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实无华]叁
他说了,叫我想起来……原来是要我想起……可是,那誓约早已隔世。
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年,贪睡不知足。
一日天气初晴,我被什么东西给吵醒,一个翻身,信手拿了他的袈裟裹上自己走到外面,只见他在树荫下,一身白衣。
他将一个黑漆漆的坛子埋在桃树下,我问:“无可,你埋什么?”
他道:“一坛村酒而已。”
“一坛村酒?怎么见你数九采了梅上的初雪,端午盛了艾草上的晨露,四处寻奇觅宝,搜罗尽了好材料,到春分就央求酒匠帮了你把桶里的贡窑醇酿七蒸七酿,带了一个小坛子回转来?—……为什么这么春花烂漫的浓香季节,这村酒的酒香却能把我给吵醒了?我看啊,这那东西是宝贝呢!”
“此物是我偶得,你看它甫出世就这样霸道张狂的色香,性子热烈无常;我为了定它心性,所以埋它”他见我目光炽炽,将土拍实,“现在这酒是无法入口,若你想喝到人间所无的佳酿,便要等。”
“要等,等多久?”我最恨等待,若现在可以入口,我不介意酒味霸道。
他闻言温柔一笑:“你要等一个无知稚儿变了妙龄少女,出嫁酬你一杯,能喝得百日醉;等轻狂少年变了耄耋老翁,煮酒一壶,能喝得千日醉;等这山桃花不见,成了桑田,惯看风月,独饮一坛,就能喝得长醉不醒了。”
我听了他的话,只一瞬间的怅惘,却不解他真意,只任性道:“我立刻就能让桃花都不见。”
“傻东西,我说的是,有一日沧海桑田,物换星移……那时候,你自然不会有如今这傻念头了。”他拍拍手上灰土,指向远山,“我等不到那一日,你却能够,不知你有没有那份耐心。”
我吐了吐舌头:“和尚你骗人,你是怕我偷了你的酒!”
他又笑了,那温柔入骨的笑,比春风还柔和,比桃花还甜美,比世界上任何的美酒都醉人。
我每次见到,都要心头跳上一跳。,而那眉宇间的清净,我只想投到了里面,搅乱了才好!
我一头扑了上去,他却闪开。
我匍匐于地,脚踝上金铃紧锁。
他转身,手中握着法珠。
这身子原是他给的,他自然能随意摆弄,假如他愿意就能叫我不得自由。
不多时风扬树梢,一地的落英,身上披拂的柔腻袈裟,撩拨着我的心火。
妖孽咬着衣角,心有不甘。
如雨的花,如花的容颜,如醉的痴缠。
一切都换来空寂无奈。
人去,影单,无尽忧愁,萧瑟烦恼。
那美酒,埋在桃树下。经年之后,物是人非,才想起了那坛子酒。
本没有耐性等待!
可是这一次,我日日守着它,以为你有一日,会扛着锄头回来,来开启那坛酒,那样的话,我又能看到桃花下的白衣。
我等啊等,一直坐在树下……
等到一个无知稚子成了出嫁的少女,集上满是红绸和乐声,少女们嫁了一个又一个,我等了一年又一年……酬得那一杯,却不见你来,我且再等!
岁月如逝水,等那迎娶了少女,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终于成了耄耋老叟,煮一壶邀谁把酒谈笑?
那人还是没有来。物换星移,桃花不见,枫红几茬,任它荼靡……
无可,无可,你为什么还不来?
忽而一日,我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那幽幽响起的禅杖的环声,那风尘中清净无垢的味道。我以为那只是错觉……
那俊美少年,亮似星子的眼,一身灰袍,装模做样,手里拿着法器,可惜不似你配着红色的袈裟。
好个小和尚,多么逗人,好象个庙中的偶像,干干净净的额头上一点朱砂。
我看得真切,看到他冷冰冰的眼角,端庄的眉梢,隐隐觉察到了辛冷的刺激,就好象我期待中酷烈的酒味。
却不知道,他是我命里的魔头。
却不知道,玩火的人,把自己焚成了灰。
那一晚我开了那坛子美酒,我叫它做奉桃。
弥漫香气的夜晚,纷纷花雨中,我吻了那少年的唇。
从此,我一醉不醒。
唉,如何叫我醒,我又如何甘心?
我好想长睡不醒,只等有情之人,再来到我身边。
就这样,一醉,千年。
醒醒,绛袖,你该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青蓝雾蔼。他发现自己躺在树林中,晨光微弱,不分明。
他醒在一片灰色洁净的空气中。
他恍惚一阵,突然惊起,四面看时,只看见一片山野农林,什么湖什么桃林都不见了,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做了个梦,然后他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也正看着他,那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可是又不记得是谁。
这陌生的长者戴着黑框子的眼镜,态度很和蔼,有一双睿智的,漆黑的眼睛。
他好象认识这个人,又似乎不认识。
他正在疑惑恍惚中,那个陌生的长者开了口,不急不徐:“这么冷的天气跳湖游泳,年轻人真有你的!”
“你到底是谁?我好象认识你。”男孩说。
陌生的长者在眼镜后面微笑:”你不需要认识我,我只是路过这里,救起了你,若不是我路过,你就被淹死了。”
“淹死?”
“糊涂了?”
男孩点头,又摇头。
“绛袖,你的名字,这个总记得吧?”
“谁会不记得自己名字啊!”男孩皱眉道,然后他又迷糊了,抬头望望四周,“我为什么在这里?”
长者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也想知道你为何在这里。”他眼里的笑意渐深了。
林绛袖默默想着,默默闭上眼,又默默睁开,只感觉略微的迷茫和迟疑,而后弹指刹那烟尘过往,从最初到如今,前世到今生,如同刚刚开启了泥封的酒坛,一瞬间就把香气散尽,最后只剩下依稀的惆怅。眼神里有了从所未有的色彩,那是忧郁而沉静,辛辣而妩媚的,非同凡人的神色。
“你可回来了?”
林绛袖缓缓地抬头,轻轻点头,而又长长叹息。
那叹息声如此的寂寥和忧愁。
“我何苦,他又何苦?”抚摸着枕在他膝盖上的男孩苍白的脸颊,妖孽喃喃自语,“
连我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竟要他成全我的来生,我要他发了誓言,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沉重。我本无意如此折磨他,只怪自己太过荒唐……他真正能找到我的所在,恐怕也是冥冥天意。”
“天意。”身边站着的陌生人平静的重复,却带着微微讽刺的味道。
“你说,我该怎么办?如今的我,不再是绛袖,可我亦不愿为奉桃。”他苦笑着,望着怀中人,那样怜惜,却仍旧是情苦难耐,这样的纠缠又是何苦……轮回苦,相见苦,离别苦。
他怎么知道,竟能再相逢?
他原本想与他错身而过再不相干,一见他,却又散发出前世的色香,招惹他的疯癫。
把他**,把他毁掉,轮回也不放过,纠缠千年,这样的贪婪,这样的傻。
因此佛才说话了……佛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佛说,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都是妄想,他不是莲心,他也不是奉桃……
他这样愚笨的精怪,竟然被迷惑了如此久!
这是天弄人,亦是向来痴,这场苦难是注定。
“现在拜你所赐,我全都想了起来。” 少年叹息道。
“若这纠缠再不解开,我怕你和他都要受苦,只能叫你想起来……”
“我明白……”他惨笑,又问:“可否帮我一个忙?”
陌生人不解的望着他:“说吧。”
“我要他……忘记。”少年慢慢地开口。
“你这又何必?”
“不,你不明白……”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不欠我,我不欠他,其实早就该放手,难道不是我一个太执拗吗?所以我要他忘记,这样就再不相欠了啊……”
“果真是这样,你却比从前了悟……可是……”他还要再言。
绛袖已经落下一颗泪来,他伸手拭去,呈到那人面前:“看,又是为了轮回而掉的泪,这泪,要流到什么时候?——你可会帮我?”
那人无言,只是伸过手,轻轻附在沉睡的少年的额头上。
一阵风吹拂而过,带起他的发梢。
当手离开的时候,一个恰似佛印的朱砂痕迹就留在了少年的眉心,就像很久很久前的某个时候,那枚在佛前做下的印记,它锁住少年白皙的额头,如同他还没遇见他时,清净无垢的模样,从此再无瓜葛。
他看着那颗印记,疼痛无端落到他的心上,可是那隐隐的疼痛,仿佛来自虚空,他轻柔抚过少年的额头,叹息着:“我错了,……我错了,欠我的人并不是他,莲心早就不见,再也找不回来”说罢,他站了起来,脸上的泪落进晨风中,似是遗落沧海的珠,从此后渺茫难觅。
陌生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站立起来,转过身,他没有看到他的眼泪,只看到他微仰的头,和他挥出的手。
“你去那里,绛袖?”
“回红尘里去。”少年回答。
原本,这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