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盗者亦有道
梦绮和关元一路无话,直到方华将汽车停在凯撒公寓楼下。梦绮看了一眼关元的腿,说:“不如你在车上,我和师兄去楼上。”
关元点了点头。自己的腿还没完全好,走路确实还不方便。于是,他看着梦绮踩着咖啡色鳄鱼皮高跟鞋,熟门熟路地走进凯撒公寓。方华将帽子压低,跟在她身后。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凯撒公寓黑色大门里。
关元将身子动了动,换了个姿势靠在车窗前。他看着凯撒公寓一楼的商铺,其中有一家法式面包房,从明亮的玻璃窗里望进去,一排排亮到耀眼的玻璃柜子上,放着还没有卖掉的面包。一个穿着长衫,套着坎肩的伙计从店里走了出来,在面包店门口,挂起了“SALE”的牌子。
没有中国字。
有两个穿着灰背大衣的西洋胖女人,手里捧着装满面包的纸袋子,从面包房里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关元从口袋里又摸出烟盒,抽了一支出来。他将香烟在手背上敲了敲,随后塞进嘴里,划了一根火柴,将香烟点燃了。他深呼吸一口,过了一会,从嘴里吐出几个袅袅上升的烟圈。
关元闷不吭声地看着缭绕的烟雾,
凯撒公寓,是自己来熟了的地方。和李默交好的日子里,他三天两头来这里找李默。可现在,一切都分崩离析了。
罗伯茨死了。
李默进了巡捕房。
自己中了鱼毒。
这一切,莫非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在佛堂上杀死汪少的时候,他绝对想不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会有那么多双眼睛从头到尾盯着自己。
而且……有见过这么倒霉的作案人吗?
他苦心造诣地布置现场,想把汪少的死推在自明朝以来就有的悬案头上,结果人家正主儿就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栽赃。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被曹家人控制了。
嗯,关元被下了毒。
说实话,他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中了“鱼毒”。
这“毒”发作的好快,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后一分钟,就恨不得去死——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痛,就好像有人在啃食自己的肠子。
正当家里佣人乱成一团,姑妈又在外面搓麻将,还没回来的时候,这时,一个穿着蓝布衫子的小男孩,不过是七八岁吧,送了一瓶药丸过来。
他说:“这石青色琉璃瓶里的药丸,每三天服用一颗,肚子就不会痛了。”
管家惊惧地问:“是谁给你的?”
小男孩摇了摇头,说:“不认识的人,但是他给了我一吊钱做报酬。”说完,孩子就跑了。
管家看着做工精致的石青色琉璃瓶,打开一看,只觉腥气扑鼻。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少爷服用?
但听到少爷房中传来阵阵惨叫,管家一咬牙,拿着瓶子跑进了屋子。
关元虽然痛得几乎死去,但神志还是清醒的。听得管家如此这般说来,他忙不迭地要吃。
病急乱投医,大约说的就是这类。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药丸几乎是神药。短短十分钟后,关元的脸色就恢复了正常,他甚至还能正常行走。
正在这时,佣人请的美国医生汤姆森赶来了。他原本听佣人说,关元痛得简直要死了,结果进了房间,却见他没事人一样坐在床边,吃惊不小。
关元也很奇怪,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于是将刚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如实告诉汤姆森。可这汤姆森的水平实在是一般般,他听关元如此这般描述后,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在关元肚皮上按了好一会,说他肠气太多导致。随后,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水,拿了十块钱的诊金就走了。
然而,还真不是肠气。
后来,又痛了两次,每次都是一吃药丸就好。关元紧张起来,他开始到处求医,然而无果。
其实说起来,关元这病,本应该是去找中医的,只要一按脉,就能发现他的脉象非常奇特,可惜关元却崇尚西医,今天德国医生明天法国医生后天美国医生,最后找的医生国籍都能凑齐八国了,可诸位号称先进文明医术卓绝的洋大夫们,却没一人能一口咬定是什么病,也都不认得这药丸。
不过,有个东洋医生,倒是说关元肚子里应该是有异物。但要处理这个东西,一定要动手术。
关元听说这手术要将肚子剖开,还不一定能找到病灶,当时就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吗?
有时,有钱人对自己性命的关注,远胜于普通人。
这边正闹得人仰马翻之际,一天上午,关元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开口就问他,药丸的效果不错吧?
关元一听这话,立刻知道送药的人出现了。他就跟抓着救命绳索一样,只是问她,自己到底是什么病,这药丸怎么卖?
然而,对方只是告诉他,想要知道这一切,下午三点,在霞飞路上的理查兹咖啡店见。在挂电话时,关元忽地听到对方说了一句……汪少的死。
这话说的又轻又快,说完就挂了。
顿时,关元惊得如同泥人一样,站在电话机旁,久久没有回过神。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对方真的说了汪少?
他吓得不轻,接到电话的时候,不过是上午九点。关元一想到还有六个小时才能知道这一切,他煎熬得简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后来,到了中午十二点,关元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家继续待着了。他早早去了理查兹咖啡店,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焦急地看着每一个推门进来的女士。
然而,每个人进来,都有着直接的目的,关元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在自己眼前一一走过,内心简直要崩溃了。
为了发泄,关元点了一桌吃的。蛋糕、饼干,以及各种点心,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可他一口都吃不下。
就这样硬生生熬到下午三点,他终于看到,一个穿着水绿素面绸子旗袍的年轻女人,走进了咖啡店。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就是打电话约自己的女人。
果然,女子一眼就看到了他,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她穿的旗袍虽然是水绿素面,但是在旗袍的周边,却是挑着水红的细花,嵌着亮晶晶的水钻。这素净中显着的娇媚,越发衬的女子面若桃花般娇艳,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然而,此时的关元并没心情欣赏这一份美。他见女子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立刻问道:“药丸是你给我的?”
女子纤细的后背挺得笔直,她坐在椅子上,并没有直接回答关元的问题,而是凝视着他,嘴角边慢慢浮现出一抹笑容。
“我叫梦绮。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我知道,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样的开场白,让关元永远都忘不了。他呆呆地听着梦绮说自己杀死汪少的事情,分毫不差,几乎让人以为,她也在现场。
“现在,汪旅长那边在追查杀死汪少的凶手。我知道,你有个好朋友,叫李默,他是准备去陵赐县查案。关先生,如果您最近不是很忙的话,不如和李默一起去?”梦绮的话说得很婉转,但却带有不容商量的口吻。
关元咽了一口口水,他想拿起桌上的咖啡,但是手抖得很,居然握不住杯子。
“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关元紧张地问。
梦绮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看着关元,说:“也不算是什么大病。只要你能按照我们说的去做,这‘影香丸’,我们是可以保证免费提供的。”
影香丸。
关元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他不禁低声念了几遍,恨不得将这名咬碎了吞进肚子了。他是已经听明白了梦绮的话。要自己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监督李默查案的事情,并在适当的时候进行干扰。
作为报酬,自己可以获得救命的影香丸,以及他们会帮助隐瞒自己杀死汪少的事情。
说实话,这两个条件,只要能提起一个,关元也不得不答应。
毕竟是性命交关的事情。
可是……关元恨恨地抬起头,看着梦绮,眼下他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子实在不简单。他说:“难道,我杀汪少,杀错了?”
梦绮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轻松地说:“当然没错。汪少这种人,死有余辜。”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用此来威胁我?”关元紧逼着问。
梦绮歪着头,想了想说:“你错在不该将杀人的现场,布置成开膛破肚的形式,试图嫁祸他人?”
关元张口结舌地看着梦绮,过了一会,才说:“凶手总是要想方设法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吧?总不能在脸上大摇大摆地写着‘我是凶手’几个字?”
这句大实话引得梦绮“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然而,关元是逃不出对方的掌心的。他很清楚。但是,他最后还是争取着说:“绝对不会迫害李默。”
“当然。”梦绮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找你,也不过是想要知道李默的一举一动,和下一步的计划。”
关元听到这里,虽然不由放下了心,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病,又愁了起来。可是梦绮只是要他相信:第一,这独门研制的影香丸是不会停止供给的,所以请他不用担心生命安全;第二,这是一桩很伟大的事业,很高兴,关元能加入进来。
关于第一点,关元理解得很透彻,梦绮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没影香丸的话,他的小命很难保;而第二点,关元却是不能理解,很伟大的事业?
是什么事业?
可是梦绮也不能给他解释太多,只是朝着他露出了微笑。
后来,关元跟着李默回到陵赐县查案。李默的查案方向,只是以汪少之死为切入口,他最终目的是要揭开这桩自明朝以来延续至今的杀人案真相。
这一切,让关元如芒在刺。他小心翼翼地陪伴在李默左右,记下他破案的每一点进度,然而后来,他开始彻夜失眠。
再没想到李默的推断能力如此之强,且又心细如发,眼看着自己杀死汪少的事情,似乎已经逐渐被发现,他开始疲于将快要显露的真相扑下去。
甚至不惜让林富在自己腿上打了一枪。
只是为了伪装的更好。
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还好,就在此时,梦绮告诉他说,只要自己看住李默七天三个小时,让他远离此案,远离陵赐县,七天四个小时以后,他就彻底自由了。
鱼毒,他们会为他解除。
而李默,他们会接手。
至于怎么处置李默……梦绮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我们无意伤害他。”
听到这句话,关元是相信的。因为他早已猜到,梦绮和她背后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悬案背后的操纵者。但是,所有能查到的开膛破肚的死者,没一个好人。
可是,李默是好人。
所以,他一定会没事。
这是非常合乎整个事件的逻辑推理的。
不过,可惜的是,关元并没有成功。相反,他自己被李默绑在了船上。不过好在梦绮和其他人并没有责备自己。
毕竟李默……没那么容易被掌控。
关元坐在车上,一直抽到第三支烟的时候,他看到方华和梦绮从凯撒公寓门口走了出来。但是,他俩并没有向汽车走来,而是绕过凯撒公寓,走去了西式木器铺。
他俩去那边做什么?
关元好奇心大起。他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但是一想到汽车没上锁,就只得站在车边,眼巴巴地看着梦绮和方华过了好一会才从铺子里走出来。而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一个柜子。
关元有心想要过去问,但见他俩根本不朝自己看一眼,而是让伙计抬着柜子去了凯撒公寓。于是,他只得耐着性子,眼巴巴地等着梦绮和方华出来。
直到自己靠在车边,又抽了几根香烟,才见方华指挥着小伙计,抬着一架落地挂钟走了出来。
这钟大约有半人高,上面落了一层灰。关元记得这仿佛是日不落侦探所的钟呀!
梦绮拎着自己的小坤包,走在最前面。她一直走到关元面前才停下脚步,看着他脚下扔了好几个香烟头,不禁笑了笑,说:“上车吧。”
方华指挥着伙计把钟放在后备箱里。
关元挑了挑眉毛,对着梦绮说:“你把这个钟搬下来做什么?”
梦绮嘻嘻一笑,看的出她心情很好,不过她并没回答关元的话,而是直接钻进了车里。于是,关元也紧跟着上了车。
汽车刚一发动,关元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弄了个柜子上去,然后搬下来一座钟?”
梦绮调皮地说:“可不呢,这就叫新编调虎离山计,也叫盗亦有道。”
关元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