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洗澡
乘坐公交车上班的那段日子,公交车在冬日凛冽风雪中疯狂奔跑。
一个又一个早晨,我都是这样度过的。我的睡眠越来越差了,导致我坐公交车时总会昏昏欲睡。那天早晨,当公交车行至一个下坡路的时候,冰雪路面令刹车失去了作用,撞上了前边一辆小心翼翼行驶的私家车。我瞬间被惊醒了。
我裹紧棉衣下了车,决定步行到单位。刘秀的手下“金边眼镜”已经早早地在单位等我了。他给了我一把丰田霸道车的钥匙。从此,我告别了乘公交车上下班的日子。
一切似乎都过去了,我们的日子走上了正轨。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似乎和刘秀已经亲如一家了。韩松为刘秀所做的一切,有情有义的刘秀经常在不同场合一次次深情重复着。
刘秀请我们暴吃海参鲍鱼大龙虾的时候,望着我们的表情就像慈祥的兄长看着一帮亲生弟弟。和刘秀有交情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海参鲍鱼大龙虾。最初那几次,我在餐桌上难掩激动的时候,韩松一次次恶狠狠地瞪我,劈头盖脸地批评我:“囊屎包,就知道吃。看你那吃相就知道你有多大出息。”
韩松猛批我人格的时候,我总是笑。这家伙已经被何烨彻底抛弃了,心情极差。
何烨说:“我们都不小了,你不成熟的地方、深不可测的地方太多太多……”
韩松说:“我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等胸前挂满功勋章再娶你。”
何烨说:“钱博文最起码能给我一个家。你继续你没完没了的幼稚吧。”
我对韩松说:“何烨虽然抛弃了你,但你不要往心里去。”
韩松回应我说:“别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我从来就不是她的。”
对于刘秀,我和马钧铁都认为,我们的眼睛没有看错。
当我在韩松面前表扬刘秀的时候,韩松对我总是怒目而视。李宝成在杏州的化工厂已经被秀才集团收购,刘秀的大儿子刘翔已经成为地跨油城与杏州一系列化工厂的集团总裁。
刘翔面对我和韩松等人的时候,似乎总是有不容置疑的友情。的确,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太多。
我和马钧铁、韩松平日里驾驶着秀才集团提供的丰田霸道,油料和车辆维修保养等费用全部由秀才集团提供。刘秀对我们说:“我们的企业就是你们的家。人生苦短,我永远是你们的坚强后盾。”
老白和奕成等,该枪决的已经步入死地。孔二虎、油缸子、“金边眼镜”等人都已经出狱,回到了刘秀身边,只有君刚还在监狱里,但听说也将很快出来了。孔二虎等人都已经金盆洗手,但依然围绕在刘秀左右。
刘秀对我和韩松说:“他们现在都为我做正经事情。”
我多次配合董双红走向茫茫深夜,给一些油耗子担任偷油的油罐车驾驶员,最后在孔二虎、油缸子的配合下,将那些人扭送公安机关。
韩松说:“有孔二虎、油缸子在,刘秀能金盆洗手?”
马钧铁说:“这么些年了,难道你还没读懂刘秀?”
在那个陈列着折断的秤杆的办公室,刘秀曾经一次次满眼泪水地给我们讲述当年被城管追逐时的奔跑,少年时和弟弟刘锦望着父亲在夕阳西下中消失的背影。每当讲起爷爷和父亲戴着大红花在彩旗飘舞中走来时,刘秀都欢呼雀跃,给我们的感觉是,刘秀是一个活在过去时的人。
刘秀说:“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现在好了,我的手下现在都是恪守‘三老四严’的人了,以前不懂规矩的孔二虎、油缸子也都回归了正轨。”
马钧铁说:“如果他们继续这样和你走下去,无论是对他们个人,还是对你的企业,都是好事情。”
开着丰田霸道上班这两年,我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而且每个日子都混沌,远远不像乘坐公交车上班那些日子——缓慢而且每个日子都清晰。
两年前,刘秀原本是坚决要奖励韩松二百万元的,但韩松对我说:“那二百万真的让我心痒痒,却一分不能要。”
刘秀给全市公安英烈基金会捐款一千万元。一切都是正能量爆棚。
“天当房屋地当床,棉衣当被草当墙。五两三餐保会战,为国夺油心欢畅。”在很多场合,刘秀都字正腔圆地背诵这些油田会战的诗文。一切都是正能量爆棚。
韩松说:“如果我说刘秀目前依然在偷油,你们信吗?”
马钧铁说:“我不信,完全不信。如果刘秀依然在偷油,我宁可一颗子弹打死自己。”
我说:“韩松,你别胡闹。刘秀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雨淋淋,不停钻;风嗖嗖,顶着干;雪茫茫,当春天;汗腾腾,劲更添,一心为国争口气,再苦再累心也甜……”
在干打垒吃杀猪菜的时候,刘秀又来了那么一段。那年冬天,刘秀在干打垒杀了一口肥猪,宴请我们一帮人马。杀猪是一次祭祀活动,主要是祭奠干打垒里立着的爷爷、父亲和刘锦的牌位。祭奠结束后,大家在东厢客里打麻将、玩扑克,而那口肥猪在西厢厨房里化作了一道道杀猪菜。
蒋梅一直在忙里忙外,但从来不喝酒的刘秀那天明显是喝醉了,当着众人的面,不知是哪里来了一股邪气,在院子里暴打蒋梅,还边打边骂:“当年你踹折我秤杆,今天我要踹折你腰杆。”
最后,马钧铁和刘翔将刘秀拉走了。蒋梅的血洒在了洁白的雪地上,血中混杂着蒋梅的泪。
韩松对我说:“刘秀阴险、狭隘,是一个可怕的人。”
我对韩松说:“你就冤枉好人吧,他哪里有那么坏。别看蒋梅可怜巴巴的,她这是报应。”
韩松对我说:“你懂什么。你看到的是报应,我看到的却是
刘秀。”
刘锦的母亲去世的时候,给刘锦妻子留下遗言:“即使饿死,也不要接受刘秀一分钱的接济。”
刘锦的妻子不像侯伟的妻子,很有志气。刘锦离开后,她没有向单位提出任何要求,更是严格按照母亲的话,从来不向刘秀伸手。刘锦的妻儿似乎和刘秀没有了任何关系。刘秀曾几次想给刘锦妻子钱财都被拒绝了,满面怒火推门而去。
这一切,韩松是知道的。
韩松问我:“洪图,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出卖我吗?”
我回答韩松:“我永远不会出卖你。我怎么能出卖你?”
我和韩松一次次陪着“金边眼镜”、孔二虎、油缸子到中东一带出差,说是去出差,其实是“金边眼镜”等人出差时邀请我们一起去玩。他们在中东收购油井后,接下来在北京会见难得一见的国企石油巨头领导,把收购的油井转卖给国企。
我和韩松在“金边眼镜”的一个阿拉伯朋友的陪伴下观赏中东美景。石油造就的一座座土豪城市令我眼花缭乱。韩松却对我说:“刘秀的心中一定也潜藏着这样一座城,他幻想着成为主人。”
我感觉韩松是在说梦话,但他的表情显得清冷孤单。
韩松在刘秀那里说一不二,还曾当着刘秀的面数落孔二虎。刘秀的态度则是:二虎,韩松让你跪着就不能站着。
背地里,孔二虎已经和狄威走到了一块儿。孔二虎说:“松,你要是不同意,我立马离开狄威。”
背地里,狄威告诉韩松:“我的目的依然是报仇,我要利用孔二虎撕掉刘秀的面纱。”
韩松面无表情,他感觉,刘秀也好,刘秀的手下也罢,一切都是诡异的。
韩松曾经陪着柳家胜和鲁奎一起到刘秀的“金三角”赌场豪赌。也曾经,四个人一起到阿尔卑斯山滑雪,还一起到黄河源头顺流而下游玩。
在黄河之源,柳家胜对刘秀说:“现在,你回归清澈了。”
刘秀说:“没有大家的帮助,我哪里会清澈。”
归来后,韩松对我说:“洪图,很多事情,我越来越看不懂了。我是不是还太年轻?”
一次次,白天与夜色里,韩松默默地跟踪孔二虎、油缸子还有董双红。日积月累,韩松画出了一张图,图上边标有所有孔二虎他们三人的盗油位置。他们已经不用栽阀门了,就连中俄输油管线也早已经被他们装上了盗油阀门。这些阀门全部由董双红掌管,管道里的油就像自来水,他们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盗油江湖,刘秀已经一统江山了。刘秀将在中东低价收购的废弃油井通过石油国企中的内线高价倒卖给国家。最近,随着几位石油国企巨头领导被中纪委查处,刘秀企业的龌龊行为跃然纸上。
韩松制作了一张刘秀手下盗油的地图,复印后交给我说:“这张图我也给了狄威一份,让她告状时使用。我和她若都有不测,你这张图一定要发挥作用。”
我对韩松说:“我们有必要对刘秀下手这么狠吗?我们现在都像亲人一样。告诉他停止盗油活动,然后清理门户,或是将孔二虎等人交到公安机关,不就完了吗?”
韩松这一次没有骂我,而是耐心解释说:“洪图,你头脑简单,我不再批评你。我觉得,一个男子汉一不能被荷尔蒙打败,二不能被人性弱点打败。刘秀已经被人性弱点打败了,别看他表面多风光,多成功。”
“你知道刘秀的梦想是什么吗?”韩松问我。
我摇摇头。
韩松回答:“刘秀心中有一座迪拜,一座属于他的迪拜。除了文厅长和我,所有人都低估了他。”
韩松最后告诉我:“我有我的目标,而且永远坚定不移。”
这句话是韩松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韩松。韩松失踪后不久,刘秀就找到了我,我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那张图,你是交公还是交给我?”刘秀问。
我脑子从未有过地快速反应:“哪张图?韩松那个?必须交给你啊,大哥。”
“人生苦短,韩松怎么就是想不开,非得向最亲的人开刀?”
我爽快而无奈地回答:“死心眼儿,他在警校时候就是死心眼儿。”
“还有一张在狄威那里,你知道吗?”我说出实情的时候,刘秀非常满意。
刘秀说:“好,这说明你值得我信任。”
我只能把眼泪咽到肚子里。瞬间的交锋,我就知道刘秀掌握和明了一切。我不坦白,怎么会有活路?怎么会找到一切的答案?
“看来,只有你可以是我的亲弟弟了。”刘秀哭了,声音很低,却是一种压抑模式的歇斯底里,“你不想知道狄威和韩松去哪里了吗?”
我回答说:“哥,你不会亏待他们的。我相信你,我理解你,我知道你的无奈,我知道你的苦心。”
我连珠炮似的忽悠着——只为暂时保命,而后报仇之事来日方长。
离开刘秀后,我钻进了特警队营房,那里是我的大本营。我给隆子洲打电话,给文厅长打电话,给所有能想到的人打电话。
结果,所有人都告诉我说:“你太鲁莽了!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不能总待在特警队了,我无奈地离开的时候,在一个僻静街角遭遇孔二虎、油缸子还有刚刚出狱的君刚等人。
我没带枪,身上什么家伙都没有……
我感觉昏天黑地的那一刻,我的警察兄弟们铺天盖地而来,隆子洲、何景利、张克平、刘志东、马钧铁、何烨、华生均在,唯独不见韩松的踪影。君刚逃掉了,余下人员全部落网。
原来,我成为一个诱饵。诱饵的幸福感告诉我,我没有被抛弃。
我们所有人都很紧张,我们都被自己呼吸形成的团团雾气包裹着。我上了一辆车,发现车上竟然坐着文厅长、柳家胜、鲁奎。三个人面色凝重,一看就是有大事情发生的样子。
柳家胜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来了一句:“走,我们去洗澡。”
我们的座驾来到新建成的科技中心,路过一个拱门,在对整车扫描时,两个跟踪装置在电脑上清晰可见。接下来,我们依次走进安检门。文厅长走过的时候,安检门没有报警。柳家胜、鲁奎和我走过的时候,电脑显示,我们三个人身上有窃听装置,都是黄豆粒大小。
柳家胜说:“抓紧换衣服,我们洗洗澡。”
我明白了,原来,我和韩松的一切都在刘秀的掌握之中,柳家胜和鲁奎也是一样。
隆子洲说:“你们是科技中心第一批顾客。这个科技中心要是提前一天使用,韩松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在科技大厦的安全区里,文厅长大发雷霆:“柳家胜,我告诉你好好保护韩松,你怎么保护的?现在,人呢?我问你,人呢?”
鲁奎说:“厅长,我和柳总一直小心翼翼,实在没有想到刘秀这样狡猾。”
隆子洲说:“鲁局长,刘秀作为高级别公安线人,是你具体分管的。折腾了这么些年,最后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说不过去?”
柳家胜说:“厅长,隆局,要不是韩松突然失踪,我们也不会意识到,刘秀已经狡猾到如此程度。我们为了支持韩松,一直在动用最先进的窃听和各种技术手段支持他。谁能想到刘秀会有反窃听能力呢?”
鲁奎说:“做梦也想不到啊。”
文厅长说:“做梦都想不到?刘秀是有一个迪拜大梦的人。我理解你们,换作我也一定会在这一点上失误。刘秀太狡猾了。下一步怎么办吧?”
柳家胜说:“我亲自办。我们这些老骨头要亲自上阵了,但是马钧铁必须回避。”
尽管文厅长动用一切力量寻找韩松,仍是杳无音信。柳家胜和鲁奎提供了大量助力刘秀灭亡的罪证,尤其是刘秀的手下在中东低价购买废弃油井然后倒卖给国有油企,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的确凿证据。柳家胜最后对文厅长说:“我们这些年接触刘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有朝一日干掉他。韩松也许一直不知道,我们与他殊途同归。”
韩松永远地消失了,连同狄威一起消失了。大家都觉得他可能遇害了,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秀又一次消失了,无论是在干打垒还是在那个高档写字楼里的办公室。
马钧铁对柳家胜说:“柳总,事已至此,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但我不能参与了,毕竟我和刘秀从小玩到大。”
柳家胜、鲁奎、华生和我四个人,一人分别五四、六四两把手枪,准备出发。
柳家胜说:“找到刘秀容易,关键是找到他后我们怎么做。”
在云南通往“金三角”的公路上,他们发现了刘秀的劳斯莱斯。
柳家胜、鲁奎首先向劳斯莱斯的轮胎射击。瞬间,劳斯莱斯上的人开始还击。
鲁奎说:“大家明白没有,是他们先射击,我们还击……”
激烈的枪战与追逐在公路上登场了。我们四个人一起疯狂射击,子弹壳掉得到处都是。虽然我们的车没有劳斯莱斯防弹效果好,但劳斯莱斯的火力没有我们猛烈,很快就被我们压制。此行出发前,文厅长和隆局长都暗地里告诉我,要进一步观察柳家胜和鲁奎,如果他们能够给刘秀留个活口,说明他们绝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他们一味地想击毙刘秀,我一定要设法阻拦。
柳家胜和鲁奎在此次枪战中击毙了君刚,但给刘秀留了活口。
刘秀那盗油贼的面目第一次清晰于世人。指挥庞大的盗油集团一点儿不假,虽然这次他已经没有证人豁免的权利了,在法庭上却比上一次显得轻松。
马钧铁咆哮着奔向法庭上的刘秀,一路推开了所有拦他的法警,最后被我和几名特警兄弟拉了回来。
刘秀笑得十分狰狞时,蒋梅出现在了证人席:我证明,那个山岗上埋着韩松和狄威……
这就像一枚震撼弹!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集体崩溃,何烨更是陷入了疯狂的忧伤。仿佛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我们每个人的眼前都是茫茫白雪……刺骨的寒风无情地将我们每个人抽打,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却又感觉浑身疼痛,但是我们都一遍又一遍,清晰地听到了何烨的号啕哭泣:韩松,你说过,你会在胸前挂满功勋章时来娶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