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敬两天没去公司,电话也打不通,这期间萧紫来找过她一回,给她送了些水果和零食,看她拼命做着刚接的计划书,内心五味杂陈。
用工作麻痹自己一向不是她的习惯。
萧紫想劝她,却知道劝不了,只得继续调查陈初的死,时不时来告诉她进展。但是能调查到的实质内容太少了,那两个偷渡客只是杰克那伙人临时雇佣的,拿钱办事,不怕死,因为陈初追得紧,杰克让他们想办法摆脱,于是他们留了下来,在扭打的过程中错手杀了陈初。目前那两人已经被刑事拘留,即将被送上国际军事法庭。
只可惜杰克还在逃,周褚阳也没找到。
温敬听完这些平静地点了点头,继续工作。萧紫无奈,提着包慢悠悠地晃走了。门关上后,她打电话给顾泾川,两人约了地方吃饭。
到晚饭时间,顾泾川上门来找温敬。开门看到他的刹那,她愣了会,但也没问什么,他便从玄关的鞋柜里找出一双男士拖鞋换上,跟着她进了门。
“吃饭了吗?”
温敬摇头,他把衬衫袖口捋到臂弯处,走到厨房把打包的东西放进碟子里。有虾饺、萝卜糕和肠粉,都是一些她过去爱吃的甜品。
温敬窝在沙发上做了一整天的企划书,眼睛直发酸,忽然闻到香味,干脆放下东西跑厨房来。她左看看右看看,在一堆碟子里夹了个虾饺放嘴巴里,缓慢地嚼碎了咽进肚子里,然后其他的都吃不下去了。
“不喜欢?”顾泾川温和地问,手绕到她身后,把快要掉下来的发圈拿在手中,“要不要我再去买些其他的?”
“不用。”温敬看了眼套在他手上的发圈,随意顺了顺头发,朝卧室走去,“你等我会,我换身衣服,一起出去吃。”
顾泾川说好,坐在沙发上等她。他等人的姿态很专一,双腿微拢端坐着,不会看手机,也不会看她放在桌上的电脑和一大堆文件。搞研究的人整天泡在实验室里,身上总有股干净的气质。而他又是那种长得特别好看的男人,眉眼随便拆卸下来放其他人脸上,哪个部位都是出色的。
他听见声响抬头看过去,见温敬换了一条白裙子,下摆斜开叉,露出白皙纤细的双腿。他移开目光,不疾不徐地微笑:“想吃什么?”
温敬认真地想了想,眯起眼睛:“我们去吃大排档,好不好?”
“好。”他愣了大概有一秒后,还是以温平的笑答应下来。温敬打赌他长这么大肯定没吃过大排档,可是他又太不会拒绝别人。
大排档离西苑公寓不远,两个人没有开车,一路走过去。远远瞧着那片生意就挺好的,温敬又恰好饿了,味蕾被勾得一直颤抖,就差流口水了。他们点了一些烧烤和两个炒菜,一人拎两瓶啤酒就这么在路边上喝开了。
“你那课题做完了吗?”温敬被辣得一边拉着舌头一边问,倒是一点也不顾及在他面前的形象。
顾泾川见怪不怪,把面纸递到她面前:“嗯,已经结束了。”
“就几天前的事吧?”
“嗯。”他细条慢理地将烤串上的肉拨下来,夹到温敬碗里,“那天提交报告后,你哥正好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你去北部了。”
温敬斜挑着眉:“你倒是什么实话都敢说,我都去那多久了你才知道。”
顾泾川没说话,安静地喝了口啤酒。那些烤串他一口都没碰过,但坐在这人满为患的大排档倒还显得淡定。
“你那个研究课题到底是什么?做了有四年多?”她把凉皮都拨碗里,呼哧地吃了一大口。之前见阿庆这么吃过,两三口一大碗面就见底了。可她没有这功夫,冷不丁就被噎住了,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应该挺值钱吧?”
“生物医学上的新型技术,有专利价值,生产投用价值。”顾泾川离开座位,顺着她的后背拍了两下,又找老板要了杯凉开水放她面前。
温敬平复了一阵后,目光发怵地看着那碗凉皮,然后把双手一兜,整个丢垃圾桶去了。
“能具体说说吗?”她没话找话。
“细胞培养技术,简单来说就是在人和动物体内提取细胞,在培养基中培养,待他们存活一段时间后,再在体外复制,形成新的细胞组织。”他配合她。
“哦,那是什么?”
“人造薄膜,工程意义上的皮肤,可以治疗严重烧伤的病人。”
她似懂非懂,只觉得很厉害。以前她以为他是那种可以早出晚归,有正常人作息习惯的工程博士,后来她才知道他的档次高多了,研究的都是历史性的创新课题,开发的技术都是造福全世界的,可却要常年生活在闭塞的研究室里,有时候甚至不能与外界联系。
一日三餐有专门的营养师搭配,但生病了就只能保守治疗。做起研究不分昼夜,身体比常人想象得要瘦弱。
她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令顾泾川不自觉中局促和脸红,她却忽然轻笑出声。
“恭喜你,那这回可以休息多久?”
“很长一段时间。”
她换只手托住下巴:“几个月吗?真奢侈。”
他没有回应,继续拨开蔬菜和肉,夹进她碗里。温敬漫无思绪地想到他刚刚说的人造皮肤,忽然问:“那以后会开发出人皮面具这种技术吗?”
顾泾川被她逗笑了:“如果只是为了隐藏面貌的话,这个技术的延展性不大,所以应该不会开发。”
“这样啊……那有没有一种技术,可以让人不能一直说谎。”
“目前测谎仪已经可以做到了。”他放下筷子,视线下垂,看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她缓慢地嚼着嘴巴里那块肉,嚼碎了咽下去,忽然食欲也没了,小声问他:“泾川,你从没对我说过谎吧?可有些人就特别能说胡话。”
最开始,他说他没去过江苏,没见过她。
后来,他说要离开A市,回家娶媳妇。
之后他又说只是凑巧发现杰克那伙人不对劲,才会及时出现救了她。
最后,他同小叔一起隐瞒她陈初的失踪。
……
温敬捧着脸,手指斜插入头发里,完全冷静地问顾泾川:“我怀疑一个人的身份,我觉得他不是普通的民工。”
顾泾川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这个人是工程队的领头,作风端正严谨,对兄弟很好,有情有义。做事有章法,讲究效率,吃饭速度非常快,就像赶时间一样,但他吃完了又不会离开,很有礼貌地等待同伴,不会独自行动,很有纪律性。他好像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身体,故意隐蔽一些信号,类似于伤口或者纹身之类。很能打,出手快狠,比普通民工精明谨慎许多,很擅长伪装和说谎,让人捉摸不了。”
她将头抬起来,怀着期望和痛苦看向对面的人。顾泾川给她倒了杯水,塞进她手里。
“你心里有答案吗?”他问。
温敬慢吞吞地喝了口水。
他又微笑:“是卧底。”
这些细节单独看并不能反应什么,但凑在一起却是直接的,而对温敬而言更是深入骨髓的。
“你应该早就猜到了。”
温敬说:“爷爷到现在还保持着以前在部队的习惯,有些行为就像机械动作一样改变不了,比如行走的姿态,吃饭喝水的速度,观察人时的眼神……我每次回家陪他小住,都有种在部队的错觉。”
“这次行程不太顺利?”
“有一点。”她疲倦地揉揉眼睛,从位置上站起来:“对不起,我这两天赶计划太累了,拉着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们回去吧。”
“好。”他没再问什么,跟着她又晃回了公寓。到楼下时温敬和他说不用送了,他便没跟着上楼。一个人在车里坐了会,然后又走回先前吃大排档的地方要了份凉皮,安安静静地吃了大半碗。
那老板问他:“小伙子刚刚没吃饱啊?这凉皮好吃吗?”
他点点头,微笑说:“好吃。”
“那你多吃点,我再给你烤两串。”
于是顾泾川又吃了两根肉串,走的时候把钱压在桌面上,折回温敬公寓楼下把车开走了。
温敬半夜里开始拉肚子,跑了十几趟厕所后,整个人都脱水了,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强撑着给萧紫打了电话。萧紫风风火火地冲上楼来将她送进了医院,好一阵折腾,给她安排住院挂水,到天亮了才歇下来。
温敬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到早上八点左右才慢慢转醒。配合着医生进行了一些检查,过后又累得睡着了。到晚些时候再醒来整个人都好像新生一样,又活了过来。
“这种天气你都能发烧?”萧紫一边喂她吃药,一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还烧着呢,我说你这这病发的真够狠的呀,积压很久了吧?大排档好吃吗?”
温敬没力气瞪她,虚弱地抿了抿唇:“我桌上那份计划书就差收尾了,具体价格都在上面,你跟进一下。”
“行。”萧紫点头,“你还真傻拼命三郎,生病了还想着赚钱。”
“不赚钱怎么养你?”她瞪着眼,“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去找泾川?”
“我这不是……”一句话还没说完,病房的门被推开。萧紫看见后面进来的人,原本和煦温柔的笑脸一下子就变了,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温敬见状笑得肩膀直颤,寻了个空隙调侃她:“让你整天惦记着给人牵红线,现在好了吧,把自己也栽进去了。”
萧紫哭笑不得:“我怎么知道顾泾川那呆木头会叫你哥一块来。”
“我生病,我哥来看我,这不很正常吗?再说我们兄妹感情一向很好,萧总,你以后可别再乱做月老了,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哼,我想搭,那谁还不同意呢。”萧紫推了她一把,强行将她塞被子里去,两个人正在打闹,温时琛接完电话走进来。
“还没好利索就又闹腾了?”温时琛沉着脸,满含深意地瞥了她俩一眼。萧紫赶紧乖乖地收手,温敬也憋出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和他诉苦。她这大哥比自己长六岁,可从小就不苟言笑,特别威严有魄力。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又经常和官场的人打交道,练就了一身强势冷漠的本领。
萧紫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怕温时琛。
“行了,别再装了,我刚刚和医生谈过了。你这些天就在医院躺着,我会让家里的月嫂过来照顾你。”温时琛看了眼手表,“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在西装外套里摸了摸,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床头,素来铁面无私的脸上缓和了一些:“照例给的零花钱。”
“谢谢哥。”温敬把银行卡放到枕头下,余光中瞥着萧紫。后者羡慕嫉妒地用唇语说:“我也想要。”
温敬看她这一脸卖乖样,没忍住笑出声来。温时琛最后走的时候,把萧紫带走了。他们两人一走,一直在走廊上坐着的顾泾川拎着保温瓶走过来,把汤盛出来放在桌上。
他总是很有规矩和礼节,却总是让人感觉到距离。温敬摇摇头,苦笑着说:“嘴巴里没有味道,不想喝。
“好。”他又把汤放进保温瓶中,“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温敬想笑,可觉得这作为挺无力的,她指了指凳子,顾泾川安静地坐下来。他眼睑微微下垂着,脸色不是很好看。
“你没休息好?”
“或许是一下子轻松了,神经没缓过来。”他一板一眼地说着,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她。那目光也是安静的,不带一丝浓烈的情绪。
温敬吧唧了下嘴:“泾川,以后萧紫再打电话给你,你可以不用理会。”
“我们不是朋友吗?”顾泾川停顿了会把手放在膝盖上,细长白净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温敬,刚刚看你和萧紫玩闹,有点羡慕她。”
“为什么?”她哑然。
“如果我能像她那样对你,你能像她那样对我,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温敬被这话唬住了,好半天认真地想了一想,主动认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问题。”
顾泾川和她哥以前是同学,两人私交也很好,她回国后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往来几回就都熟了。再加上萧紫有心做月老,经常在里面帮着牵线,他俩就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慢慢地,也说不上是不是在一起了,就会偶尔一起吃饭,一起工作。
她起初很享受这样聚少离多的感情关系,有一些懵懂,也有一些刺激。偶尔想起来,还会萌生出点点想念。因为生活环境的影响,她结实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但对于感情,一直没有非常强烈的感觉。
顾泾川是第一个让她觉得温情温平的男人,让她骄傲的心从未想过驯服,只想留住岁月里一场安静从容的风景。
两个人相处了一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最近这一年她又经常出差,他的项目也接近尾声,越来越忙,两个人的联系少了很多,到最后这段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始过的感情,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束了。
起时无波无澜。
落时余温渐凉。
如今回想起来,温敬觉得自己好像用很长一段时间,细细品味了一杯白开水。
用十秒钟的时间把水含进嘴里,再用十秒钟的时间将它咽下去。让它缓慢地从喉咙口滑入肠道,最后稳妥舒适地沉淀在腹中,仿若五谷藏香。
这种感觉就是他,不浓不烈,却经久不衰。
温敬一阵没说话,顾泾川也沉默了。好在护士适时地进来换药水,才缓解了两人的尴尬。
“你生病还没好,也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我去买点白粥给你喝,好不好?”顾泾川把手垂在身体两侧轻晃了下,站直身子。
温敬想说什么,嘴巴动了两下终究还是点点头。
顾泾川平静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你等我。”
他走出去之后,温敬把头埋进被子里睡了一会,却没有丝毫的睡意,眼睛闭着脑子里却嗡嗡的,然后很久都沉浸在这嗡嗡的,好像蝉鸣一般的声音里。声音里回**着无数杂音,有男人们呱噪的笑,有车轮胎擦过地面的刺鸣,有电线杆埋进坑里的撞击……
病房的门又被推开,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这么快就买回来了?”
那边安静了一瞬,然后轻声说:“温总,是我。”
温敬的手臂弯曲着抵在额头,小腿有点**,没了知觉。这么僵硬着一会,她把被子整个从头顶上掀开来,然后看见阿庆站在病房门口。
走廊里的光是白色的,门边的光的橘色的,阿庆站在交叠的亮色光里,套着发白的短袖,裤子膝盖上磨破了,边角还有血迹。他整张脸都黑黢黢的,看不出明显的疲惫神色,可因为情绪太浓烈了,在这一刻还是让温敬震住了。
在他身后是萧紫安排去A市处理事情的助理,他朝温敬点点头。温敬嘱咐了两句,让他在走廊外面等着,阿庆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再见到她显得有些局促,往里面走了几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温敬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调整着呼吸轻声问:“陈初的后事打理好了吗?”
“嗯,他爹来把他接走了。”阿庆闷闷地说,“他家是四川的,他爹哭着和我说他才二十三岁,还有两个月该是他生日了。
温敬没吭声,阿庆接着说:“他爹头发都白了,抱着他哭了一夜,都哭晕过去了。我没见一个大男人能哭成这样,但我好像能懂他爹的心情。我也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我拼命地捶自己,可还是哭不出来。”
“阿庆被人一刀捅中了要害部位,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我第二天找到他时他身上都是血,我给他把血擦干净了。”阿庆嗫嚅着,语调变得缓慢,“我们在一块干活三年,总是一起吃饭,上工,洗澡,睡觉。工程队里条件不好,我们一直都住在石头屋里。夏天又闷又热,老是有蚊子咬我,陈初他就满屋子跑着追蚊子,把它们都拍死,累得精疲力尽,挨着我旁边睡。他打呼声特大,石头屋里的人没一个呼声有他大的。”
病房里很安静,渗透进回忆里,带着沉重酸腐的气味。
“他死的时候紧紧攥着那个纸袋,里面一大部分都是他存的钱,除了烟瘾大,他平时没什么爱好,特别节俭。我看见那个纸袋上全是血,好像能想出来他护着钱时的样子,这个傻蛋,钱没了可以再挣,怎么那么拼呢!”
……
他说了很多,温敬一直安静地听着,最后她看见阿庆抹了把脸,傻憨地朝她笑了笑,说对不起,他憋太久了。
“没关系。”她比着身边的椅子让他坐下来,“阿庆,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杀陈初吗?”
“我不知道。”他埋下头,宽阔的肩膀像一根扭曲变形的扁担,厚实实地顶着他疲惫不堪的头脑。他的声音很粗犷,缓慢地说:“但是阳哥他会知道的,他说会给我一个交代。”
温敬舌头是苦涩的,嘴巴里有些奇怪的酸涩感,让她整个人都酸胀着无力起来。
“什么时候?”
“我守着陈初的第一个晚上,太困了打了个盹,有人给我送了干净的衣服和吃的喝的,还跟我说了句话,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知道这人一定是阳哥,除了他不会有别人。”阿庆换了手捧着脸,声音有些倾塌的颤抖,“可是,他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出现呢?他不肯跟徐工走,不让我们跟着他,他也不来送送陈初,他究竟在干什么?”
“阿庆,他……”
“温总,阳哥是好人。”他抬起脸,粗糙的脸上满是风霜,可眼神却异常坚定,像是在夜幕中发光的钻石,“不管他在干什么,他都是个好人。”
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他又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左右看看,指着身上那件发白的短袖对她说:“这是阳哥的衣服,他送医院给我穿的。他还买了面包和茶叶蛋给我吃。温总,阳哥他真的是个好人。”像是为了得到什么验证,又像是得到她的肯定,他重复着这句话,“阳哥真的是个好人,他一定在追捕凶手。”
追捕凶手,对她而言太过遥远的名词,却依稀能联想出几幅画面,拼凑以后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脸,在黑夜中,与月色捉迷藏。
温敬的手撑在床榻上,一瞬间又恢复了力气。她想着这句话里面的味道,缓慢地笑出了声:“对,他有情有义,他会来的,给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