”我问。
大哥点点头:“这个过程其实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当时在舱里,看不到外边的情况,只听见了爆炸的声音。不过想想情况应该也差不多,船后拖的电缆差不多有船体的四五倍长,可能是在哪个水浅的地方蹭到了湖底,就把沼气激发了出来。”
我都替大哥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问:“那后来呢,船沉了?所以电缆留在了湖底?你们在船上又怎么样了?”
“几乎是爆炸的同时,在船上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估计是船被整个掀了过来,那段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感觉了,头脑里一片空白,而等到睁开眼睛时,大口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舱里的灯闪几下就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身边本来有几个同事,但我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我打了个寒战,这才一下子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又连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当时船舱已经大量进水,正往水下沉。我在水里划了几下,摸到了冰凉的铁壁,又朝边上划,一边划一边摸,周围一圈都是铁壁,我吃惊不小,又伸手朝头顶上摸了摸,还是冰冷冰冷的铁壁!我这才意识到,船在倒扣着下沉,我被封在船舱里了。
“很快,我就察觉到一系列震动,似乎是船已经沉到湖底了。而一想到自己身边除了铁壁就是湖水,我才慢慢有了害怕的感觉。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当时浑身都抖了起来,难以自持。
“同在舱里的人应该已经死了或是震晕了,而我抖了一会儿后,就觉得这样不行,再待下去必死无疑,我必须自救。于是开始寻找出路,想从这个封闭的空间找到出口,可等我摸到了舱门后,却由于四周湖水的压力太大,舱门打不开。
“我一次又一次潜水撞门都没成功,累得筋疲力尽,只好站在漫到脖子的水中,靠着舱壁歇息。经过起初的紧张和忙乱,我开始冷静下来。回忆起自己所处的空间,是驳船里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生活舱,估计是在船反沉到湖底的过程中,舱门被关死了。就好比一只瓶子迅速扣进水中,顶部还能留一部分空气一样,这一部分的空气,正好就在生活舱里。
“湖底伸手不见五指,我跟瞎子一样,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始感到冷。当时的水温虽然并不算太冷,但在里边泡久了,身体一直在流失热量,时间长了之后肯定会得低温症,那我就完了。
“四肢越来越麻木,身体发僵,头脑也混沌一片,不过我当时还有求生的信念,觉得外边的人应该会来救我们的,我得撑下去。这才猛然记起来,生活舱里有一块四米长的跳板,不知现在冲到了什么位置?我挣扎着在水中四处摸索,终于把水底的跳板捞了出来,然后在舱壁四周找到了几个角铁支架的位置。
“那时我已经筋疲力尽,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只好用肩膀扛着跳板,好不容易把跳板横搭在角铁支架上,爬了上去。那跳板只有半人宽,我蜷曲着身子坐在上边,头顶着倒扣的舱底,姿势很难受,但也只能坚持了,不然继续浸在水里,身上的热量很快就会耗光,没了体温,命也就没了。
“湖底静悄悄的,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胸非常闷,头也像要炸开一样疼。舱里狭小的空间里氧气肯定已经非常稀薄,我明白想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出不了这个舱门了,只有等外边的人营救。不能再无谓地消耗体力,浪费氧气。
“但当时湖面上肯定起了风浪,因为我感到船在随波晃动,一下子又从跳板上掉回到了水里。我立马浮出来死死地抱住跳板,大脑也陡然清醒许多。我担心船晃动后会引起再次进水,要是失去空气,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让我神经马上绷紧,高度警觉起来。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到舱里有两处冒水的声音,我急忙游过去,在水面下摸到了舱壁上裂开的两个小洞,水正往里边涌。
“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了,就是要把这两个小洞堵上!突然想起了刚才捞跳板的时候,摸到过几个厚塑料袋。于是赶紧把塑料袋找回来,将洞眼死死塞住了,然后咬紧牙,又拼尽全力爬上了跳板。”
大哥叙述的语气很平淡,但我依然可以体会到这当中的惊心动魄,而且十分理解他的感受,因为,我不久前也有一次困在封闭的狭小空间里的经历,条件还远不如他的极端。
我又问:“那然后呢?”
大哥却沉重地揉了一把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和武建超同时露出询问的目光,大哥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因为缺氧和低温,最终昏了过去。而等我再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城市的医院里了,住院的原因,是脑震**和吸入式肺炎。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获救的,不对,确切点儿说,是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住院。那种感觉,就像你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吃惊地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手上打着吊针,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么说,你失忆了?”同样的话,我已经说过一遍了,不过这一次的语气没了之前的戏谑。据说有的人在脑部受创,或者精神受到极大刺激后,记忆会产生问题,难道大哥在发生事故之后,就遇到了这种事?可转念一想,我又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比失忆可怕得多’,是什么意思?”
武建超却问:“我看你一大段经历说得挺清楚明白的啊,既然失忆了,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从来到这儿开始的吧。”大哥没有明确地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接上了武建超的话说道,“一个月前,当我们走出森林,站在草甸上看到这个湖的时候,我就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记得当时自言自语了一句话:‘怎么是这个地方。’而后来随着时间推移,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一些片段被慢慢唤醒了,而直到那一天,你们告诉我湖底有一条电缆,我就差不多全想起来了。”
“所以,你就撇下我们,去找自己的记忆了?”我接着问。
大哥点点头:“我知道这很不负责任,但也没有办法。如果把你摆在相同的位置,我想你也会这么做。”
我已经有几分理解他了,武建超却提出了异议:“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哦,十一年前,你在这儿出了个事故,失忆了。十一年后,你正巧又因为淘金回来了,给了你个机会去把记忆找回来?怎么听着跟安排好了似的?”
“可能这是命吧。”大哥的口气突然很宿命。武建超却一声冷笑:“别遇见个巧合就当是命。”
大哥抬头看了看武建超,没说什么。而我又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你刚说‘比失忆可怕得多’,到底指的是什么?”
大哥又想去掏烟,但再一次摸空了,叹了口气说道:“我走了五天,到了湖对岸,但在那里我什么都没找到。”
“没找到?”我奇怪,指指那两张照片和他的背包,“这些东西不都是你找回来的吗?”
“这些都是当年苏联人留的东西,”大哥把背包里的纸片都掏了出来,上边全是看不懂的俄文,他又接着说,“苏联人的东西都在,但1975年那次的勘察项目,那么多的人员,那么多的物资,如今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一点儿痕迹都不在了,就像根本没人来过一样。我的记忆倒是恢复了,但我突然发现,自己记忆中的事情,好像从来就没在现实里发生过,就跟一场梦一样。”
我说:“要说痕迹,不是还有那个电缆吗?是不是因为你们那批人撤离得十分干净,所以什么都没留下。”
“也只有那根电缆而已。”大哥十分沮丧地说,“事实上,从那个事故到现在的十几年,也就是‘失忆’的这段时间,我根本就没有听任何人提过哪怕一丝一毫关于‘地6号湖项目’的事情。这么大一个项目,当年参与的人那么多,却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而且你们想一想,假如我记忆里那些事是真的,这一片地方早就该被划成军事禁区不许通行了,怎么还可能让老百姓随便进来淘金?”
大哥的话也有道理,我却觉得很难接受。因为他之前说了那么多,都很合理,我都开始一点点相信了,但现在他又突然把自己讲述的一切给推翻了,说那只不过是他做的一个异常逼真的梦。
“其实,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大哥根本不顾我的震惊,继续道,“那一年,我还没有出院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我突然多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女朋友。有个女孩儿来医院看我,她告诉我说,我们俩已经处对象半年多了,身边的人也证实了他的说法,但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甚至见都没见过。
“而出院之后,我又遇到了更多的怪事。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不光是不记得自己曾有个女朋友,而且还发现,身边的同事和朋友,我竟然有一小半都不认识,而有些我自认为认识的人,却表现出他们不认识我。
“接着有一次翻看以前的日记,我又发现,日记里所记的很多事情和我记忆中的有很大的出入,有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区别。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脑子出了大毛病。”
大哥说到了日记,也唤起了我的记忆,想到来西部时火车上的那件事,就问:“所以,你才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那些做标记的部分,都是和记忆不同的地方?你没去医院看看吗,查出来什么没有?”
大哥摇头:“什么都查不出来,如果只是失忆也就罢了,问题是,我明明有记忆,但记忆中的事和现实格格不入,似乎一切都很熟悉,但一切又有很陌生。”
我若有所悟,又问:“那你走之前那晚上,你跟我聊小时候的事,也是因为这个?有多少不一样的?”
大哥说:“两三成吧。”
“这种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我问道。
大哥苦笑:“跟你们说有用吗?”
我皱眉道:“没用就不能说了,我是你亲弟弟啊?”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哥在这时却喃喃地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你是不是我弟弟。”
我整个人一愣,立马问:“你什么意思?”
大哥好像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你把话说清楚,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大哥抬眼看着我:“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废话,我当然想知道。”
大哥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把他的脸拉得更近:“你倒是说啊!”
“那好,其实在我的记忆里,我弟弟在初中时就因为游泳溺水,淹死了。”
外边的雷声已经停了,大哥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一阵从远处吹来的风一样。但那句话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无疑是五雷轰顶一样的效果,顿时震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怔怔地松开了手,放开了大哥的领子。
他之前说的那些,我很大程度上是当故事来听的,可是如今突然牵涉到了我,是如此诡异的情节,我除了惊骇,还是惊骇,也只能是惊骇。大哥说他记得我早就死了?可我现在明明还活着,那我算什么,我在大哥的心里又算什么?
我穷尽了自己的想象,也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道理。我没有说话,大哥也没有说话,武建超同样没说,铁板屋里,是杀人般的寂静。而就在我怅然失魂的时候,大哥的脸色突然变了。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武建超也是。
我立马顺着他们的眼神看了过去,结果却惊悚地看到,一个黑色的球雷,幽灵一样飘过了我们的门口,接着,它又飘了回来。
黑色的球雷就停在我们的门口,将进未进的样子。而就在那一刻,我开始觉得它是个有智慧的生命,当时只不过是在我们门外散步,它本已经走了过去,可好像又看到了屋里的我们,于是就转了回来。
球雷在门口迟疑了一下,飘了进来。而我们三个人同时向后退,避开了它。噩梦再一次降临了,这和几天前的那一次是何其相像的情景,只不过老爷子已经不在了,阿廖沙换成了大哥。
和上一次一样,球雷一点点逼近,似乎在故意戏弄和观察着我们。而我屏气凝神地向后,一动都不敢动,只想着离它越远越好。武建超和我的表现一样,大哥却突然动了,他向一旁伸手,拿起了枪。
我心里暗叫不妙,心说大哥可能还不知道这东西会随风乱跑,竟然想拿枪去打它。而那球雷似乎也感受到了大哥的动作,向他那个方向飘了过去。
我眼睁睁看着,想开口提醒他,却又怕自己呼出的气引来球雷。武建超同样也是面部紧绷,为他捏着汗。而大哥飞快地给枪提上火,“砰”的一声,他并没有瞄准球雷,而是照着屋外的方向,开了一枪。
子弹夹着风呼啸而出,而接下来神奇的场面出现了,那球雷就像一只看见了毛线团的猫一样,似乎被子弹吸引,陡然改变了方向,直接追着飞了出去,速度之快,甚至不输子弹。
看着那球雷急速地飞远,消失。我们三人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佩服大哥的机智。大哥摇头说,这并不是他想出来的办法,说着指着那张岩画的照片:“我也是从这里找到的灵感,你们看这些人的弓箭,没有一支射中大鸟。他们不是想射杀它,而是在把它引开。”
我和武建超一拍大腿,顿时恍然大悟。同时暗暗惭愧,心说古代人都能想到的方法,我却想不到,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其实阿廖沙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他并不是用枪或者弓箭把球雷引开的,他用的是一个人——老爷子。
球雷的危机之后,那一晚,我没有再和大哥讨论任何问题。原因是我不敢,我已经听到了太多超出认知范围的事情,不可遏止地胡思乱想已经足以让我崩溃了。我不敢再说下去了,发自内心的恐惧让人选择了逃避。
两天之后,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山火完全熄灭了。我们也趁这段时间休整了一下,再次踏上了回程的路。为了带武建超走,我们用树枝编了一个土爬犁,让他躺在上边,既当床又当担架,让我们拖着走。
当时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我们把那头死哈熊的皮剥了,正好垫在爬犁上。剥皮的时候发现那是头大公熊,而很久之后我看过一个美国拍的关于熊的纪录片,里边介绍说,雄性的成年棕熊有时为了延续自己的基因,会借机用偷袭的方法杀死哺乳期母熊所带的幼仔,逼母熊再次**,和自己**。可能那天我和武建超在山上发现的小熊尸体,就是某只成年公熊干的好事,却让我们不明不白背了黑锅。不过这就是大自然,有时候很美,但在更多的时候,却很残酷。
既然说到了哈熊,这里再顺便提一下,我们遇到哈熊前所见的那种蓝色的鬼火。当时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但记得在1997年的夏天,一次我看报纸的时候,发现一篇新闻,说是湖南益阳发生雷暴,当地一个小孩儿站在台阶上撒尿,身上突然像着了火一样发亮,大人以为出事了,可火光消失后,小孩儿依旧安然无恙。这个报道形容的和我们当年遇见的情形很相似,而报纸上给的解释,说那种火光并不是什么鬼火,而是一种在雷电前后产生的无声尖端放电现象,叫作大气“电晕”。另外很有趣的是,湖南益阳和按台县一样,也是自古著名的产金区,也不知道这金矿和雷电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同我之前想象的一样,大火之后,森林被烧光,我们很顺畅地就找到了那座久寻不到的黑松木牧桥。而经过火烧林地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一棵被烧黑的树干上,已经长出了青绿的嫩芽。我当时十分感慨,因为树烧了还可以再发芽,可惜人不是树,那些死去的人,再也不能复生了。
大哥却告诉我,有的时候,森林大火其实并不一定是灾难。山火其实是自然界一种新陈代谢、优胜劣汰的手段。枯枝落叶被烧后,形成的灰烬便是上佳的肥料。树木和杂草吸收了因燃烧产生的大量二氧化碳,生长变得更迅速了。而且一些疾病和细菌在燃烧中基本被消灭,也是彻底的消毒。
姊妹海周边雷暴频繁,肯定山火也很频繁,只不过因为特殊的地形和气候,往往又能把火灾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很快熄灭。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苏联人和那个军阀在这里建设金场,加装了许多防雷设施,雷击得到了控制,却打破了自然的平衡。以至于长久没有发生过森林火灾,造成各种疾病滋生,杨要武和武建超的病,可能都是被这害的。
出山路途上的辛苦,无须赘言。武建超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我们回到按台县就把他送去了医院。而经过检查,大夫告诉我们他得的果然不是鼠疫,而是一种叫出血热的病。这种病症状上和败血性鼠疫很相似,在我这种半瓶子醋的水平下,的确很容易误诊。不过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败血性鼠疫不会造成淋巴肿大,也不会像出血热那样腰疼,而最重要的一点,出血热虽然也是烈性的传染病,但它的自然致死率要稍低一些,只有百分之二十五。这也是武建超能够幸存下来的原因。
至于我在金场里发现的那些链霉素,似乎可以理解为当年苏联人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也犯了同我一样的错误,把出血热误当成了败血性鼠疫。
事情本可以到此为止了,但我在后来又翻阅了一些资料,却发现了许多疑点。事实上这种出血热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苏联人最早在克里米亚地区发现的疾病,国际上称为克里米亚—刚果出血热,而在中国出现,已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了,而且也只有在中国,它才叫出血热。
但这样一来,时间上存在矛盾,因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老金场里,是不应该出现这种出血热的。不过大哥却说,当年苏联人遗留的基地里,也有一部分的生物和化学实验室,而他们的仓促撤离,似乎也和疫病的流行有关。这样一来就有了一种可能,大哥猜测说,也许这种出血热的真正源发地,说不定就是在姊妹海那里。而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还是一种完全未知的新型传染病,苏联人首先是把它误当作了败血性鼠疫来防治,后来认识了其威力,采集了一些菌苗回国研究,不小心扩散了也好,或是生化武器试验也好,造成了传染病在克里米亚地区的首次流行,他们不愿声张,就将错就错的把这种病称作了克里米亚出血热了。
至于手指甲发青,血便血尿的毛病,我们也顺便在医院看了看。大夫给的结论是,可能在这段时间内铁钴镍之类的元素摄取太多了,引起了血液轻微病变,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饮食正常了就能恢复,和那个什么出血热不是一个毛病。
我一听之下,这才放了心,同时看了大哥一眼,他对我点了点头。他之前也说了,姊妹海那里蕴含有大量的磁铁矿,而且地磁又不正常,说不定湖水里铁系元素富集,我们吃了一个月水,就有了这种毛病。
武建超在医院里住着,需要用钱,我和大哥就打算先找地方把金子卖掉。当时金子只要出了按台县,走得越远,卖得就越贵,但沿途的各种检查也越来越严,我们打算冒一次险,就想办法把砂金揉到面里,蒸了好几斤馍,用网兜装着,借此避开了长途汽车上的检查,去了旁边的一个城市。
旁边那个城市的价钱能比按台县高一两成,我们找到了一个小饭馆,其实就是卖金子的地方。饭馆的老板是个女的,阿庆嫂似的人物。而收金子看成色的是个老先生。他一见我们拿出的货色,立即会心一笑,看着我们说:“按金呢。”然后取出一块试金石,用黄金在上面画了一条纹,又说了一句:“好成色。”
看见试金石,我心里又不免感慨,据说试金石可以把黄金分成二十四种。而黄金可以把人分成穷人和富人、好人和坏人,还有就是:活人与死人。
我们三人带出来的金子一共有一斤多,卖了三四万块,拿到钱直接去了储蓄所。那营业员估计也看多了这种扛着麻袋存钱的,见怪不怪,很快给我们办了几个存折。至于那些金子,不管它们将来是做成首饰戴在某个贵妇的身上,还是铸成金砖存在某国的银行里,或者是制成精密元件安在卫星上,都与我们无关了。
我们在按台县陪了武建超一个月,他才完全康复出院。这里天冷得很早,那时只不过刚刚秋天,但已经能感受到浓浓的冬意了。本来,入了冬就没人淘金了,我们却看到了许多买工具进山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当时从东北传来了一种叫“二加棚”的方法,似乎能在冻土底下作业,这样就可以在冬季继续淘金了。
看着入山的人群,武建超半开玩笑地问我,说怎么样,咱们再干一票吧?我立马摇头如拨浪鼓,说他妈的老子再也不来了。
离开按台县,回到了省会,上火车前我去了一趟书店,重新买了一本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又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本高尔基的《童年》。
武建超拿过那本《热爱生命》,翻了几页,问我:“怎么是美国人写的,咱们中国人淘金的故事,有没有人写过?”
我想了想,说好像没有。他就一拍我肩膀:“你喝得墨水多,就写一本出来吧。把咱们的事情写进去。”我笑笑,说尽量吧。
站台上,我们三人告别,我给武建超一个拥抱,引用了一句《送战友》的歌词,说“待到春风传佳讯,你我再相逢”吧。他却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说你他妈的少咒我,这歌儿我知道,是《戴手铐的旅客》里的,不吉利,老子蹲过一次班房了,不想来第二次。
三人含泪大笑,我和大哥上了火车,向车下的武建超挥手告别,列车缓缓启动,开出了站台,驶向无人的旷野。我打开了《热爱生命》,重新看了起来,小说的开篇诗写得很好:
一切,总算剩下了这一点——
经历了生活的困苦颠连;
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就是胜利,
尽管输掉了赌博的本钱。
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说我们。一场亡命淘金,回忆着山里发生的那些事,直感觉恍若隔世。同时心中也暗道侥幸,毕竟死了那么多人,能活下来已经算是最大的幸运了。
而事情的发展总是会超出人的预想。当时我觉得既然已经坐上了火车,至少能平平安安地回家了,却没料到就在这乏味的旅途中,又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
车快开到兰州的时候,我吃坏了肚子。而且那天的运气相当不好,连走了好几个车厢,才找到了一个没人用的厕所。解决完之后往回走,我又晕了头走反了车厢,还坐到了别人的位置上,跟人吵了一架后才发现不对,灰溜溜地跑掉了。
大哥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说走错车厢了。他脸色突然一变,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就问怎么了?他想了想,有些很严肃地问我:“你平时,有没有思考过那些比较终极的问题?”
我说什么终极问题?大哥解释说:“比如宇宙是怎么起源的,又会如何结束?时空是不是无限?世界存在的理由是什么?我是谁,我为什么是我?人为什么活着,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之类的?”
大哥一口气举了许多例子,我听明白后点点头说:“上学时倒是经常想,不过现在不怎么想了。”
“那你得出什么结论没有?”大哥又问。
这种问题通常是没有答案的,我只能摇摇头,又半开玩笑地问:“怎么说起这个了?难道你有了什么发现?”大哥却没回答我,反而叹了口气,拿起了桌上那本《童年》问道:“你买它干什么?”
我说:“那你之前提它干什么?它跟阿廖沙有什么关系?”
大哥说道:“我怀疑阿廖沙身上,发生了和我一样的变化。”
“什么变化,你是说记忆……”我不禁问,有关大哥记忆的问题,就如同一块巨石一样,始终沉重地压在我的心里,但我一直都在努力避免谈及这方面,没想到他自己先提了起来。
大哥点头说:“你们说的那个杨要武,也许真的是他的工人。只不过,他不记得了,或者说记忆里没有这个人,这才造成了误会。可能并不是有意骗你们。”
我不禁惊讶,一时不能接受,问他这个结论从何得来的?大哥回答:“说不定是雷击的原因。我仔细想过,我和阿廖沙都经历过雷击。也许是雷电造成的巨大惊吓,或者一些物理化学反应对身体产生刺激,让脑子出了问题,引起了精神类疾病。”
“那这和高尔基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大哥拿起那本《童年》,翻出第一页开头的“作者简介”,对我说道:“‘高尔基原名叫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而《童年》是他的半自传体小说,里边的主人公叫‘阿廖沙’。而俄国人名字有大名、小名和爱称的分别,俄语里‘阿廖沙’,其实就是‘阿列克赛’的小名。”
他又说起了这个,话题转换得太快,我有些跟不上思路,就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哥却看了看我说:“你不知道吗?阿廖沙的俄文名字,就叫:阿列克赛·伊万诺维奇·库图佐夫。”
“同名同姓?”我脑中犹如电光划过,突然记起那个被我们抓到的野人,似乎也叫什么阿列克赛库图佐夫,当时我还和阿廖沙就这个贵族的姓氏讨论了一番。
又稍稍回想了一下,我马上明白过来,事情肯定不是同名同姓那么简单。阿廖沙当时的表情就显得很不对劲,再后来,他就把那野人给杀了,这当中有什么关系?
事情越想越是吊诡,大哥肯定猜到了什么。我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他。而这时身下忽然一震,我这才发觉,火车竟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兰州,停了下来。
大哥没管我的反应,把手上的书放了回去,说他下车买包烟活动一下。我正有话要问他,也下意识地站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大哥却把我推了回去,说你看着行李别乱跑。
兰州是个大站,停车的时间稍长,很多人从我眼前走过,都下去散步买东西了,车厢一时空旷了不少。而我坐在座位上,怔怔地失神发愣,回味着大哥先前那一番话,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自从那一年之后,我也再没见过阿廖沙,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死在山里了,不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有一次我回西部看武建超,他却告诉我说,苏联解体之后,有人在中哈边境上见过一个走私边贸的白俄“倒爷”,似乎长得很像阿廖沙,但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
而在当时,我把一件件事情,像洗扑克一样翻过来掉过去地苦苦思索,却始终搞不清大哥提起阿廖沙的用意是什么。不久后,开车的铃声再次响起,一下打断了我的思路。而我回神转头一看,立即大叫不对,我身边的座位竟然是空的,大哥还没回来。
这时座位旁的窗户被人“砰砰”敲了两下,我转头一看,车已经缓缓开动了,大哥竟还站在车窗下。我心说糟糕,立马冲乘务员大喊,说停车停车,还有人没上来。可乘务员没好气地说没上来怪谁,火车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开的。我心说这怎么办,再看窗外,大哥正在随着火车慢慢往前走,脸上却丝毫没有赶不上火车的焦急,竟然还面无表情地冲我摆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大哥这是故意的,他撇下了我一个人,甚至连行李都没带,就这么走了。火车渐渐加速,把大哥甩到了后边,而我只能怒不可遏地趴在车窗上大骂:“王八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在郑州下了火车,坐着汽车去了河南一个全国闻名的贫困县,目的是把赵胜利的那份钱送回他家去,将近一万块。
那个家很穷,孩子也多,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拿这份用命换来的钱买台拖拉机,我只是对已经泣不成声的赵胜利父母说,他儿子是为了救我们大伙儿死的,我受他临终所托,把挖金子的钱送回家。
回到自己的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街上正在放当年崔健的成名曲《一无所有》。歌词似乎是描写爱情的,但我觉得那个歌名很适合我,如今我除了手里的几万块钱,父母不在了,连大哥也重新玩起了失踪,孤身一人,不就是一无所有吗?
来到了自己家的胡同,几个月没有回来,门前地上长出了不少草。我在门边的花坛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离开时藏在那里的钥匙。接着开门又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家里门锁有个毛病,需要先正转三圈,倒转一圈,然后再正转,而我每次总是忘记倒转那一圈。
进屋后,发现屋里的摆设还是那样,我们走前为了筹本钱,卖掉了不少东西,屋里显得有些空旷,落了一层灰。关门的时候,才发现我脚下踩了一个信封,捡起来一看邮戳,是昨天发来的,寄信人竟然是大哥,却没有写发信地址。
迫不及待地拆开,抽出信,上边却只写了简短的几句话,字迹很潦草,我读得也十分吃力:
不辞而别,情非得已。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
我们的世界,就像一列疾驰的火车。每一节车厢都十分相似,可每一节车厢又各有不同。当年苏联人所做的,不过是想修改列车时刻表,而后来的我,却是一个不幸走错车厢的旅客。
错乱的记忆,并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而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坐在别人的位置上,而座下放的,也根本不是自己的行李。
永别,勿念,好自为之。
那张纸不是正规的信纸,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背面还沾了两块油迹和饭粒,由此推断出大哥写信的环境。但这莫名其妙的几句话,我完全不知所云,翻过来看看,背面也没有字。而就在要把信再读一遍的时候,房门上,突然传来了熟悉的钥匙开门声——正转了四圈,忘了倒转一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