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后,官船航行半日,停在渭南渡驿的埠口,陇元镇他们下了船,很快被迎进渡口驿站。
大端诸道涉及转运庶务,多在衙署旁建立渡口驿站,以供渡驿公廨人员与来往官吏休憩,这官办驿馆是最安全,只要进了驿馆,有廷尉卫和护军的把守,算是渭南县最安全的地界。
夜晚掌灯后,陇元镇来到尉迟骏房间,这小公爷正拿着郑淳羲递来的渭南县舆图,灯光下,舆图散发金暖光色,黑线轮廓清晰可见。
在这张舆图中,渭南县的方位被二人看得清清楚楚。
渭南县的位置,位于渭水和洛河夹角的平原上,面积比一般县城稍大,是位于两河冲刷滩涂的尽头,看起来好像开口很大的扇子,扇把正对着渭水和洛河,扇面向左延伸,不断蔓延伸展。
在这种情况下,渭南县城的城墙也不走寻常路,依据地势也修成了扇形,形成左边宽大、右边渐窄的扇面,扇把的位置就是他们所在的渭南渡驿,为方便水陆运送,城墙在扇把和前后扇骨都开了城门埠口,其间还有数不清的停泊栈,时常有千百艘船围在各大埠口,等待卸货靠岸。
仔细看,整个扇形被分成了上下两部分,以一条长街分割开,轴线上的右侧尽头即是渭南县衙的各类公署衙门。
若往南扇面看,可以见到精致气派的民居宅邸,这些高门华府鳞次栉比,翠树绕宅,美不胜收,是渭南县豪绅官僚居住的地方,北扇面则不同,这里楼阁相连、店幌成片,街道四通八达互相联结构成稠密街区,聚集着商铺行会、勾栏瓦肆、秦楼楚阁、武馆镖局,看起来富庶繁华,商业经济十分发达。
若再往外过了西边的城墙,就可以见到从扇城延伸出来数条官道,它们牵引着比他们更小的市镇乡村,好似星辰拱卫月亮,密密麻麻分布在城门之外。
这里,即是渭南县普通百姓聚居的地方!
他们的村寨院落多为独门小院,几座房屋合成四合院,简单又密集,算起来农人的房子已经算是好的了,更贫瘠的村庄还要再往西走,等看见黄土夯墙的潦草土屋,说明已经到了贫民寨。
这里明显没什么建宅规矩,所有房屋都是潦草搭建院落窝棚,村间窄路泥泞不堪,房屋只扇着最廉价的黑石头,一个个聚落相连,叫人分不出屋舍间的界限,只觉得眼花缭乱一团糟。
曹县令所说的暴乱百姓,多来自于这片黑压压的贫民寨!
说起来,这里的贫民寨且有一段辛酸往事要说。
渭南县原本是没有贫民寨的,这里距长安很近,又是官榷大县,百姓生活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富庶安乐,若无特殊灾难,很难跌落贫困底层,这种寨子多是安戮妖乱结束后才发展起来,是新兴的县城产物!
安戮妖乱后数年,天灾不乱、人祸不止,再加上税赋过重,百姓耕作的土地有近六成可能都要应付租庸调和代役钱,一些百姓面临着很严重的问题:自己家的地收获后,光是应付这些税赋都够呛,压根没法剩余粮食喂养一家老小,若想活命就只能找官府借钱买粮。
如此一来,第二年不但要交税赋还要再还公廨钱,弄到最后相当于欠钱耕种,耕种自家土地不但不能糊口,反而还亏钱。
种地种了个寂寞,大端的农人很郁闷。
想说点啥,又发现他们人微言轻,说的话连进县太爷的耳朵都进不去,又怎么能上达天听。
再说了,即便圣人知道了,也只是一句请地方官酌情轻徭薄赋。
这句话说得好听,一县长官的考功任免与功绩有关,一旦税银收入少了,他们的升官之路也不顺畅,这些人削尖了脑袋想高升,又怎么会耽搁自己的官运,不会轻易取消税负。
但圣人的旨意在前,如果什么都不做也属于藐视圣意,既然上有旨意,必然也下有对策。
这大绝招就是取消税目,合并征收。
今年的租庸调保持不动,喝茶税五十文、清丈捐三十文、练兵捐二十文、籍账捐十文。
既然要轻徭薄赋,那就取消什么喝茶税、清丈捐、练兵捐,只留籍账捐,看起来确实没了苛捐杂税,实际上籍账捐却增加到了一百文,至于过后几年,依旧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这种操作,只为面子好看,百姓仍然困苦不堪。
农人们无可奈何,想活命就只能避免掉敲骨吸髓的税负徭役,若想规避掉税负只有两种方法,找关内贵族兼并你的土地,然后以租用土地的方式再承租下来,成为佃户后你就是为贵族耕种,土地免税。
或者,直接把土地贱卖给豪绅,迁徙到城镇中成为匠人、作人、佣人,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换取银钱,养活一家老小。
想成为佃户者甚少,多数农人最愿意的,还是到城镇里找活计!
按照大端的户籍章程,这些人一旦到了城镇就属于逃户,被抓到就会被送到边疆做兵奴,安戮妖乱后户籍不全、籍账失效,再加上北方满目疮痍,养不活人,对农人逃户的事情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任由他们迁徙到城镇。
只是,这些农人的身体虽然到了城镇,籍册却无法迁入其中,只能以离家时开具的公验确定身份,来这里谋生。
这些人不是本地人,也非豪绅富户,没办法居住太好的宅院,只能在城外荒地修建草屋庐舍好遮风挡雨,村寨随着贫民越积越多,渐渐聚集成贫民寨,这个地方对来城镇的逃户来说,是最便宜的容身地,一旦有了这个标签就形成了虹吸效应,使得逃田贫民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
可以说,贫民寨的百姓,既是受豪绅迫害的农人,也是不容于城镇的外客,他们只能在城镇出卖劳动力,像是蜡烛般熬干灯油,等时间一到彻底被埋进黄土堆。
这些百姓少数人在市场中充为伙计跑堂,多数人都成了埠口停泊栈的脚夫、扛包人、力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