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太乙斋老板
太乙斋太老板,年逾五十,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虽然独子并不长进,但是也视若珍宝。他平时最喜欢研究古董文玩,此外,还深谙投资之道。
这天下午,他正和上海古玩业工会的商会王会长讨论行业保护的问题。这也是由于中国古物商场是设在公共租界,前几天,一名经纪人不小心购进了一只明朝宣德年间的青花瓷碟,然而,刚买进来还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是偷盗来的东西。于是,立刻就有巡捕房的人,冲进来吊扣赃物,拘捕经纪人,最终花了五十块银元才将经纪人保释出来。
这些事情,自古玩商场开业以后就层出不穷,想来想去,也是因为没有古玩业工会,没有行业保护,所以巡捕房才能随意对那些并不知道是赃物的销赃经营者吊销赃物,以及将经纪人扣押。
作为古玩商场大股东之一的太老板,深知如果这样下去,自己这个古玩商场怕是要开不下去了。怎么不是呢?第一年,不过盈利二百三十七块,第二年盈利五十四块。照这样下去,当初自己认了很大一部分的股票,岂不是眼睁睁看着变成废纸?
正当太老板和王会长谈兴正浓时,管家老黄弓着腰,垂着手,站在雕花落地屏风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
太老板一听,皱了皱眉头,只得向着王会长拱了拱手,道了声歉,走了出去。
“什么事情?”太老板咬着雪茄,看着老黄说,“什么要紧事?”
“外面有个叫李默的年轻人提出要见你,他是和罗伯茨一起的。”老黄轻声说,“说有要紧事找你。”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听到是和罗伯茨一起的,太老板脸上的肥肉震动了下。自己儿子干的那个不争气的事情,至今还让他时不时的心绞痛,怎么现在又来了?
“是中国人,但他和罗伯茨一起查案的。”老黄小心翼翼地说,见老板脸上挂着不以为然地表情,赶紧补充说,“在王玫瑰的那个案子上,我看到他和罗伯茨的照片一起登在《申报》上的。两个人好像是搭档。”
“哦?是这样的啊。”老黄见太老板的脸上神情紧张起来,于是又问道,“让他进来?”
太老板看了一眼王会长,摇了摇头,轻声说:“去小会客室见他。”老黄点点头,转身走了。
此时,李默正反背着手,在太乙斋花厅处心不在焉地转悠。见老黄出来了,忙迎上去,老黄点头笑道:“老板在里间等你呢。”说罢,在前面引路。
李默随着他穿过店堂,走进两重院落后,也不向正房走去,而是走去左边院子里。
后来,在长廊上拐了两个弯,穿过一个铺设着廊桥、画舫、湖心亭的花园,最后挑开一处屋子的帘子,这才走进小会客室门口。
一进去,李默就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暖气往身上扑来。老黄站在李默身后,将他的帽子和大衣都接了过来,放在一边的衣架上。
再往屋子里走了几步,绕过一座一人高的喜鹊闹春落地紫檀双面绣屏风,两人进了小会客室的内间。
李默见这地方非常隐蔽,而房间里的摆设,却和林富书房一样,也只是写字台,保险柜,公事柜,如果不是脚下踩着厚厚的,极其精美的地毯,这里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办事处。
太老板坐在绿绒沙发里,咬着雪茄,打了声招呼:“李先生,请坐请坐。”
“不请自来,真是打扰了。”李默拱手说。
太老板倒也没客气,而是直接问道:“李先生来鄙处,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有些事情需要求证。”李默接口道。
太老板将身子向沙发处靠着,看着李默说:“什么事情呢?罗伯茨先生怎么不来?”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没吸完的雪茄拿了起来,将上面的灰弹了弹,找了火柴复又点燃,吸了一口后,两眼凝视着李默,只等他往下说。
李默也不绕弯子,直接就说起了宝珠。而要说宝珠,就不得不说罗伯茨的死讯。听闻罗伯茨居然死了,太老板瞪着一双鼓出来的金鱼眼,诧异地说:“怎么就死了?前一段时间还好好的啊,哎,这事情怎么会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显得非常惋惜。
李默将身子移了移,低声说:“实不相瞒,虽然巡捕房认为,罗伯茨先生的死是意外,但是罗伯茨先生的兄妹从英国过来后,觉得罗伯茨先生的死因没这样简单。现在他们要重新开始调查罗伯茨先生的死因。如果真是因为宝珠,只怕太老板这边日子也不会好过。”
太老板一听这话,顿时吃了一惊,眼神里透出一抹惶恐,将身子向前伸着,表示着极为不安的样子:“这倒是从何说起啊,和我有什么相干,还讲不讲道理了?”
“外国人在这里,哪里需要讲道理。”李默叹了一口气,瞧了一眼太老板,摇了摇头。
太老板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他不由想着外国人开着车在租界上横冲直撞,撞死了人,从来不管不问,也没法子说什么。
“知道罗伯茨先生手里有宝珠的人多吗?”李默问道。
太老板摇了摇头,将嘴里的雪茄取下来扔在茶几上,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事情,我这边是不会泄露半点风声的。”
“那罗伯茨先生是怎么知道太老板手里有宝珠的?”李默继续问。
太老板脸上放出一抹不自然地笑,身子靠在沙发上,说:“罗伯茨先生帮了舍下一个大忙。无以回报。正好他想托我去弄个宝珠,我一想,前一阵子从北方收购了一个,然后就赠与了罗伯茨先生。”
“这个事情,我听罗伯茨先生提起过。”李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试探着问,“罗伯茨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他要这个宝珠是做什么呢?”
太老板见李默绕来绕去就是绕着宝珠,慎重地说:“李先生,是这宝珠不见了吗?”
李默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就是因为宝珠不见了,所以我才担心,英国人会认为罗伯茨先生的死是宝珠闹的。眼下如果能拿回宝珠,起码也能在英国人面前撇清你的关系。”
太老板听到这里,张大了嘴,不觉雪茄从嘴巴里掉了出来。前一阵子,他儿子的事情已经搞得鸡犬不宁了,现在又牵扯到外国人死掉的事情。这在上海,谁敢得罪外国人?他真是越想越郁闷,忽然站起身来,冲着李默作了一个长揖,只是说:“李先生,宝珠给了外国人这个事情,如果被中国人知道了,只怕我是要脊梁骨都被戳断的。所以我这边是绝对不会给别人说的。至于罗伯茨先生那边是不是告诉了别人,我也是不能肯定。还请你在罗伯茨先生的兄妹面前帮帮忙,这个事情,可真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李默见太老板真是急了,于是也只好站起来说:“太老板你放心,我能帮的,一定会帮。对了,你再想想,有没有人对这宝珠打主意?前一段时间我在陵赐县,罗伯茨先生给我写信,说有开着黑色福特小汽车的人跟踪。太老板你想想,有认识的吗?”
“开黑色福特的?”太老板向着天花板,绝望地翻着白眼,自己身边坐汽车的人也不少,可牌子的话,却是从来没有留意,他喃喃地说:“我回头一定留意,谁是开黑色福特的。”
李默虽然很是失望,但见他脑门都冒出了一层汗,于是也就抛开不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他说:“太老板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是什么鱼?”
李默拿出的正是自己寄给罗伯茨的那张怪鱼的照片。
太老板擦了一把汗,拿着相片走到书桌前,拉开台灯,低着头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这才抬起头看着李默,摇了摇头,说:“这个照片上的鱼,倒是真不知道。不如我将照片给老黄,让他拿出去问问?”
李默一想,这倒也可以,于是微微颔首同意了。太老板拉了拉铃,不一会功夫,老黄就匆匆走了进来。
“喏,这个照片你赶紧拿到外面给他们看看,谁知道这个鱼是什么,我有赏,快去快回。”太老板一边说,一边将眼睛瞄着李默。
老黄接着照片,只是微微笑着,并没有离开。太老板见他还有说话的意思,于是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王会长还在那边等你呢。”老黄轻声说。
太老板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挥了挥手让老王赶紧下去了。
李默站起身来,笑着说:“太老板,你要是忙,就只管忙自己的事情去。我这边可以不用相陪的。”
太老板不以为然地说:“那不行那不行。”他想了想,在墙上按住一阵铃,进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
李默见她穿着一件崭新的蓝布衫子,头发是烫过的,还用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夹夹住。她脚下穿了一双半新的黑皮鞋,脸上擦了一层淡淡的脂粉,这显然就是宅子里的一等女佣,穿戴不俗。
太老板站在桌前,对着她说:“露珠,你去熬上一壶上好的咖啡来,再看看有什么水果点心的,一起拿过来。”
露珠答应着走了,太老板转过头笑着对李默说:“不好意思,那我先过去一下,等事情处理好了就来。李先生要有什么需要,只管让露珠给你做。”
“好好,您先忙。”李默站起身来,冲着太老板点头说道。
只是一会功夫,露珠就端着一只乌漆托盘来了。李默见她将托盘里的一壶咖啡,两套杯碟,一只细磁糖罐子,一罐牛奶走了过来。她将这些东西都放在桌上后,拿起咖啡壶,向杯碟里倒着咖啡,然后拿起一个白铜架子,夹着糖块,嘴角含笑地问:“先生,你吃几块糖?”
“两块吧。”李默看这一套东西真是精致极了,咖啡也是香气扑鼻,不由想着太老板平时也真的会享福。露珠给他放完糖后,又倒上了牛奶,随后又冲了一杯咖啡,只是里面放了三块糖。看来,这是太老板习惯的口味。
做完这一切,露珠将盘子带走了。小会客室里静得很,李默坐在沙发上,胡乱看看周围的摆设,其实也没什么好看。这时,露珠又端着一个玻璃盒子装着的点心,和大玻璃缸子装着的水果过来了。
“这点心是理查面包房订的。李先生吃一块。”她一边说,一边用染了红色指甲的雪白手指拿着夹子,将蛋糕夹了一块放在碟子上,推到李默面前。
李默连连摇手,说:“太客气太客气了。”
露珠斜着眼睛,冲着他微微看了一眼,不觉嘴角含笑,此时,她已经一手拿着刀子,一手拿着苹果,站在一边削皮。
李默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倒是觉得分外不自由,不由说道:“你也坐下来吧,别站着了。”
露珠听到这话,笑的雪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李默,说:“我怎么能和李先生一起坐呢。”
“现在不都提倡男女平等吗?我看,你这思想,就是很开倒车了。”李默笑着说。露珠却只是眼睛微微斜了斜,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没接话。
李默自觉无趣,讪讪地站起来说:“既然你不肯坐,那么就只能我站起来了。”他自己本是个穷小子出身,如今虽然混的好一点,但是对于穷人的那一份苦楚,是铭记在心的。看到露珠,心里只是想着,如果是一户好人家的姑娘,说不定现在正夹着书包,还在求学呢。哪像现在,在做人家的下女。虽然看起来主人家对她不薄,但终究只是个下女罢了。
然而李默这一番心思算是动错了。露珠见李默站了起来,又见他是一个翩翩少年,相貌很是清俊,听说这个男人是和洋人在一起做事的呢——彼时上海滩,在洋行里做事的人,收入可是最高一等的。因而露珠的一双大眼睛,总是时不时地在他身上溜一圈。
这时,见他对自己极为客气,仿佛真的是很平等的态度,不觉心中一欢喜,嘴角也是时时抿着笑了。这时苹果也削好了,她用雪白的手拿着,放到李默面前的空碟子里去,虽然没有言语,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透着一股亲热。
空气中,在那一瞬间,弥漫着一种很奇怪的气息,就连一向迟钝的李默也感觉到了点。他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正巧这时,太老板匆匆地进来了,脸上挂着笑容,一叠声地说:“老黄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李默顿时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咖啡,一口气喝了。
露珠低着头,退了出去。
太老板刚想叫老黄,就见他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匆匆走进来,说道:“老爷,厨房里的老三说他曾听天桥下面拉二胡的孙亨利说过这鱼。我跑了一路才找到他,现在他在外面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