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山照例每半个月都要去医院复查一次,正要进门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挂完后他就开始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张得老大,无声无息地笑。
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好像见怪不怪,扫了他一眼便走了。
也有人一瘸一拐地朝他张望,远看还不够,走到他面前来看。那人脚掌畸形,走路像鸭子左右摇摆,双手缩在胸口,目光呆滞地盯着他。
方志山笑了一阵发现身边的人都离他远远的,唯独那“鸭子”满怀好奇地一步步靠近他。他学着“鸭子”走路的模样,惟妙惟肖地在大门边转了两圈。
一会的功夫,里外便聚了些人。
围观群众神色各异,但都表现地有些凝重和惋惜,不管他们的样子有多滑稽,人群中都没有一个人笑。
直到人群外挤进来一个抱着球的小男孩,瞅了瞅正中央的两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方志山的动作瞬间停下来。
他缓慢回头,目光阴鸷地盯着小男孩。忽然冲上前将男孩甩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众人纷纷相拦……
半个多小时后,方志山被强行拖进治疗室,他整张脸都狰狞了,双目血红,还在盲目地挥舞着手臂。
直到医生给他打了镇定剂,他才安静下来。
中途碰巧被方志山一起来的部门经理已经彻底傻了,缩在门后偷偷地看他,又有些好奇:“医生,我老板到底怎么了?”
医生摇摇头:“你们这些底下人不知道他有严重的躁郁症和精神分裂吗?”
“精神分裂?”经理嘴巴哆嗦,“他不常在公司,所以我们都不知情,都以为他只是有些狂躁,脾气大而已。”
“他受过刺激,有很严重的反社会人格,再不好好控制,这情况就谁也救不了了。”
经理似懂非懂,猛点头:“我、我会注意的。”又过了会,“那他什么时候醒?”
“要睡很久了,你先走吧。”
经理赶紧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擦头上的汗,忽然脚步顿住。刚刚那通电话里,他问“碰碰车玩得怎么样了”是什么意思?
是他认为的那种碰碰车吗?
经理一阵胆寒,缩了缩脖子,抱着胳膊继续往外跑,直到跑出了精神病疗养中心,他才缓口气。
方志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他睡在VIP病房里,四周一片明亮。落地窗的窗帘敞开着,床头的灯和沙发顶上的吊灯也都是他用惯的光晕和亮度。
只唯独里面多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角落的凳子上,脸孔被黑暗笼罩。听见声响,她主动说道:“你终于醒了。”
“嗯。”方志山抓抓头,“你来做什么?”
“东澄那边出事了,是你动的手吧?”
方志山停顿片刻,旋即轻笑出声:“不就是跟他们玩了个游戏,都死了吗?”
“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她不理会他的疯狂,娟秀的眉微微拧在一起。
“谁让他们查我,简直找死。”方志山一拳锤在床头,“那个东澄的女人,早知道这么不识趣,最开始我就应该让杰克直接解决了她。”
“杰克还好吗?”她屈起膝盖抱住自己,“他会招供吗?”
“不会!审讯这么久,警方都没来找我们,他能说出什么?他敢吗?他要是都说出来,国际刑警组织也不会放过他,那么多罪行……呵,还敢不安生点?”方志山讥诮地掀起嘴角,“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如果敢说,他在纽约州念书的女朋友就会立刻……离奇死亡。”
“……可是万一,警方将她女朋友保护起来,以此去劝说他呢?高压审讯,一向都是他们擅长的。”她将头埋在膝盖上,柔弱的身体不停颤抖。
方志山看不到这一切动作,只是像一个易燃易爆的机器,突然被触发了某个点,又再度爆炸。
“那就让杰克永远不能再说话……”他阴森森地笑了。
房间门被推开,小护士抱着文件夹说:“方先生,到时间治疗了。”
“哦。”方志山一下子又变得温和,自言自语道,“治疗,我得治疗,好的我会治疗的。”
门重新合上。
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将房间的灯一一关掉,只留下房门口一盏小灯,她这才从里面走出来。
她抚摸方志山走后的床铺,上面满是折痕,余温渐在。她痛苦地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很深的夜,周褚阳坐在窗边,俯视这个城市空洞而寂静的夜景,身后不远处的仪器滴滴滴不间断地发出声响,突然在某一时刻尖锐地鸣叫起来,世界再度喧嚣。
人影重叠,光景一帧帧反复演练。
她又被送进了急救室。
温时琛根本顾不上这个房间里还有个陌生人在,在最初他将温敬一行送到医院时,在他用温敬的手机通知萧紫这件事时,温时琛就完全忽略了这个男人。
直到此刻,他才在一片混乱中打量了周褚阳一眼。
萧紫跟着护士的脚步跑到手术室门口,被拦住。温时琛过了会才出现,揽着她的肩说:“不会有事的。”
萧紫惊讶于他的沉着,抓住他的手说:“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会查清楚的。”温时琛拍拍她的后背,一抬头看见老爷子和温崇言出现在走廊尽头,他犹豫了会,还是牵住萧紫的手,一块迎上去。
温崇言很快注意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倒是老爷子因为慌乱,完全顾不上他们俩,急吼吼地让温崇言赶紧找全省最好的专家过来。
手术进行了十三个小时。
周褚阳从那间病房离开后,去看阿庆,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那一撞,车上五人都受了重伤,他和冯拾音就在附近不远处,连忙叫了救护车。好在就目前为止,没有一人宣告死亡。
车后座的两个女人伤得都很严重,前面的两个男人包括司机都已经脱离危险。
那个坐在温敬旁边,直接对向冲击力的女人,是五个人里面受伤最重的,至今都还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他在病床前长久地站立着,看着脸上都是伤的阿庆,想到那些个夜晚,追在他后头喊他“阳哥”的两个大男孩,凝重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什么时候,冯拾音悄悄走进来。
“肇事司机已经抓到了,打死不肯承认是被人收买,故意守在那条路上撞他们。不过从现场情况看,他应该是在撞车前踩了刹车,否则……”
冯拾音及时地打住话题,骂起方志山,“那个狗杂碎的,有几个钱就到处买凶杀人,还偏偏让人抓不到把柄!”
“他应该看过很多刑事案件,又或者有人在指导他做事。他从不直接和行动人联系,尽量不在公共场合露面,有精神病史作为借口,还有安和电子科技做幌子。”周褚阳面无表情地说,“他下一步很可能会清除所有与他相关的痕迹。”
冯拾音迅速反应过来:“杰克?裴西?熊成和中间人?”
“刚刚收到消息,杰克已经死了。除了他们还有一些人,温敬跟我提到过,他们曾聘请一些专家对特殊环境的设计做指导,928工程里面的温室畜牧和动物疾病控管,都是这些专家参与设计的。”
冯拾音哑然:“没有一个肯出来指正他吗?”
周褚阳走到床头,将被子往上拉,盖住阿庆露在外面的肩膀。
“指正?证据呢?”
这是一直以来都相当困扰他们的问题,方志山没有固定住所,玺韵度假村已经是他的长期居住地,然而依旧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有关928工程的东西。他每次回B市,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不同的酒店。
周褚阳退开一步,看向生命检测仪,心率各方面数据都很正常。他伸进裤兜里掏烟,又是一截已经抽过的。
冯拾音干瘦的手臂递过去,朝他索要,周褚阳只得又掏出半截扔他怀里。
打火机没拿出来过,两个人含着烟像模像样。
周褚阳碾着烟尾闻到了烟丝香气,他突然沉声说道:“去查查看方志山经常去治疗的那家精神疾病中心。”
“我靠,那里还真有可能!”冯拾音一拍大腿,转头朝外走去。
行舟万里,总算觑见一丝光明。
他走出门,将烟拿下来,妥帖地收进口袋里。
“等抓到方志山那天再抽,非得把周褚阳裤兜里的都要出来,爽死老子!”冯拾音低声说,大声笑。
晚上阿庆醒了过来,听说周善至今还在重症监护室的消息,发了疯地要去看她。周褚阳拦不住,找了个轮椅推着他过去。
医生不让探望,他们便隔着窗户看里面的人。周善身上到处都插满了管子,那个之前在谈笑中说这一场灾难的最终结果是彼此相安无事就已经很满足的女人,预料到了最合适安然的男女关系,却最终没预料到灾难的程度。
阿庆始终没和周褚阳再说一句话,直到周善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温时琛做主给他们都转到了独间,隔着道门,彼此相近,他才渐渐平复了连日来的痛苦和怨恨。
他问周褚阳:“这事和陈初的事有关系吗?”
周褚阳抿着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他说。
“阳哥,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我亲哥,陈初死后,我更敬重你。”阿庆眼睛酸红,“可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认你当哥了。”
周褚阳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嫌他给他惹麻烦了。也对,陈初已经走了,这两小子总不能再走一个。周褚阳笑了笑,将手上提着的保温盒摆在他床头。
“在食堂买的,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受了伤,还是喝点。”
阿庆直勾勾地盯着保温盒看,盯得眼睛里冒火,忽然攒足力气将他们都拂到地上。
周褚阳一声没吭,缓步朝外走。
阿庆又忽然叫住他,声音轻飘飘的微不可闻:“阳哥,你会怪我吗?”
“说什么傻话。”他还是听清楚了,没回头,“有什么事还可以打电话给我,留给你的那个号码没变。”
他这就走了。
阿庆看着一地的汤汁,坐了一整夜。
周褚阳没有直接离开,他去看温敬。不比其他人,温敬身边有许多守着她的人,前两天就脱离了危险,听说今早就醒过来了。
他从长廊那头走过来,脚步声很轻,头顶的灯光却很亮,将黑衣黑裤的他渲染得分外肃静。
萧紫刚推开门,就看见他站在不远处,靠着墙,把玩着烟。
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周褚阳回过头来,眼底的冷意未来得及掩藏干净,被萧紫撞见了几分。
她被这冷意怵了下,好一会才说:“总觉得你挺神秘的,不像个普通工人,总是神出鬼没,对温敬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话语里有些无奈,“但温敬从来没失策过,不管是生意还是感情,所以我相信她的判断。”
她抖了抖手里的袋子:“温家人都回去了,我下去丢点垃圾,你进去陪陪她,不过她刚刚睡着了。”
周褚阳点头,大步朝病房走去。
病房里只有仪器的声音,和他那天听到的不一样了,够温和,够安心。
他看她缩在床边上,身子和虾米的形状一样,将身体的温度都攒聚在小腹。
一只脚露在被子外。
他走过去,掀开被子将她的脚放进去,感觉到有一股力气在和他作对,他抬眸,盯着她。
“不要受凉。”他又说,“不要调皮。”
温敬一下子钻进被子里,动作太快牵扯到了伤口,她痛地低呼了声。他赶紧过来察看,她却忽然抓住他的手。
“是交通意外吗?”她让他坐在离她很近的位置,“当时你也在西山。”
她想过几种可能性,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周褚阳没做声,她的神色一瞬变得平静。
“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她将他的手摊开,仔细抚摸上面的纹路,“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来送我,如果我没死,你会不会来看我。”
他用另外一只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还想了什么?”
“还想很多,你会替我报仇,会被指责和怀疑,或许还会因此离开我。”她沿着他指间的缝隙,与他交缠。
周褚阳微笑:“不要想太多。”
“是因为我的调查,方志山想教训的人是我。”她轻声说。
“是杰克先绑架的你,是他们先杀害陈初的。温敬,这没有因果关系,但是有先后道理。”他抽出手,反握住她的,“先伸出屠刀的人,不能因为他们残忍,而将刀锋对准自己。你要知道,即便你低头了,他们也不会仁慈。”
周褚阳抬起她的头,目光温柔:“听我说,方志山要清理从928工程开始卷进这件事的所有人,包括杰克,你,冯拾音,裴西,专家,还有很多涉案人。他会像给你制造交通事故一样为他们制造死亡,这是早已决定好的。”
他的唇落下来,紧紧贴住她的,“不要揽罪,不要低头。”
温敬下意识地回应他,突然意识到她打了很多药水,舌头苦涩咸腥,又下意识地回避。他却不肯,一下又一下吮吸着,将她的舌头紧紧含住,纠缠到底。
她几乎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却转换了攻势,不再强硬,温柔地舔舐着他的唇,像是给小猫挠痒痒,不厌其烦地吻着她,描摹着她性感艳丽的唇线。宽大滚热的手掌紧贴着她的腰,一寸寸碾揉,深入。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停下来。俯身看着她,眼底是一片未褪尽的情欲。他从未如此温柔过,气喘吁吁地附在她的耳畔,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moveon,Iwillfollowtheroadfrombirthtodeath.”
温敬闭着眼睛笑出声来,她紧紧地牵住他的手,她将他放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熨帖保存。
她的手绕过他的后颈,抚摸他精瘦的脊背。声音沙哑,透露出夜色的禁蜜气息。
“Ihavebeenwaitingforyou,mysoul.”
周善醒来后,阿庆在她旁边搭了个简易床,不分昼夜地陪在她身边。温时琛从公司里派了一个小妹来照顾周善,阿庆不放心,事事都是自己来。那小妹便时不时地逗逗他,一来二去就和他对付上了,偶尔还爬上他的背跟他闹腾。
后来有一次她跟周善抱怨阿庆不解风情,直接说:“周善姐,你不喜欢他,就把他送给我吧。”
周善一愣,实在佩服这些年轻小姑娘的勇气。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最后点头答应了。
当晚阿庆喝得酩酊大醉,扑倒在周善的床边又吵又闹。周善左右寻不到那小妹,又不愿意让旁人看笑话,只得亲自照顾他。
或许私心里,她又在期待着什么。
周善不清楚,她将阿庆扶到小**,他不依,死缠烂打地抱着她,埋在她纤细的脖颈里。
起先吐露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酒气,后面却有一阵湿凉划过。
他嘟哝着说:“我为了你,为了你把我阳哥都赶走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我阳哥对我那么好,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在我每次生病的时候,都伺候在我床边,他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我都为了你赶走了……你怎么还可以把我送给别人?”
周善眼睛一热。
她知道他从小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妹妹,妹妹后来被拐走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到处打工,就是为了找到妹妹。
他提到的阳哥是一起打工时认识的,他曾经说过,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还说过,那是他除了妹妹以外唯一的亲人了。
周善揉揉眼睛,拍着他的脸喊他名字,却始终叫不醒他,她无奈,无力,不知所措。她陪着他在小**坐了半宿,身子都僵了,伤口又裂开了,疼得厉害。
她最后只得叫来医生。
这事动静不小,那小妹也不知是怎么传的话,后来大家都知道了。
阿庆却还固执地问她,是不是一定要把他送给别人?
她哽咽,他便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温敬后来告诉她,他不肯再当司机,已经辞职了。至于有没有离开B市,没有人知道。
这场巨大的交通事故,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顾泾川从紧急治疗后就被他父母带走了,送到了国外最好的医院。传来的消息很少,但每次都是好消息。
温敬知道,他应该是生病了,除了交通意外造成的伤以外,还有其他的病。
她隔几天都会给他发短信,问候他一下,顾泾川回得很少,大部分时候回复也很简单,说他很好,在做康复治疗,很快就能回国。
同一时间,温敬也在联系裴西,他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失去了所有的消息。
直到温敬再一次告诉他,她没有和方志山串通,甚至拍了受伤视频给他看,裴西才回过来一条讯息。
这一回他很谨慎,只告诉她,他在A市。
出院这天是圣诞节,东澄实业的员工还特地为温敬和周善开了party,庆祝他们康复归来,就在萧紫的公寓里,一大群人吃吃喝喝,闹到半夜,事后没尽兴的又转向别处。好在第二天就是周末,一群领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底下人闹腾了。
温时琛和萧紫被闹得最凶,一整晚所有的游戏都好像为他们量身打造一样,不是真心话大冒险就是杀人心理游戏,每回萧紫输了接受惩罚,都是温时琛背锅。
其中有一个问题,被要求全场所有的人都回答,那就是迄今为止,被强迫做过什么很爽的事。
有人回答是壁咚,也有人回答是**,还有人回答是玩游戏输了跟夜店的女孩回家,全程小鹿乱撞,总之这一类的答案各有奇葩之处,又都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涩。
轮到温时琛,他意有所指:“被大半夜支使去接一个醉鬼。”
萧紫脸颊通红,舌头打着架:“喝醉了被强行送到不是家里的地方。”
全场爆笑,吆喝声不断,大概所有人都很好奇那一晚喝醉的她以及在他家里都发生了什么。
这个游戏不允许说谎,所以周善的答案是:“强行接受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送的枣糕。”
温敬看她一眼,两人都明白里面的意思,这是灾难的开端。
众人对答案很失望,纷纷表示看不出哪里爽,逼着周善重新说,她只得改口:“被迫爱上一个不合适的人。”
如此直白,又如此令人唏嘘,大伙纷纷想掩饰尴尬,于是将枪口转向温敬。
她想了想,说:“被卷入一些奇怪的事,勾引了一个男人。”
说完这句话最直接的后果是,她被温时琛提过去审讯了。从他问的问题可以看出来,萧紫口风很严,于是她很认真地同温时琛谈了谈,撇去所有危险因素,只向他传达出两点。
她很喜欢这个男人。
但她还没拿下这个男人。
温时琛显然不太信她的鬼话,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众人都离去后,温敬、萧紫和周善三个人躺在沙发上喝酒聊天,三个女人面面相觑,都不禁失笑。
周褚阳接到温敬的电话时,刚从精神疾病医疗中心出来。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方志山的个人长期病房,里面经过改装有个简单的书房,放的多半都是安和电子科技的核心资料。方志山去接受治疗前,他们偷了他的指纹才进入书房,最后找到了有关928工程中温室畜牧的一些图纸。
依旧不够给方志山定罪,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他和冯拾音一前一后走出来,手机响了起来,他忽然停下。冯拾音没看路,撞到他后背上,捂着腮帮子说:“我靠你也太硬了。”
周褚阳没理会他,直接走到一边接通。
话筒那边传来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在玩什么游戏,又像是喝了酒,吵吵闹闹的。温敬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他勉强拼凑出一个意思,问他愿意吗?
他又伸进裤兜里掏烟。
“喂,他们逼着我呢,你快说呀,说吧……”她又变成小猫的样子,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乞求,“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那边忽然不闹腾了,陷入异常的安静中。
他忽然明白这通电话的意义,换了只手握住话筒:“那听清楚了。”他目视着前方,一条长路,灯火半明,望不到尽头。单音节的字母却异常清晰,“对我来说就几个字母,D、H、C,现在会多一样,温敬。”
果不其然听见电话里的人捂着嘴闷笑,他又说:“好了?”
“嗯,好了。”温敬装醉被识破,大大方方地承认,“你怎么那么快发现?”
周褚阳抿抿嘴:“我看过你喝醉的样子。”
“啊……”那边几个女人都笑了,似乎是在追问她什么时候喝醉的,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她赶紧说,“这个问题留到下次讨论。”
“好。”他点点头。
冯拾音探过脑袋偷听:“说什么呢?这种时候还有功夫谈恋爱?”见周褚阳继续无视他,冯拾音急了,在他面前左蹦右跳。
“我要跟你上头联系,告诉他们你三心二意!”冯拾音的话有点酸。
周褚阳大步朝前走。
“我靠我要告诉你上头,你还是没有反应?”
“联系人都知道,案情特殊,她是核心受害者,没有她的介入,很难找到裴西。”他双手抄进口袋里,依旧面无表情。
“那你呢?把她当成线人啊?”
周褚阳又停下来,缓慢转过头看冯拾音。整个街道静谧无声,冯拾音被那道目光盯得狠了,不禁打了个寒颤,装模作样地左右看看,又吊儿郎当地笑起来。
“我瞎说、瞎说呢。”他傻乐。
周褚阳收回视线,继续朝前走。上了车后,他拿出手机随便玩玩,忽然点开百度,想了想还是按出几个字母,手机显示屏上光线照亮了他的脸,眼孔发白,黑黢黢的眼瞳旁埋着许多红血丝,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词看——soulmate,百度给出的最佳解释是灵魂伴侣。
他的眼底逐渐浮现出浅浅的笑,这种笑带着一丝宠溺,更多的是一种逐渐自迷雾中审视清楚的信念。
他忠于她的精神高度。
冯拾音不经意侧头,看见他一个人没头没脑地傻笑着,叫了他一声:“想啥呢?”
周褚阳关掉手机:“以后对她客气点,她是你嫂子。”
冯拾音先是一愣,然后拍着方向盘大笑:“得咧,让你点个头可不容易。这回我心里有谱了,哪还敢拿她开玩笑。”过了会他又看周褚阳,见这男人唇边的笑还似有似无,他立即在心里骂了声,说出口的话又不自觉酸了,“你个傻帽男人。”
周褚阳斜睨他,好半天也爽笑出声。
温敬在去A市前回了趟老宅,老爷子照例还是念叨她的婚姻大事,温家父子照例忙得见不到人影,她独自一人又去了趟山上。
已经入冬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山上的树木都已经开始凋零,树叶变得枯黄,花儿也不如春日里明艳了。
她站在山顶往下看,整座山依旧充满朝气,茂密幽静,她沿途往上只窥得一隅,如今也不过是看到它大致的外貌,远还没抵达它的中心。闭着眼睛张开手臂,任风声穿梭于耳畔,就能发现它依旧神秘,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原始的张力,亟待人去开拓和征服。
晚上吃饭的时候温时琛也在,温敬拉着他唠了些家常。老爷子寻机又问:“你跟萧紫那丫头是真的?不是又跟周善一样拿来糊弄我的吧?自己身边的人暴露了,就开始对你妹妹身边的人下手?”
温敬忍俊不禁。
老爷子又老生常谈:“你也是,泾川都去了国外这么久了,你也不关心关心。你们兄妹怎么在这件事上让人这么不省心呢。”
温敬见苗头不对,赶紧接道:“爷爷,萧紫是如假包换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哥这事你得把把关。要是他俩分了,我就里外不好做了。”
老爷子点点头,附和:“这的确比较难处理,得好好对待人姑娘才是。时琛啊,过一阵子把她带回来吃顿饭?”
温时琛终于不得不把头抬起来,看了温敬一眼,又看了老爷子一眼,撂下碗直接走人。
老爷子一看不对,大斥:“你这是什么反应,我要看看我未来孙媳妇,你有意见?”
温时琛手搭在扶手上,弯着唇回头:“我看你们俩一唱一和挺带劲,就不想打扰了。”
老爷子筷子一丢,他随即又说:“等领了证就带回来,争取明年让你不止看到孙媳妇,还能抱上曾孙子,怎么样?”
“好,好好!”老爷子一下乐了,温时琛又满含深意地指了指温敬,后者一笑,他无奈地走了。
温敬扒了口饭,又叫徐姨开了瓶酒。
她跟老爷子说:“难得看大哥心情这么好,估计这事也快成了。”
“他小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承诺。我也看出来了,他今天心情不错。”老爷子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来来,给我也来点。”
温敬便和老爷子一来一往喝掉了一整瓶红酒。她酒量好,只是有点微醺,还没醉,倒是老爷子神志不清了。
她和徐姨扶着老爷子上床,老爷子在睡梦里还琢磨着她的事,想着过两天要自己联系下顾泾川。
温敬哭笑不得,一边给他擦手一边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老爷子迷瞪瞪地睁开条眼睛缝儿:“真的?做什么的?”
温敬想了想,把被子往上拉,看老爷子已经完全撑不住,眼皮子直打架,她忽然急切说道:“真的,他是个军人。”
老爷子半天没反应,温敬见状有点失望,正要出门,却听见**的人呢喃了句:“军人?军人好,军人硬气……只是有点苦。”
老爷子嘀咕了半天才彻底睡去,温敬合上门,原地站了会,不自觉地擦了擦眼睛。
徐姨看她半天没下楼,过来寻她。
“一大家子都是男人,没个会疼人的,你平时上班那么辛苦,来,徐姨已经给你放好洗澡水了。”
温敬高兴地挽住徐姨的胳膊。
“你呀,从小有什么心事都瞒不了我,刚刚你爷爷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嗯。”温敬吸了吸鼻头,“他想起奶奶了,说当军嫂很苦。”
徐姨一愣,苍老的面庞上也闪过一丝忧伤。温敬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解释,徐姨拍拍她的手:“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谁还能像年轻时那样计较,现在想起来都是遗憾多一些。”
温敬其实不太清楚当年那些事,牵扯到一系列的人和过去。
徐姨叹了一声气,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气性大,在军里是小霸王,事事都想出头,一年到头没个几天是着家的,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你奶奶在操持。有一回他领了军功,高高兴兴地回来,看见院里有个小孩,扑上去就又亲又抱,高兴地让小孩喊他爸爸,你奶奶听见小孩的哭声从屋里跑出来,让他赶紧把小孩放下来,后来才晓得那根本不是崇言,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和崇言差了一岁。而当时崇言就跟在你奶奶身后,有点怯生,已经完全不认识老爷子了,也不肯喊他爸爸。”
徐姨眼睛通红,“不晓得的人哪里知道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的辛苦,偏偏孩子的父亲还年轻气盛,根本不能理解她。好不容易团聚几天,又是不停地争吵。等到崇言再长大些,和你爷爷越来越生疏,他才意识到自己丢了什么,当时就开始申请调令,但已经晚了,你奶奶坚决要和他离婚。两个人多年没有认真在一起过,最终感情破裂,你爷爷没有纠缠直接答应了,只是要崇言的抚养权。当时你爷爷在军部有些地位了,这事没得商量,你奶奶只得答应了。后来他就努力改善和崇言之间的关系,弥补他童年中缺失的父爱,但总是适得其反。”
缺失的永远补不回来。
“但好在崇言根正,长大以后接触到一些军人,也逐渐理解你爷爷的苦衷,这么多年虽说不亲厚,但也相安无事地过来了。你奶奶过世的时候,他们父子都去看望了,你爷爷还一个人在墓地待了很久。那年梅雨季特别湿寒,回来后他腿上的毛病就没断过了。”徐姨摇摇头,眼底饱含无奈,“你奶奶离开后我就来温家了,照顾崇言和你爷爷,后来又照顾你和时琛,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想其他的了,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温敬抱住徐姨轻轻撒娇:“爷爷这个老顽固,也太不解风情了。”
“他不是。”徐姨低下头,“他对你奶奶有情,到死都还是一样的。这事怪不了任何人,谁都没有错。”
话说到这边及时打住了。
温敬没有松手,抱了徐姨很久。徐姨一边轻轻拍她的背,一边说:“你啊,以后千万不要找军人,真的会很辛苦。”
她反过来拍拍徐姨的背,轻轻说:“我不找,他也会找上门的……只要他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