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怎么会这样
屋子里黑压压地站了二十几个人。所有人,身上都穿着银白万寿缎棉袍。
不论男女。
李默站在门槛外,眼神逐一在这群人身上扫过。说也奇怪,本来自己还是非常紧张,可现在,他却镇定了下来。
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幕很可笑。
撕下鬼神的外衣,这地下宅子里住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他们的脸色都是极其惨白,带着病态的透明。
一个年纪最大的男子,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坐在屋子正中一张黑檀木太师椅里,凝神看着李默。
太师椅后面,摆着一张紫檀卷云纹长案桌。案桌后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人物肖像:一个穿着蓝色道袍的男人,端正地坐在太师椅里,凝视着前方。
画像中的男人,和眼下坐在正屋的老者,模样出奇的相像。不但是这样,那些站在老者两侧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多岁的男男女女,他们的模样也惊人的相似;瘦削的脸颊,细长的黑色眼睛。
李默的心狂跳起来,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同样瘦削的脸颊,同样细长的黑色眼睛。
那一刻,他想起第一次进入这里时,看到一个身穿白色袍子,戴着钻戒的男人,他的模样也是和自己极其相似。
所以,这些人都是……谁?
李默不敢往下想。他眼神游移着,直到后来,看到有一个人的身影好眼熟,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嗯,是站在最后的梦绮。
梦绮穿着银白色万寿缎棉旗袍,身上披了一件白狐斗篷,静静地站在众人最后,凝神看着他。即使两人眼神相逢,她也没有躲闪。
而她的模样,在这一群人里也显得如此不同。
梦绮的眼睛又大又圆。
梦绮的脸庞是鹅蛋脸。
四下里一片寂静,一时间,空气凝结了。可放眼看去,这群人的脸上,多多少少带着欢喜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
一阵自鸣钟报时的声音,突地从宅子的东南角传来,“铛铛铛”,整整敲了八下。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李默一下子想到了日不落侦探所的座钟。他忽然清醒过来,跨进门槛,刚想说话,忽然,坐在中间的老者开口说道:“曹禹亭,你回来了!很好,跪下吧,见过长辈!”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李默吃了一惊。他回头看了看,并无他人。
“就是你,你的本名叫曹禹亭。”老者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两手放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看着李墨说,“你是我们曹氏一族禹字辈的唯一男丁。”
老人的声音并不响,但他所说的内容却如同是晴天霹雳。李默直勾勾地看着老者,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老人说的话是真的,但是眼前站着的这些人,模样和自己如此相似,只能说,老人并没说谎。
“其实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看出来了。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亲人,我们都有着相同的外貌特征。”老人和蔼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欢喜:“几百年来,我们近亲通婚,为的就是保持曹氏族人精于工匠的特殊天赋能够一代代传下来。这种天赋,虽然对于科举仕途没有任何益处,甚至还令我们族人的地位永远只能在三教九流之中,但是,却能保证我们能够将祖上传下来的这一门手艺长长久久地延续下来。”老人一口气说了很多,他看着李默,缓缓说了下去:“然而曹氏人丁日益凋零。最后,只剩下二房,也就是你父亲这一房还能生子嗣,其他房生下来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疯了,或者就是女孩。在你五岁时,见你始终聪明伶俐,非常健康,是唯一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孩子。于是,我们隐瞒了你的身份,将你给了更夫老李,希望你能好好长大,终有一日,回来继承衣钵。现在看来,你可真没辜负我们的期盼。不但寻到了这里,还揭开了影香丸之谜,寻到了宝珠。不愧是我曹氏子孙,很好,很好。”说到这里,老人不住点头,脸上浮起一层得意的笑容。正屋里的其他人,也都微笑着看着他。
李默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最内心的一层恐惧,仿若一只野兽,终于冲出了自我遏制的囚笼,将他吞噬。
是的,李默心中怎么能不怀疑。眼见这怪鱼背后的势力,可以杀了一个又一个人,但却对自己特别宽容,这是为了什么?虽然,他们也曾经找人警告自己,还让关元拖住自己,甚至还煞费苦心地安排巡捕房的人将自己牵制住,但很明显,他们并不想真正意义上伤害自己。所以,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李默寝食难安。他不敢去想,不敢去深究。然而眼下,问题的答案自动送上了门,可这真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从小到大,李默不是没猜测过自己父母的身份,但是万万没想到,眼前这群制造了明末以来陵赐县最大悬案的恶人,居然是自己的族人!他气得手脚冰凉,身子微微发颤,有些事情,不如不知道来得好!
可是一抬眼,见众人都嘴角含笑,期待地看着自己,李默不觉握紧了双拳,冷笑道:“继承衣钵?就是你们这装神弄鬼,杀人放火的衣钵吗?”
“放肆!”听到这话,老人突地脸色一变,右手在太师椅上重重一拍,怒道,“曹禹亭,你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长辈?”李默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向前跨了一步,说,“我姓李,不姓曹,这里又怎么会有我的长辈?而且,如果你们真是为了我好,又为什么在我十岁的时候,将养父害死?”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默眼圈红了。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夜,养父彻夜未归,第二天,听说养父被人发现在街头,已经神志不清。年幼的他束手无策,只是嚎啕大哭。那一份的无助,那一份的恐慌,那一份的寒冷,直到此刻,还常常钻入他的梦境,令他在噩梦中惊醒。
老人听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瞧着李默好半天,说:“这也怪不得你有这样的气性。唉,那一年冬天,你父亲发了病,只是说要去找你母亲,要把她救活。
当时,我们只是以为他是说说而已,毕竟这样的话,自从你母亲死后,他就总是颠来倒去地说个不停。可没想到那一回,你父亲不但偷走了宝珠,还跑上了街。
可巧当时你养父正好经过,见你父亲戴着城隍庙小鬼面具,又蹲在木桶里,想是黑夜里,李老头也是被吓破了胆,所以才疯了。孩子,这下你可都明白了吧?”
这一番话,只听得李默脸色发白。一夜之间,他寻到了自己的身世,但在转眼之间,他又丧失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而养父是被自己父亲骇死,这样的因果,却是让人怎么都无法接受。李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嘴唇只是在颤抖,眼圈红了。他强忍着泪水,一声不吭。
老人见他这个样子,倒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一时之间,屋子里静的连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
这时,有脚步声匆匆从正屋外传来,一个男子奔了进来。“老爷,牧鱼人都做好准备了,影香鱼也都引入槽中,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说话人的声音很熟悉,“还有一个时辰,吉时就要到了。我们就开闸吗?”老人点了点头,又低声吩咐了几句后,才让他下去。李默凝视着说话人的侧面,是林富。
林富也是帮凶之一。他负责照应地面上的“生意”,例如影香丸,例如“客户”。虽然林富对外宣称是自己所制的药丸,并且也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他的伙计,他的侄子,但其实这些都是自己的族人,在地面下所制的。
而那些傀儡一般的“客户”,说到底,其实就是林富,或者是曹家其他人,通过接近想要控制的人群,然后在他们的食物中,以各种方式添加待产鱼卵的影香鱼。
例如,用影香鱼熬制鱼汤。
例如,用影香鱼烹饪食物。
例如,神龙摆尾。
嗯,来福酒楼的神秘名菜“神龙摆尾”,其实就是用影香鱼烧制的。
事实上,真要在一个人的饮食中动手脚,一次不行,可以两次,两次不行,还有第三次……所有肚子里有影香鱼的人,无一不是被曹氏族人控制得死死的。
要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
除非是不想活了。
当然,确实也有那么几个人不想活了。去找大夫打开肚子,想要将小鱼挖出。然而,开膛破肚总不是什么好事,死亡率高的简直不能再高。
所以,这几百年来,曹家的财富和势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积累起来的吧。而对于如此卖力的林富,曹家当然也不会亏待。
这些事情,本是极其容易想到的,只恨自己却兜兜转转于其他事情中,居然没想到这一层。李默不禁低头叹息。
这时,站在屋子里的人,有人跟着林富走了出去,要忙着接下来的事情。看起来,他们倒是像特意集中在这里欢迎自己?
再也想不到这一场闹剧会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尾。李默站在屋子里,没人理他,没人把他当作敌人,也没人当他是来破案的。
大家都把他的到来当作是理所当然。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禹亭,这么大的家业,最后都要交给你的。今晚,你好好跟着我学做血月药丸,不能有半点含糊。”老人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你的大爷爷。来见过你的二爷爷,三爷爷,还有,这些都是你的长辈。你先跪下吧,给长辈们磕头行礼。”在安排完事项后,曹老爷子站起身来,挽着李默的手说。
李默没有回答,他在看梦绮。
在发现侦探所座钟不见的时候,李默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梦绮设下的局。仔细想来,梦绮和自己所交集的一切,确实太过于巧合。
最开始,“神奇魔术团”的名头,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亏的他还苦心设下圈套,为了和梦绮接近,其实现在想来,就算他不做任何事情,梦绮也是会来结识自己的吧。
后来,梦绮对自己若即若离的交往,以及她在巷子里救起了被人打的奄奄一息的自己,和被巡捕房追捕时,与梦绮的“偶遇”,这一切巧合,实则是让自己一步步掉入了梦绮精心编制的网里。而他自己,却是引狼入室,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内容,还让梦绮猜到了宝珠所藏匿的地方,最终让她抢先自己一步,夺走了宝珠。
其实在梦绮看来,自己不过是她寻找宝珠的一枚棋子罢了。
李默一言不发地看着梦绮,眼神中闪烁着被背叛后的愤怒、失望、失落、悲伤,以及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梦绮脸上的血色,开始一点一滴的褪去。她看懂了李默的眼神。
曹老爷子见李默只是呆站着,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催促道:“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禹亭,正事要紧。”
李默身子一动不动。他只是看着梦绮,老爷子催了几次后,李默忽然甩开曹老爷子的手,拨开人群,走到梦绮面前说:“是你杀了罗伯茨和汤普森吗?”
梦绮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自己身上,不觉身子有点发颤。她扶着身边的花架,抬起头看着李默,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真是你杀的?”李默只觉自己浑身手脚冰冷,他真的不愿意听到这个回答,多么希望梦绮告诉自己,不是她做的。
“罗伯茨,我是抱歉的。”梦绮吃力地说,眼下,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血色全无,“我从来没有想要伤害过他。”她低下了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伤害罗伯茨。”
“那汤普森呢?”李默紧逼着问,“汤普森是你杀死的!”
“汤普森的死,确实和我有关系。”梦绮抬起了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李默说,“但他不是我杀的。可如果不杀了他,他,他,他不但要报告巡捕房,说我害了罗伯茨,还要,还要……”梦绮说到这里,又气又急,脸都涨红了,“后来,师兄上来了,救了我。”
“这时,我正好上来,你们就去报了巡捕房。哦,说不定报社的石开也是你通知的吧?当我仓皇逃走的时候,你装作好人救了我。让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你一步一步利用我,找到了宝珠。”说这些话的时候,李默的心里真的在滴血。可是,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哦对,后来你找到了宝珠,就买通了巡捕房,把我抓起来,好一招过河拆桥。”
李默怒极反笑。他嘴角上挂着一抹笑容,看着梦绮说:“请问曹梦绮小姐,你是我的哪一房亲戚?城府之深,可真是让人佩服。曹家有你就够了,何必还要认我回来呢!”
这几句话一说,梦绮呆住了,她看着李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流着眼泪。这时,老爷子出来打了圆场:“禹亭,你不要再逼梦绮了,这孩子对我们曹家也是痴心一片。”
李默笑嘻嘻地看着老爷子,说:“哦?还痴心一片?是因为曹家有钱吗?”
听到老爷子这样说,梦绮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过身,跑出了正屋。
“禹亭,你实在是错怪了梦绮。这姑娘为了我们曹家,抛头露面,吃了那么多苦,你不能这样说她。”老爷子和蔼地说,“她比你年长一岁,你其实应该叫她一声姐姐的。”
正在这时,林富再一次匆匆走进正屋,躬身说道:“老爷,时间到了。这三个货头都准备好了。”
“货头?要做什么?”李默向前跨了一步,问道。
“血月之夜,要炼制几小瓶上上品鱼油。”老爷子冲着李默招了招手说,“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