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探望罗伯茨
李默是认得汤普森的,非但认识,两人还很熟悉。自然也是因为自己给罗伯茨工作的缘故。从金招娣家里出来后,李默直接去了恒申洋行。
上海的深秋,天气已经是很冷了,虽然没到冬季,但是洋行里也烧起白煤火炉。李默一走进三楼洋行办公室,只觉里面的温度“轰”的一下升高了。而眼前,三四十个雇员,都只穿了单衫在写字台前忙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没一人空闲。
看起来,这家洋行的大班也是将那节省主义进行到底,没见到一个秘书。李默好不容易抓着一个匆匆在自己眼前经过的年轻人,问道:“汤普森先生呢?”
“汤普森先生出去了,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这年轻男子话还没说完就走了。
李默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回答,于是他不得已,也就出了洋行。
此时已经是中午了。李默虽然觉得身子有点疲惫,是的,回到上海后,他也是在马不停蹄地打听罗伯茨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背运,总是在不断地扑空中。
他在路上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挤上电车,打算坐一段路后雇个车,去罗伯茨住着的普瑞疗养院。
这家疗养院是教会办的。在这里,通常都是有钱人或者是外国人得了病,然后过来治疗并且休息居住。因为收费不菲,所以近百亩的土地上,一溜地只建着十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建筑,还有一座教堂。
这一栋的建筑物也是非常时髦和美丽的,清水红砖外墙,夹饰水泥拉毛条块,墙垛中间开着的不是木雕窗,而是钢窗。
十栋建筑物中间,是有着大量的草坪、高大的树木为间隔,其中,还有两栋是高级疗养区,里面还建着一处江南园林,小巧的九曲桥,荷花池,亭台廊榭,假山垂柳,一应俱全。
此外,这里还种植着大片的竹林,以及在教堂和大门之间,有一个面积很大的西式花园,一座很大的水池中间,是有着小天使喷泉,寻常日子这喷泉也是开着的,一柱一柱的水急速地往上喷着,显得很是活泼。
李默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深秋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这里,时不时地,从高大的树木上还传来各种鸟儿婉转地叫声。
而三三两两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则穿梭在这幽静的环境中;还有那穿戴整洁高雅的“病人”,或者是来求医,或者是住在这里静养等,全都有之。
李默没寻到汤普森,不知道罗伯茨是住在哪一栋建筑物里,结果,当他好容易打听到罗伯茨是住在第八号楼204房间时,脸上不禁变了颜色。
八号楼,多数住的是重疾病人。
推开红漆大门,看到的是铺着天青色镶嵌灰色福字纹地砖的一楼,左侧一大半的空间,都让给了水泥漆面镶嵌着各色碎玻璃面的楼梯。楼梯很宽,扶手都是深色柚木。
和另外九桩建筑不同的是,楼梯左侧的每一扇窗,虽然开设的很是高大,但是,都焊下了不同形状的铁栏杆。
李默悄声跨上楼梯,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一点声息都没有。带点冰冷的空气,和发黄的阳光,将这里的一切都沉淀上一种触目得萧瑟。
李默硬着头皮走上楼梯后,他看着门上钉着的木牌,一路寻到了204门口。
原本长廊处是有个年轻的女护士守在护士间,外来访客想要入内,必须是要先经过护士的许可。不过好在李默很会周旋,在留下个人身份信息后,他被许可去看望罗伯茨。
在填写信息时,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是活泼的周护士说:“你是第二个来看他的呢。”
“哦?”李默抬起头,眼神闪烁着看着周护士,说,“我还是第二个?”
“是啊。”周护士感叹着说,“住了挺长时间了,一直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想要扶他出去,他也不肯。其实他的病,倒是需要朋友来刺激刺激他,让他回忆起从前。”
“他是什么病?”李默问。
“摔跤导致的脑部血管问题。”周护士说得很通俗很婉转,“动了手术了。现在可以坐起来,但是生活不能自理了。”
李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没再说话,和周护士一起走到204门前,曲起手指,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在等了三秒后,周护士把门打开,一股淡淡的香气从房间里传来。屋子里面已经开了热水汀了,非常得暖和。
这是一间光线很好的屋子。四面贴着白底小碎花的墙纸,南面的白色纱窗帘已经被拉开,铺着雪白床单的单人**,放着两个松松软软的枕头,一床套着白色被套的被子已经折叠好,放在床脚。
一张靠窗的白色小方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怒放的大红色鲜花。虽然这鲜花很是为这白色的房间增加了一份颜色,但是,这红色太红了,猛地看到,只觉是血一样的猩红。
一个男人,头上缠着一层层的纱布,穿着一身浅黄色印度绸夹袍,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即使听到门口有人推门进来,他也还是不动。
阳光从窗户里晒进来,将他的影子和轮椅一起斜晒在深色柚木地板上,就像是一抹凝固的黑色,一点点都挪动不得。
“罗伯茨先生,你朋友来看你了。”周护士轻声喊了几声,罗伯茨毫无反应。周护士扭过头,看着李默,两手一摊,无奈地向他看了看。
“有什么你就叫我吧。”周护士冲着李默点了点头,走了出去,还将门轻轻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李默和罗伯茨。
李默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喊道:“罗伯茨先生,我来了。”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李默走上前去,站在罗伯茨的面前。
然而,当他看到罗伯茨的脸时,顿时,惊得一下子靠在墙壁上。
不过是短短十几天,罗伯茨的模样,就仿佛老了十几岁。原本,微胖的脸,现在瘦了好几圈,皮肤都松弛了,垮了下来。他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绿色眼睛,如今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暗淡,还带着一股子的茫然。他薄薄的嘴唇,也变的苍白,嘴角还往下耷拉着,无精打采。
最关键的是,罗伯茨的脸上,毫无生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面。虽然是坐在窗边,但是他未必是看着窗外。
因为李默所站着的地方,将他的视线都挡住了,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罗伯茨,你,还记得我吗?”李默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将脸凑到罗伯茨的面前,在他面前摇晃,“你还记得我吧?我是李默。你记得吗?”
罗伯茨毫无反应。
李默的心沉了下去。
忽然……罗伯茨的手抬了起来。李默心中一震,然而,紧接着就看到罗伯茨只是一把抓着他,要他走开。
李默的身体,挡住了窗口。
罗伯茨的脸上,带着执拗的神情,他根本不看李默一眼。
李默慌了,他蹲下身子,看着罗伯茨绿中带灰的眼睛,只是翻来覆去,轻声说:“我是李默,罗伯茨。我寄给你的那个怪鱼照片,你知道是什么了吗?听说,你是因为一条鱼才住院的,你能记得吗?”
然而,不管自己怎么和他说话,说什么话,甚至都提到了罗伯茨最引以为傲的王玫瑰的案子,罗伯茨都毫无反应。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
李默的腿蹲得麻木了。他的心被压得好沉好沉。
直到后来,罗伯茨的嘴唇终于忽然轻轻动了起来。李默略一定神,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的却是: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My fairlady。
……
这首曲子是英国童谣,传唱率很高。
再没想到,罗伯茨此时,居然是在唱童谣,而且还翻来覆去,认认真真地唱,简直没完没了。
他已经完全沉浸于其中,两眼只是看着窗外,有时还会一边摇摆着身体,一边用脚尖点着地,似乎这样能让他唱得更加踏实。
渐渐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落日的余晖照在罗伯茨身上,他就像是一座雕塑,只是坐着。身后,是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家具。
一切都是白色的,安静的。
在房间桌子的一角,一个小小的安琪儿石像,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世间的一切。
浓郁的金色阳光洒在深红色宽木地板上,看起来,一切都是迟缓的,沉重的。
李默眼圈红了。
还记得自己刚和罗伯茨在一起时,他虽然有着过人的天赋,但是,他也有明显的不足。例如,知识的匮乏。
是的,从小缺乏教育,虽然李默跟着花狸猫阿四认了很多的字,但是他对于天文地理历法科学等知识,浅之又浅,甚至可以说无知。
可是,罗伯茨认定他具有坚韧、敏感、细腻、善良、正直的性格特征,也认定他思维逻辑严谨异于常人,更被他无师自通的器械天赋所折服。
罗伯茨总说,只要稍加打磨,李默必能熠熠生辉。
后来,李默跟着罗伯茨,在侦探业务之余,学习了物理、生物、化学、数学等现代科学知识,阅读了罗伯茨家中收藏的大量书籍,以及,他的英文水平也开始突飞猛进。直到现在,李默阅读英文报纸,用英语和洋人沟通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说,李默跟着花狸猫阿四收购旧货时,认识了足够自己使用的汉字;那么,他跟着罗伯茨学到的知识,等同于让自己“开眼看世界”。
可以说,没有罗伯茨,确实没有现在的李默。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My fairlady。
……
数不清唱了多少遍了,罗伯茨又重新开始唱。李默呆呆地看着他,这时,病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瘦瘦高高,外面穿着黑色呢大衣,里面穿着灰色西服的外国人,走了进来。他摘下帽子,又把大衣脱了,冲着李默点头道:“你终于来了。”
他就是汤普森。
眼下,汤普森的中文,虽然说的结结巴巴,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能沟通。不过,他见着李默时,总是说英文的居多。
“罗伯茨先生的事情,你都听说了?”汤普森一边说,一边走到罗伯茨身边,蹲下身看着他说,“嘿,我来了。你今天还好吗?”
当然,罗伯茨一点反应都没有。
汤普森轻轻叹了一口气,扭头看着李默说:“你看,他就是这样。我已经给他请了这里最好的脑科医生。但是……”
“那接下来怎么办?”李默难过地看着罗伯茨。
“还要看他康复的程度吧。”汤普森忧伤地注视着罗伯茨,喃喃地说:“等身体再好一点,我就送你回英国。”
汤普森的话,说的又快又急,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似乎是在说给罗伯茨听。可是,罗伯茨依然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嘴唇微微掀动,不停地哼唱。
李默站在一边,再不忍心看这一幕,他扭头看着窗外,此时,太阳要落山了。耳中,只有汤普森在不断地对罗伯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汤普森给罗伯茨放了一张碟,是他最喜欢的爵士乐。
然而,还是没有打断罗伯茨的唱歌。
这时,周护士敲了敲门进来,对着李默和汤普森说:“不好意思先生,今天的探访时间到了。请你们明天再来吧。”
周护士推着罗伯茨的轮椅,要带他去做康复运动了。既然下了逐客令,李默和汤普森也就只能拿起衣服,走出了病房门。
在关门的一瞬间,李默再一次转过头,冲着罗伯茨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却令李默心头一震。嗯,他真的看到罗伯茨的脸上,忽然浮起一层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