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京城,连树梢都带着几分寒气。
林荫大街上的人行色匆匆,仿佛晚一分钟就要丢了性命似的。
距离那件事已经半年,傅承安当初染上的“白果”也在这半年用中药慢慢的戒掉了。
“这是最后一副药,吃了就没了。”小魏端来了药碗,这味道焦糊酸臭,傅承安还没喝就已经想吐了。
看他那样,小魏忍不住道:“半年了,每天一碗,怎么还没适应,还是这幅德行。”
傅承安白了他一眼,“你喝一口试试,来来来,别总是动嘴,你尝一口试试啊。”
这句话,傅承安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小魏都免疫了。
该说的话要说,说完了还喝的药也不能少。
药碗给收走,傅承安跟着小魏下楼来到院里,虽说是冷一些,但空气很好。
“听说,傅成君这半年一直在找你,光是找你的悬赏都几十万了。”
傅承安笑了笑,“以傅家的财力,几十万不过是沧海一滴水,算不得什么。”
小魏又道:“听手下人说,晏津方面已经是傅成君的天下,他手下养了几个人,是在你离开之后养在府上的,汇丰楼的大掌柜一个月前还给了她三千多万的贷款,说是要在运河上盖三座码头,坊间传闻,说是傅成君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你是被南方的那些人绑架,顺着运河走的。”
傅承安笑出了声,“这你也信?”
小魏歪着头看着他,眼神挑了挑,意思是,难道不是这样?他们的确是顺着运河藏在别人家的船底下偷着离开晏津的。
傅承安想了一瞬,似乎也明白过来,反问:“郑和下西洋为了什么?”
小魏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傅承安坐下来,望着花园中已经枯萎凋零的月季花圃,淡淡道:“她找我的目的,跟永乐帝的心思一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是建文帝,我不会永远消失,所以,她才会一边找我,一边着急忙慌的招兵买马,那几个被她养在府上的人,也不是在我走了之后才开始的,而是之前就一直存在,现在,我失踪了,她心慌了而已.”
小魏看着他,暖光中的傅承安仿佛笼罩了一层冰壳,让人看不明白,也不敢去猜.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就怎么重出江湖?"
傅承安摇摇头,"再被算计一次?"
"自然要更小心些?"小魏说完,自己都否认了自己的话,“也不行。”
傅承安站起来,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片刻之后,他说道:“最近京城有什么案子发生吗?”
小魏想了想,“还真有,城东陈家,陈老爷被杀了。”
“陈星合?”
“对,陈星合,以前是刑部的左司参议,干了半年忽然辞职,然后从商,投资了很多工厂,发了财之后就去了晏津买地建房,最近几年,他又把晏津的所有资产全部变现,然后回来京城养老。”
“听说,这陈老爷乐善好施,在京城口碑极好,因为他有钱,所以结交的达官贵族也很多,他出殡的时候,送葬队伍足足有十几公里这么长,一点都不夸张。”
傅承安心里无死角的环绕着陈星合这个人,他知道这位陈老爷,十年前,他刚来刑部的时候,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陈星合一出手就是一对玉如意,价值万金,莫亦声为官清廉,自然是不会收,不过陈星合却很聪明,转身就把这对价值连城的玉如意以莫亦声的名义捐了出去,也因此获得了一致好评,就连莫亦声也因此对他另眼相待。
所以,这样一个八面玲珑且真的乐善好施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被人杀了呢?
杀人越货,陈星合家里一根金条都没少。
仇杀情杀,也不可能,陈星合结发妻子去世后,他连续弦都没有,又怎么会招来那些不光彩的报复。
傅承安问他,“既然是谋杀,那结果呢?凶手抓到了吗?”
小魏摇摇头,“凶手没抓到,但陈家却自己要求火化了尸体,说是不忍心看这自家老爷死后不得安宁。”
傅承安恩了一声,“尸体被家属领走,火化焚烧没留下一点儿证据,悬案迟迟未决,却丝毫不影响陈家的日常运作,所以,再过十五年,这个案子就永远不会有真相。”
小魏说道:“你要是这么想,也没错。不过,陈家人没必要这么做,难道他们不希望早点儿抓到凶手吗?
傅承安冷笑一声,“利欲熏心,为了钱,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不过,这件事肯定另有内情,而且,陈星合本人身兼数职,是个重要的人物。一般人杀了他,只会给自己惹上永无休止的麻烦。”
“那你认为是什么?”小魏本来不在意这个案子,如今反倒是有些兴趣了。
“陈家人被人威胁了,他们所有做出来的一切决定都并非出自本心,我们去陈家,
小魏一愣,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你去干嘛啊,暴露身份吗?不要多管闲事了。”
傅承安轻轻推开他的手,语气淡淡的却不容置疑,“不是多管闲事,我们需要一个机会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还不能任人宰割,小魏,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大哥,严曦,华励,三条人命呢?”
小魏这次真的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三年前,这三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会在一夜之间全部横尸街头。
毫无征兆,真的毫无征兆。
他还记得三年前,本来大家已经胜券在握,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就可以把傅成君绳之以法,然而,仅仅一夜,第二天早晨,三具尸体出现在了傅承安每日必经之路的地方。
傅承安也就是在那一次的沉重打击中,彻底颓废,沦为了傅成君手里的一张软禁的王牌。
...
“傅大人,我听你的安排。”
傅承安心中五味杂陈,他身边,只剩下这一个人了。
小魏,那是他大哥救下来并且秘密训练的人,只为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道屏障。
如今,这个人把自己的生命交出来,傅承安伸出手来,感觉掌心的温度急剧下降,仿佛有千斤重一般抬不起来。
死了太多人了,还都是他身边的人。
“小魏,这半年真的谢谢你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在继续跟着我了,真的。”
小魏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因一桩案子而认识,后来有一起查案,然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冥冥注定的机缘巧合,也有自己的一些心之引导,可不管怎么样,三年前的傅承安依旧是稚嫩,他的眼光不够通透,看不出善良的外表下那一颗黑了的心。
三条人命让他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仿佛一夜之间想通了很多。也放下了许多。
“小魏,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这件事,不能有第二人参与,所以,我要一个人去面对。”
‘你怎么面对?你一个人难道还有三头六不成?’
傅承安朝他耸耸肩,“不需要三头六臂,只需要一张脸就够了。”
几天之后,傅承安穿着黑色西装,带着一只小行李箱站在了陈星合的墓碑前。
正巧今天是陈星合的生忌。
傅承安选择在今天出现,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陈江复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父亲墓碑前衣衫单薄的年轻人。
他毕业于西洋法学院,七年留洋归来,等来的却是父子天人永隔。
傅承安知道来人是谁,他早就有计划在身,因此,他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
有陌生人站在自己父亲墓碑前一动不动,换做任何人都会觉得奇怪,更何况是法学院出身的陈江复,自然更为敏感。
“您好,请问您认识家父?”
傅承安摘了墨镜,朝他点点头,“是,生前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就能做到在生忌当天前来祭拜,可见,这人比一般人都要有几分心思。
“多谢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傅承安朝他伸出一只手来,“麦克。”
麦克,是傅承安临时给自己取得名字。
留洋归来的学子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英文名字,傅承安没有留洋的经验,但这个规矩还是懂一些。
“麦克?”
陈江复有些诧异,“法学院上一届优秀毕业生麦克?”
傅承安心里一愣,面上却没有任何破绽,他心想,这随便编出来的一个名字,结果还真的歪打正着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
“是,请问您是?”
陈江复将鲜花放在陈星合的墓碑前,简单的祭拜之后,就带着傅承安离开墓园,然后来到一处咖啡馆。
浓郁的咖啡香味弥漫开来,傅承安抿了一口,心里赞的不行,嘴上却表现得几分嫌弃。、
“其实,我不喜欢喝咖啡的。”
陈江复短暂蹙眉一瞬间弹开,说道:“家父常说,咱们来祖宗留下的茶园,每一年的新茶都是运往京城的,后来他老人家卖了茶园,来京城定居,本以为就这样一直下去,结果......”
“麦克学长,我不相信我父亲是被人谋杀,我怀疑他是被人强制谋杀,并且这中间肯定带有不为人知的目的。”
傅承安心说,到底是原配正房生出来的长子,这智商就是不一样啊。
假装咳嗽一声,眼底沉了沉,真有几分学长的样子。
“你父亲的这个案子我关注了,但是,你的叔叔阿姨们却坚持把你父亲的遗体领回去埋葬,说是为了让他来人家早日入土为安。”
陈江复气的拍了桌子,站起来像一头凶猛的野兽,“胡扯,他们根本就是另有私心,恨不得我父亲早点儿死了,恨不得我一辈子都回不来,这样他们就可以瓜分陈家的财产,而且还是一箭双雕。”
傅承安觉得这孩子性格冲动,但他身上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就做更大胆的事情。
“你这次回国是打算自己查案吗:”
陈江复此时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也没细想这傅承安话中隐藏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是,我不相信朝廷,更不相信刑部,旧王朝遗留下来的弊端让我无法全力以赴,我要以律师的身份接手此案。”
律师?
傅承安被软禁的这三年来,他接触过一些新鲜的消息,这其中就有律师这个职称。
“你需要一个帮手。”
傅承安说话没有任何拐弯抹角,聪明人面前,多一个没用的字都是废话。
陈江复聪明,三句话就探出了傅承安并非一般善类,所谓麦克,不过是二人虚晃对方的一招罢了。
万幸,二人都接招了,且合作还很默契。
“麦克学长有什么能帮我的吗?我自己就是律师,我不需要再多一张嘴帮我,我自己足够应付。”
傅承安笑了,推了推面前的咖啡杯,“我是仵作,也就是你们西洋学院里的法医,我们合作。”
陈江复背部倚靠软垫,“理由呢?”
“你刚回国,你要对抗的是你的整个家族,即便是你在国外有很多朋友可以帮忙,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而我也同样刚到不久,身背命案,但我是冤枉的,我需要一个人挡在我的前面,给我一个合理且安全的身份,让我查清真相,同时,作为回报,我帮你查出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陈江复摇了摇头,“麦克先生不是我的学长,我也没有那么一位学长,求人都不坦诚相待,我们的合作不会成功的。”
傅承安笑了,低头的时候敛去了所有情绪,再抬头时,目光显得几分凌厉。
“若我坦诚相待,再过半天,你就会在牢里或者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待着了。”
“为什么?”陈江复在国外的这些年,什么事儿都遇见过,这样的话,他也听过类似的。
傅承安站起身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撂下一张纸,他走了出去,陈江复才慢慢的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与我任何接触的人,只要被他们知道,都会死,你现在已经很危险,你唯一自救的办法就是把我包装成另外一个人,只要我不是我,你也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