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闹春竹家
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梦绮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色棉布短衫,一条阔口青纱裤子,站在厨房砧板前,将一大块猪肉剁成肉馅。
她侧着头,挥舞着手中的菜刀,“乒乒乓乓”地剁着。夏天的太阳从北面窗户里晒进来,落在她鼻尖上,将她脸颊上的层层细绒毛,额头的一抹汗水,都照得清清楚楚。
梦绮身上穿着的衣服裤子都是四凤不要的。这些衣物并不合身,有点嫌小。但绷紧的衣服,却是将她身材显露无疑。
少女身体的曲线并不会特别明显,但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诱人的弹性。
她挥舞着菜刀专心剁肉,忽地听到四凤一路喊着“姑娘大喜,大喜”——这没来由的话听的她心头一颤。
一抬头,四凤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她见梦绮在剁猪肉,顿时笑的嘴都合不拢,两手拍着说:“可真是巧。姑娘,你知道这猪肉是哪里来的?”
梦绮呆住了,脸色忽地变得惨白,手中的菜刀停在了砧板上。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前些天,听隔壁王嫂说,有个卖猪肉的上门来向舅妈提亲。难不成舅妈答应了?梦绮的手悬在空中,两眼死死盯着四凤的脸。
“这是你未来公公家里送来的。”四凤连说带笑地比划着,说老王家条件如何如何的好,二掌柜人模样又清秀,脾气也好,梦绮能嫁过去,可是一跤跌进了青云里,再也想不到的好事!
四凤越是说的起劲,梦绮脸色就越是发白。直到后来,她听得四凤说,自己的八字三天前就给了王家,老王找了县北面的朱瞎子合了梦绮和二掌柜的八字,不但说他俩是天作之合,还夸梦绮是旺夫命。
于是,就在刚才老王提了东西,巴巴过来将结婚日子定了——就在三个月后!
“姑娘,你看,这不是大喜吗?三个月后你就要做少奶奶了。哎呀,真是天大的好事。”四凤笑得合不拢嘴,梦绮手中拿着的菜刀,却是“咚”一声掉在了砧板上。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四凤见梦绮总是不声不响,眼睛低垂着,以为是姑娘家害羞,不敢说什么,大说大笑了一番后,欢欢喜喜地走了出去。她一直走出厨房,才又听到一阵响亮的剁肉馅声——四凤微微一笑,自家的猪肉,看来这辈子都短不了了。
然而,四凤是高兴的,可梦绮却是哭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猪肉馅里,红的白的,就是一团没有生机的腐肉。
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去死。
后来,她用这掺杂了自己泪水的肉馅,包了馄饨做给春竹一家吃。
第二天一早,梦绮睁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去买菜。她一夜无眠,内心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逃离春竹家。
可是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买菜回去的时候,梦绮在街上遇到几个穿着蓝衫黑裙的女学生。她们都戴着眼镜——看起来,学堂里又流行戴眼镜了。
梦绮穿着肥大的灰色衫子,一脸憔悴地站在路边,只是怔怔地看着这群叽叽喳喳的女学生,就在一年多前,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其中一个女学生,感觉到梦绮注视她们的眼神,于是向梦绮瞥了一眼……她的眼神,活泼调皮,带有无尽的活力,这才是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模样。
可是自己呢?梦绮低下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手,太大太大,一不小心就会掉了的黑色布鞋,她已经记不起来,最后一次拿笔是什么时候了。
直到她们走远了,梦绮才挎着菜篮子,沉重而又迟缓往春竹家走去。
整整一天,她都是浑浑噩噩度过的,以至于洗碗的时候还打碎了两个。这个事情如果放在从前,鸡毛掸子的抽打是逃不掉的,可是这一次,四凤虽然也不高兴,但也就是不轻不重说了几句就过去了。
到了晚上,梦绮躺在阁楼的小**,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身无分文,如果要逃走,可以去哪里?
没人会给她钱。
所以,要怎么走出陵赐县?
以及,她该怎么活下来?
这些问题,将这个十四岁的少女折磨得不知所措。
一闭眼,天黑了。一睁眼,天亮了。
梦绮头昏脑涨地起床,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换上月牙白的棉布短衫,穿着不合脚的红色布鞋,踢踢踏踏走去福瑞桥下买菜。
福瑞桥下的菜,都是附近农人大清早去地里摘的,又新鲜又便宜。而每天给梦绮的买菜钱,四凤自然都是算好了的。
这天,梦绮买了菜回来,刚走到屋子门口,正好遇到从对面走来的媒婆。她一看到梦绮,立刻夸张地迎上来,抓着梦绮的手,一边摸一边说:“我的大姑娘啊,这么早菜就买好了。真是又能干又标致,怪不得王家二掌柜见了,念念叨叨只是要姑娘。”
这话,梦绮实在是不爱听。
她低下头,一把甩开媒婆的手,挎着菜篮子,快步走进厨房。
媒婆看着梦绮躲闪的背影,不由笑着说:“大姑娘也别害羞。嫁人奶孩子,哪个女人不经历呢?早晚赶紧打算好,才是真得好。”
媒婆还要往下说,只见梦绮拎着一个木桶从厨房走了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梦绮已经咬牙切齿唇,两眼冒火,毫不犹豫地将木桶里的水一下子泼向媒人!
顿时,媒人浑身湿得就跟水里捞起来一样。等她眨着眼睛巴登巴登明白过来后,梦绮已经躲在灶下,死也不肯出来了。
媒人气得七窍生烟,浑身湿漉漉地冲进屋子里,而此时四凤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梗米粥,吃着咸鸭蛋,见媒婆脑袋上的一缕缕头发往下滴着水,浑身湿得脚底下汪成一小水潭,顿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媒婆说:“哎呀我的大姐,你这大清早的,是和龙王做媒去了?”
四凤这话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媒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嚎:“你家大姑娘真是个名堂。老娘为她终身大事跑来跑去,不落一个好,还大清早的拿水泼我。这种泼妇也好要得?我马上就去给老王说,让他知道知道,梦绮这个小**,是不能要的。”
四凤一听这话,面色一沉,顿时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吼道:“梦绮!梦绮!”
往常,只要四凤这样直着嗓子一喊,梦绮再忙,也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颠颠地赶紧过来。可这一次,四凤喊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见梦绮的影子。
媒人冷哼一声,说:“还没做人家少奶奶,架子就已经摆成这样了。我劝你还是认清楚这白眼狼,还张罗什么婚事,我呸!”她一边说,一边从嗓子里咳出一口浓痰,肆无忌惮地吐在地上。
这一下,四凤就更加恼火了。一踢椅子,就跟点了炸药包似的往外跑。
而此时,梦绮就跟没事人一样,拿着菜刀在剁肉。托老王的福,最近四凤家里猪肉多的只是吃不完。还有那些猪下水,什么猪大肠猪肝猪心猪头肉,总之厨房里就跟个肥猪肢解现场一样。
四凤一阵风似的冲进厨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梦绮,气咻咻地说:“你个死丫头,大清早的抽什么疯?还没嫁呢,就开始摆谱了?好端端的,把你朱家奶奶泼了这一身的水,又是做什么?”
梦绮朝四凤冷冷看了一眼,手中的菜刀砍得更急了。她已经想好了,要她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听说还总喜欢在外面玩的男人,她宁可去死。
既然死都不怕了,她还怕四凤的打骂?
四凤看着梦绮无动于衷的样子,气的浑身发抖,“蹭蹭蹭”地跑回屋子,拿着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向梦绮抽来。
这是她打惯了的,从前,但凡她认为梦绮需要管教——出门买菜的时间太长了,洗碗洗菜打碎碟子饭碗之类,她都用鸡毛掸子的柄狠狠抽打梦绮。
而梦绮向来都是乖乖跪下来,不敢躲闪,一边哭一边求饶。可这次——四凤抽了上去,梦绮不但躲闪,还对她怒目而视。
还是媒人先看出不对劲。她本是想找四凤给自己出出气的,知道四凤对王家是千中万意,所以自己说那话,就是故意戳四凤的神经,可没想到现在事情居然演变得这么大。
梦绮脸色发红,手里还死死抓着菜刀,虽然还没曾对着四凤砍下去,但是她的脸上却是显着一份拼命。媒人一看不好,死死拽着她,只是大喊着“奶奶住手,奶奶住手”!
媒人个子比四凤高出一个头,人又胖,且是拼了命的拖着四凤,一时间,四凤被她抓着胳膊,动弹不得。
梦绮头发蓬乱地站在灶台下,眼神倔强而又愤怒地看着四凤和媒人。她的衣服袖子已经被扯坏了,裤子也踢破了,可是她毫不介意,而是提着菜刀,面无表情地站在四凤面前。
“你个贱丫头,白眼狼,吃辛吃苦拉扯你这么大,现在倒好,翅膀硬了?我倒是要知道,王家哪里配不上你?你死鬼爹娘也不见得……”四凤话还没说完,梦绮立刻冲了上去,对着四凤的嘴巴抽了上去,冷冷说道:“我爹我娘没得罪你,你嘴巴不要不干不净。”
四凤被这一巴掌打的昏头了。她呆呆地看着梦绮,忽然,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挣脱媒人的胳膊,抄起鸡毛掸子,大喊一声:“你个小贱人,你,你。”
这时,邻居听着春竹家闹起了大动静,大家都涌了上来,眼看着就要闹出事了,这时,有腿快的已经跑到县东头的面馆里,找到正在吃雪菜肉丝头汤面的春竹,嚷嚷道:“不得了了,四凤和梦绮打起来了。”
四凤和梦绮打起来?
春竹以为是传话的人说错了,应该是四凤打梦绮了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他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来人,低下头,还想把面汤喝了,可一下子被来人拽了起来,说:“梦绮手提抓着刀,要砍四凤!”
“什么!”这下春竹是真傻眼了。他立刻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结果刚还没踏进家门,就见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等他挤进门里时,正撞上四凤寻死觅活,哭天抢地的一幕。
春竹见梦绮不吵不闹,手里提着菜刀,只是站在人群中的模样,一时间忽然意识到,这丫头倒是沉得住气啊,看不出来还很烈性。
可是,再烈的性子,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女孩子而已。
春竹冷哼一声,刚走了没几步,冷不丁的,四凤看到了自己男人回来,顿时来了精神,腰杆也挺直了,趁着周围邻居都在,指着梦绮骂道:“你娘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男人,又回娘家天天吃白食。养了个女儿也是个不要脸的,正正经经的男人不要,偏要去勾三搭四……”
梦绮已经豁出去了。她没给四凤说下去的机会,而是往前走了一步,举起刀子砍下来。四凤吓得尖叫一声,往后钻进了人群里。
这时,围观的人群里立刻跑出几个年轻小伙子,抢菜刀的抢菜刀,拽梦绮的拽梦绮。
虽然梦绮气得几乎要发狂,但奈何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怎么可能抵得过三个男人的压制。
眼见梦绮被制服了,春竹这才挤出人群,怒气冲冲地走了上来,伸手就打了她一个巴掌。这一记巴掌打的可真凶,梦绮嘴角和鼻孔顿时流了血。
“我从来没听说有你这种不要脸的人。”春竹冷笑着说,“我们供你吃供你穿,挖心挖肺的对你,眼见着你长大了,又张罗着给你找人家。你倒是说说,哪里对不起你了?要这样拿刀拿枪的?”
梦绮挣扎了一下,但是她被人抓住了,根本动弹不了。于是,她挺起了胸,冷冷地说:“第一,我梦绮从来没有占过你家便宜。我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你们又是什么样的人?邻居们哪个心里不清楚?我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一直干到洗脚水都帮你们倒好,哪天不是这样做死做活?人家佣人还有个工钱,我呢?我有什么?第二,现在看我大了,给我找人家?我看,你们是要找那不要钱的肉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却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让我一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再不反抗,我还是个人吗?”
这一番话说下来,只把春竹气得面皮从红到青再到紫,四凤两眼翻着白眼,差点昏过去。围观的也都是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他们对于春竹四凤俩夫妻的性格脾气,倒也是知根知底。事实上,有好些个邻居,都是知道梦绮在春竹家的日子,很是难过。
这时,媒人出来打个圆场。她抓着梦绮的手,轻轻拍着说:“姑娘大了,有主意了,也是好事。可姑娘家的终身大事,毕竟要父母和媒人……”
梦绮打断了她的话头,说:“我爹我娘已经死了。而这一对男女带我回这里,只是因为我是一个不要花钱的佣人,现在又是一个可以让他们骗吃骗喝的摇钱树而已。我早就看透了这一切。我是要奔着自己的前程去了,这里,一分钟都不能待了。”
梦绮毕竟是上过学堂的人。她这一番话说下来,有根有据,邻居们听的只是点头。好好的一个姑娘,被春竹和四凤逼成这样,也实在是让人心寒。
后来,众人见梦绮和春竹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于是,就有人说,不如先将梦绮送去妇女收容所吧。
四凤见自己是不可能再从梦绮身上得到好处了,虽然她在自己家住了两年,但是这两年干的事情也着实不少,也算是回了本,可惜的是,怎么和老王那边交代呢?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退回那么多的猪肉,她的牙就痛了。但是……四凤看了一眼梦绮,这姑娘年纪不大,但主意却这么大,一时间,她想到了春兰。
算了算了,打发她走吧,就当作是求太平了。
于是,四凤斜着眼睛了一眼梦绮,不甘心地说:“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真是贱命一条,好端端的少奶奶不做,偏要去收容所。”
梦绮充耳不闻,她冲着众人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地说:“谢谢诸位这两年对我的照顾。眼下,我是要离开这里,去寻找我的生活了。”说完,她拢了拢头发,当下就走出了门。
这时,有人说:“你不收拾收拾再走吗?”
梦绮摇了摇头,拍一拍身子,说:“我既然是要走的人,他家的东西是不会拿一分一毫的。只是身上的衣服没法子脱下来。只能算是给他家做了两年的佣人,换来的一点东西吧。这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了。”说到这里,梦绮挤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见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气节,倒也是啧啧称奇。而已经走远的梦绮,心里却也是一阵糊涂。
自己算是拼了命,争回了自由,可是,这一份自由会引导自己走向何方呢?
她不知道。
她只是一个没爹没娘的,身上没有一分钱的可怜人。即使去父亲老家平溪镇,她都不知道还能找谁,以及,这一路的费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