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元镇不等他同意,走到主案前躺进桌椅,乌皮靴翘在桌面抖来颤去,这副浮浪样子,其他堂官完全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们的印象中,尉迟骏颇为守礼知仪,待人接物都透着方正忠直,眼前的人既是他的朋友,与他的性情却是天壤之别,与地痞流氓无异,倒是稀奇,尉迟骏见他如此,抄起剑背要打过去。
“你既有办法,就别再这儿卖关子,若三月后巨船没有造好,丢的可不是我的脑袋。”
这话,说得陇元镇眯起眼睛不怀好意看向他:“尉迟兄稍安勿躁,我确实有可能教人在短时间里学会新式造船之术,但是至于教哪些人,还要你来做分配。”
“此话怎讲,叫所有匠作都学会新式造船之术,岂非是我大端之福?”
陇元镇看向尉迟骏,就知道他要说这种大公无私的话,这种伟光正的形象确实是个清官忠臣该有的形象,但是却并非能臣之道,他眼神示意周围,朝尉迟骏轻轻咳嗽一声。
郑汉礼心领神会,带着所有吏卒和匠作走出监造堂,偌大正堂瞬间安静下来,他随即翻身座下,站在后堂的洛水行舆前,挤眉弄眼问道:“尉迟兄,如果这些匠作掌握了新式造船之术,他们就成了功臣,你甘愿把造船的功劳拱手相让吗?”
“有何不可?”尉迟骏挺起胸膛,颇为自己正直清高的品格自豪。
啪啪啪啪~尉迟骏看向陇元镇,此人拍手又摇头,嘬着牙花子继续揶揄他:“有何不可?新式船一旦造出,足以改变如今的海洋局势,甚至会改变某些外邦的海洋军力,你看到的只是造船之术,我看到的却是列国对新式船的觊觎,我在设计新船图纸时,故意改得所有人都不认识,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人偷师学艺。”
“防的,其实就是列国暗探?你怎么知道这些人里没有列国的暗探。”
如此忧虑,尉迟骏确实不能保证,匠作来自南方,沿海城市也多是贸易城镇,再加上胡人外族为做生意喜欢定居沿海市镇,南方人实在太容易见到胡人,即便不是刻意泄露机密,闲谈之间很可能就把新式造船的消息透漏出去!
胡人头脑灵活生意亨通,只要愿意的话,也许能掏出千两银子来买图纸,若匠作只是普通人却掌握了高度机密,难保他们不会走错路,哪怕胡人不是心机叵测,只是想学得先进技术,只要他们掌握了这些技术,对大端来说也是个不小威胁。
如此一想,尉迟骏终于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这可是能改变大端海师力量的重要技术!
“当然了,这只是出于公心来说,若出于私心,那就关乎你自己的前途。”
“前途?”
尉迟骏分外不解,示意他继续解释其中厉害。
“你觉得我是靠什么,获得圣人宠信?”
陇元镇以自己为例子决定好好教导小公爷,如何从刚正不阿的忠臣变成中庸精干的能臣。
“你如同鹰犬般忠心,能替圣人办事,算是圣人难得好用的打手。”
尉迟骏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拉扯他一句,陇元镇摇头反驳道:“错,若只是寻找到一个能办事的人,圣人多的是备用人选,难道不良卫都死光了,只有我一个人能办事?哪怕真的死光了,天下府州尽是我大端子民,要选出精干之人也不算是难,换言之,圣人多的是换掉我的机会。”
“如今,他不但不能换掉我,还要给我封爵,就证明圣人已经在内心衡量过我的价值,至少对于他来说,我的价值和地位不可被他人取代,我能行走御前独得宠信,靠的是赚钱钻营的能力,这,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继续说道:“圣人心中清楚,我能为她赚钱千万贯以上,这种持续赚钱的能力,放眼整个朝堂也不见有人能有这种本事,同时我也清楚想维持这种宠信,若只靠能力是办不到的,我还需要让自己拥有核心技术,也就是说,一旦把我给换掉,工坊的产线局就要停滞,甚至连其他赚钱渠道也会崩溃,如此,我才能具备不可取代性,圣人即便真的要换掉我,也得掂量掂量他找的人,够不够格撑起那么大一摊子事儿。”
“这话对于你也一样,既然圣人把造船的差事给你了,那掌握核心造船技术的一定是你,若你高风亮节假手他人,只会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交到他人手上,甚至直接会被投鼠忌器,排除在朝堂权力之外。”
陇元镇的话叫尉迟骏紧张起来:“此话怎讲?”
他拉住尉迟骏的领子,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想,你负责建造新船,却让别人掌握了核心技术,到头来反倒受手下节制,说不定手下可以直接架空你,让你成为一个光杆司令,反正新式技术他们也有,何必专门听你掰扯,久而久之,圣人叙功也就成了他们的功劳,与你就完全没了关系。”
“到时,若有人想更进一步,你的位置也就岌岌可危了,一个不掌握核心技术的主官,很容易会被背刺,到时,你的仕途将再无进步。”
听他说到这里尉迟骏已经明白其中危害,颇不在乎说道:“话是这么说,我只是个大理寺卿,建造新船后就要回到原岗,我又不需要在都水监做官,又何须担心这些!”
陇元镇眼神隐晦,苦口婆心解释道:“尉迟骏,你已经接下差事,那就回不了头了,这艘船一旦造出,后续造船的事务肯定还会让你来兼顾,你难道要跟圣人说让他重新选一个人委以重任?”
“你要知道,一个完全不知技术的人重新开始学习造船技术,其中浪费的功夫和人力不可估量,最稳妥的法子还是让你来负责造新船,即便是不参与监造,至少也该过问大小事务与流程,一个能臣,不可能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同时身兼数职反而是正常的,这是让圣人委以重任的代价。”
“为何要做能臣?能做一朝忠臣是我心中所愿。”
这话一出,陇元镇又觉得他愚不可及,索性一次性点醒他:“冰疙瘩啊冰疙瘩,我问你圣人还能活多久,李家人不长寿难道是秘密?”
“可这跟我做忠臣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