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前往上海
晚上七点五十分,陵赐县码头上,当天最后一班开往上海的轮船靠岸了。等候上船的人群开始**,穿着藏青色轮船公司制服的工作人员,还站在入闸口检查车票。
入闸口人来人往,穿绸缎长衫的先生,和穿补了又补的短衣汉子;穿美利鑫鞋庄的红色小羊皮鞋太太,和穿那鞋面鞋底都要分家的乡下人;拎着上海永安公司买的,据说是和法国巴黎春天同步上市的精美坤包的富人,和提着两枚铜板买的竹篮的穷人……形形色色的人,挤在这码头,发膏、香水的香,和汗臭、脚臭、各种体味掺和在一起,这一份的光怪陆离,将这狭窄的入闸口俨然组成了自成一格的小世界。
时逢陵赐县码头在翻建,这检票口就设在简易棚里,到了晚上,就那光秃秃的一个灯泡垂了下来,暗黄色的灯光模模糊糊的,检票人员要打起那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才能看清楚票面上的字。
下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上船的人才开始拥挤着上船。不过头等舱位的乘客待遇总是不同,可以从特殊的通道过,不用和这些下等舱位的人挤在一起。
一时间,整个码头人潮汹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甚至在这其中还有鸡鸭发出的叫声。
维持秩序的轮船人员皱着眉头大声呵斥,但也分人对待,那些看着体面的乘客,他们自然脸上也会放出笑容,甚至说话声音都变得轻柔。而那些挑着扁担,肤色苍黄的人,则是摆出十二分的不满,驱赶来,驱赶去。
七点五十八分,码头上开始安静下来,下船的,坐船的,都已经各自安好。而闸口上的灯泡,似乎也因为这时的空寂,显得明亮了点。
闸口就要关闭了。就在那时,远远的,一个穿着灰色西服,外面披着一件黑色大衣的年轻人,拎着一个藤条箱子,正气喘吁吁地奔过来。
他奔到闸口的时候,正是七点五十九分。
他将车票揉成一团,塞在检票人手里,没等这检票人展开看,就不住低声叨念着“借光借光”,随即,就从检票人身边挤过去。
这检票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这一行已经做了十年了。他手里塞进这硬邦邦的轮船票,立刻觉得不对劲,展开手掌心一看,居然是一块银元!
一愣之下,年轻男子已经跑得不见踪影。检票员不动声色地把银元塞进了口袋。他一个月工资十八块大洋,这一块钱,够买不少猪肉了。
时间到了,轮船鸣笛了。这沉重而又迟缓的声音,响彻在暗黑的大运河上。
轮船上有舱位的乘客,多半已经坐定了;而那些统舱票的,还在四处找寻个尽量舒适避风的位置。
但也有人宁愿吹着冷风坐在甲板上,例如李默。
是的,那个卡在最后一分钟赶上轮船的人,就是李默。
甲板上的风很大,李默裹紧了衣服,曲起双腿,靠在船舷上。此时的他,脑袋里还是有点昏沉。
无论如何小心,总还是避不开这白色粉末燃烧时散出来的气味。而这气味,差点让自己跌进了太湖里。
想到这里,李默只觉自己手心又是汗啧啧的。他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两道深深的勒印。
捆绑自己的那个人下手很重,这绳子深深地勒紧了皮肉里,好在只是伤了表皮,已经结痂了。
但是,即使绳子捆成这样,李默照样能解开。
胡迪尼在欧洲是逃生大师,而他李默,或许没胡迪尼那么专业,但是要解开这些东西对自己的束缚,其实还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如何能够逃离湖中心的小船,却是他当时最需要思考的问题。他不怎么会游泳,技术欠佳,如果贸贸然想要离开这里,可能性基本为零。毕竟在湖面上,关元和强壮的船老大很轻易就能把自己制服。
于是,他只得先将自己推测关元杀死汪少的结论抛了出来,总算是自己推测的不错,在引得关元心神大乱后,他又趁其不备,偷偷解松了绳索,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下午在曹宅佛堂里刮来的粉末。
嗯,之所以会在佛堂寻到这个,还是因为梦绮在水晶棺材里求生的海报。
真要说起来,李默怎么都不认为世界上会有鬼神这一说。事实上,在跟着罗伯茨这一路的破案中,他甚至觉得如果有鬼神,也未必会有人心可怕。
人心的可怕之处,在于其外表还披着看起来很美的人皮。
李默还记得,在将水晶棺材打开后,设置的机关忽然射出一阵阵烟雾。这和昨天晚上自己经历的佛堂白雾,简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一个机关设置的大些,一个机关设置的小些而已。
想通了这一节,其他的那些问题似乎就已经迎刃而解,所需要做的就是去考证而已。于是下午,李默又一次去了曹宅佛堂。
果然,在佛堂供桌的木板下面,他发现有一团烧融后凝固的白色物体。
看到这团东西的时候,李默的心跳得是如此之快,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钻进供桌下面,用手摸了摸,应该是“迷药”烧融后气体升腾至桌面下凝结的。
供桌铺着一块黄绸布,上面还绣着针脚细密的莲花。这黄绸布很长,一直垂到了地上。于是,当李默钻在桌肚下时,完全看不到外面。而如果昨天晚上这桌子下面当真有什么古怪,自己和关元也是决计看不到的。
根据桌板的痕迹,很容易就看出,昨天晚上应该是有东西,或许是烛台,或许是暖炉放在供桌下后,将这团东西慢慢烤着,直至气味完全散出。
虽然李默坚持无神论,但是当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时,他却是思潮起伏,甚至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
是啊,果然一切都是人为的。那些飘忽的白色人影,婴儿的啼哭,以及奇怪的河道,一切都是虚妄设置的!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排门板的男子,为什么和自己模样那么相像?
想到这一节内容时,李默不觉思考地入神了。在这桌下多待了几分种,忽觉眼前开始起了一层层淡淡的迷雾,甚至那积满灰尘的黄绸缎都开始浮动起来。
李默大惊之下,忽然明白过来,赶紧将黄绸布撩开,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这钻出的声音本不响亮,但在这寂静的佛堂里却还带着阵阵回声。
佛堂的雕花窗户还打开着,清冽的空气让李默混沌的头脑为之清醒了会。
他站在案桌下,定了定神,一睁眼,看到的是观音菩萨微微闭着眼睛,嘴角上挂着了然一切的微笑;而金童玉女们,也还是睁着圆圆的眼睛,仿佛知道他心里的一切。
一时之间,李默倒是手足无措起来,胸口一起一伏。佛堂里,至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却总觉得背后有很多双眼睛静静地监视着自己。
其实,直到李默此刻坐在这班开往上海的轮船,头顶星空,闻着潮湿的水汽,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也并不曾减少一分。
直到后来,他所做的事情,在这月夜下回想起来,好似隔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嗯,他勉力强迫着自己钻入桌下,在开锁的铁圈中,找到一个差不多衬手的细铁棍子,又把黄绸缎撕了一小块下来,将凝固在桌下的这团白色东西一点一点地刮在黄绸缎中。
原本,他是想把这东西带到上海,请罗伯茨鉴别,结果没想到这东西最后却救了自己!
在舢板上,李默直嚷嚷着要坐起来,其实只是想方便地掏出这东西,后来,他又向关元要了一根烟吸,表面上是为了压惊,实则不过是想要使这障眼法罢了。
他将香烟点燃了自己的衣服,随后,趁着关元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衣服上时,将抖在手心的粉末一大半倾入暖炉中。
是的,就是那个黄铜鹿鹤同春暖炉。
关元怕李默冷,特意给他拢上,然而却不知道,这成为了迷倒自己的帮凶。
这团东西,本是应该极细极慢地燃烧,才能慢慢混乱人的心智,但又不至起疑。李默当时却是想着要极快脱身,于是大把地洒入,而效果,简直出乎预料。
关元毫不费力地就放倒了。船老大也是在勉力挣扎后,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嗯,还有自己。
虽然也是闭气了,但是终究也是闻了一些,于是,李默在眼花缭乱下,一头栽进了太湖里。
没想到这冷水一激之下,他倒是清醒了过来。可是自己游泳技能实在是很差很差,但好在总比完全不会的好。
手忙脚乱下,李默扒住了舢板,竭力挣扎着爬上了船。
这一番折腾,将他的力气几乎全部耗费光了,而衣服也是湿得不能再湿,穿在身上,被湖中的冷风一吹,冻得简直发僵。而丝绵夹袄浸了水,沉地就像是水鬼的手,总是往下拽。
李默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了下来,他很想换上关元身上穿着的天青色夹袄。但是最终,在煤油灯的暗黄灯光下,他只是帮关元把他的衣服紧了紧。
在烤了一阵火以后,李默用最初绑着自己的粗麻绳仔仔细细地把关元和船老大捆绑起来。
用的是自己独特的打结法子。
是的,所有那些逃生的魔术,优秀的魔术师们都会在绳索的打结方式上有自己的一套法则。
而要解开,却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
当然,如果有刀子,那就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但是,李默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大的漏洞呢?他将舢板都搜过一遍,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抛进了湖底。
等一切都做好了,李默慢慢走向船老大待着的地方,抓着船桨,咬紧牙关,拼命往前划。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拼命地划,直到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原本,他还觉得冷得很,只担心自己是不是会生病,而此时,他却觉得自己浑身热气腾腾,夜晚的风吹在身上,倒是一阵阵说不出来得舒服。
夜晚的太湖,一眼望去,黑沉沉的,只是透着深不可测的清冷。总算当时船老大提来的煤油灯还亮着,虽然灯光晦暗不明,但是也能勉强照明。
好在这天晚上天气很好,星星挂在天空中熠熠生辉。李默根据北斗星的位置,最终辨清了方位。
他划着船到了某一处,总算运气不算太坏,上了岸后,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居然离陵赐县并不远。
于是,只穿着一身白色短衣的他一路小跑着,为的是取暖,也为的是抓紧时间,总以为自己只要加把劲,还是能赶上那班轮船的吧?
或者说,他的心底里已经知道,陵赐县非自己可以久留的地方。
后来,在小伙计吃惊地询问下,他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回到屋子里,换上西服和大衣,然后放下房费,拎着藤条箱匆匆离开了。
总算是天不负人,李默赶上了最后一班轮船,但是却发现轮船票丢失在被浸湿的丝绵绸袍中。
这也不算太大的事情。后来,只花了一块钱,自己就堂而皇之地上了船。
……
李默低低叹了一声,伸长了腿,将身子靠紧了船舷。他终于觉得冷了。是啊,这运河的夜风和太湖的晚风一样,夹带着潮湿的气息,一阵阵地往身上扑来。
好累。
自从关元中枪了以后,这事态就开始急转直下。
客栈房间被入侵。
自己被人蒙着狠打了一顿。
曹宅佛堂的菩萨开示。
被关元劫持到太湖中心的小船上。
斗智斗勇后的逃离。
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斗,李默双手抱着膝盖,他不知道回到上海后,自己还会经历些什么?而林富那本销售记录的名册上,画着的怪鱼又是什么?以及,曹宅佛堂所谓的中界鬼市,排门板、戴钻戒的男子,和关元竭力为他人隐瞒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运河上,船只星星点点。这运河上的风,吹的人浑身冰凉。隔了好久,李默终于站起身来,走入了船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