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你说的都是事实?”
风从窗边擦进,墙角落里吊仙兰细长的垂叶被吹得徐徐摇晃,筛出似斑点阳光斑驳紫色衣袂。
纳兰魅正坐在窗边,面容在碎金似的阳光里恍恍惚惚,他支肘抚额,秀美双眉间说不出的苍白与疲惫,透明的光线中,听得他声音如影如雾:“当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也不知想了什么,迟疑着,修微微闭了眼,终究是点了点头。
长睫轻掀,修长手指顺着衣袖滑下,指尖轻灵如仙,“修,你何时学会说谎了?”
修身影微微一僵,低眉沉静,“……少主明鉴,属下所述属实。”
“是吗?……”
幽幽瞥来的眼神深沉似海,眼眸如墨,纳兰魅静静看着修,似要将人看穿般的洞悉让修背脊一阵阵发冷,但他还是绷紧了背脊线,还是死死坚持着:“少主明鉴。”
纳兰魅轻微挑眉,眉目如水,“再问一次,当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修垂目,“……没有。”
纳兰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苦笑着,笑容里有些无奈,“我知道你瞒我是为我好,可是你要明白,对镹儿,我不能有一丝疏忽,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完,他看着修,可是修依旧低着头,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叹口气,顿觉无力,“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便逼你,你回去后,将从我离开后到现在所有官员的动向整理好,明天送来护国府。”
“是。”修微松了眉,竟暗暗松了口气。
“你先回宫吧。”
“是。”
修应声,抬眸看了纳兰魅一眼,他正托腮眺望着窗外,眼底弥漫着一种深暗,深沉如渊,好似所有痛苦皆被容纳其中,浓郁到让人无法看穿……想到这里,修心底徒然弥漫起一阵沉痛,他跟随了眼前这个人十几年,却始终不知道那双眸子里究竟埋藏着什么,更不知那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又隐藏着多少痛苦与辛酸。他的少主,文武双全,精通玄理,却始终学不会任何为自己考虑,更不明白,在尽心尽力照顾着他人的同时,他自己更需要被人照顾……
所以,这次,就让他自私一下,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少主更重要……想着,他认认真真地叩下头,恭敬而歉意,带着被隐瞒的真相,起身,离开。
直到修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纳兰魅幽幽阖上眸,一种无力感让他甚是觉得疲惫,他动手揉揉眉心,想让自己精神一点,却越加觉得眼皮沉重,正当迷糊间,一道声音拉回他的神智,他轻徐抬眸,一道影子出现在房中。
逸一身黑衣,单膝跪地:“少主。”
“查出来了吗?”纳兰魅看着他,敛去声色中的虚弱,缓缓说,“给你的时间应该足够了。”他了解修,所以他猜到修定然不会如实相告,他招修出宫,目的也是在于让逸伪装成为修,好在宫中深入调查。
“我想知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镹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逸低眸,犹豫着,却还是低缓着声音,徐徐道出他所调查到的一切,从大婚那日说起,其中勇渎镹贪玩时的欢声笑语,单纯天真;有着独霸太子,排除异己时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有着孩子来临时的喜悦瞬间堕化成绝望的孤寂无助;更有着太子纳侧妃独守空房时的黯然神伤……
在述说的过程中,逸刻意或无意跳过孩子差点流产的原因,只是说是月渎镹郁郁寡欢,气血不足才导致孩子差点流产,可是,即使纳兰魅没有起疑心,但听到月渎透丢下月渎镹夜夜留宿夏苑时,那双修长晶莹的手掌用力攥紧了。
镹儿……
是他害了镹儿啊!锥心的痛骤然从胸口传来,浓烈的血腥气直往上涌,一口气没有接上来,伴着口中腥甜的味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让他脸色煞白,未曾痊愈的内伤让他气息开始紊乱,冷汗当即就出来了。
“少主!”逸脸色一白,连忙起身扶住他,伸手将内力输送进他体内,面容担忧,“少主你伤势未愈,注意身体。”
纳兰魅摇头,意示他不碍事,正要说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凌乱奔跑的脚步声,纳兰魅顿了口,瞥了眼逸,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外,头一点便消失在房中。
下一刻,一位少女的身影徒然顿止在门口,或许是太过急切,奔跑的速度太快,停得太突然,脚也只是稍稍磕到门槛,就见少女身体猛地往前一栽,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了,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拉住她胳膊,将她拉离得地面,她便顺着力道倒入那人的臂弯间。
熟悉的,淡淡的,清泉香气。
少女抬起头,面容清秀,额头有着细密的汗珠,双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粉色衣带也微微凌乱,她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凝神看着纳兰魅,眼神里有欣慰,有惊喜,有担忧,也有疼惜。她张口唤他,小心翼翼:“魅哥哥?……”
嘴角漾开一丝柔和的笑容,纳兰魅轻轻将她拉起,眼如晨星,柔声问说,“怎么了怡儿?如此匆匆忙忙,出什么事了吗?”怡直觉地摇摇头,只是看着他,许久不见后的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喉中,隔了半天才化为一抹笑容,心疼地说,“魅哥哥,你瘦了。”
“是吗?”纳兰魅微笑以对,“瘦了会再胖回来的。”
怡看着他笑,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扬起,笑容里多了丝甜蜜。纳兰魅凝视着她,轻声问着:“怡儿来这有什么事吗?”
“……没事。”怡微微摇头,扬眸看他,洁白的面颊上浮现出两朵淡淡的红晕,有些羞涩地说着:“听说魅哥哥回府了,所以想来看看魅哥哥……”
“魅哥哥,可以陪怡儿走走吗?”
纳兰魅含笑,自然答应,修长手指却是指指身上那件飘逸儒雅的紫色朝服,“我先换件衣裳。”
门缓缓关上,纳兰魅靠着门扉,伸手按在胸口,唇瓣一动,鲜红血液便沿着嘴角下颌滑入衣领,染红他弧线优雅的脖颈,他微喘气,胸口疼到极致,甚至脑中出现了空白晕眩,他咬了牙,伸手为自己点住几处囧位,用来抑制内里翻腾的气血,虽也只是暂时,但足够支撑到怡儿离开。
他闭闭眸,暗笑这次的伤还真不是一般的轻,不知那个人……纳兰魅身影陡然一僵,漆黑眼眸黯下几许色彩,里面有着无法触及的黯然。
不知那个人现在,伤好一些了吗?……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心底涌现一股苦涩,纳兰魅摇摇头,颓然笑着。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毕竟,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牵扯,那个人,如今只是他要忘记,也必须忘记的……
某一个陌路人……
微风徐徐,日光如金。
两道影子斜斜拉长在石路上,纳兰魅与怡漫步在后园中,迎面的清风吹起他们发丝衣摆,偶尔会交缠重叠在一起,重重合合后又悄然分开。风里,有怡的笑声,也有纳兰魅时而的低语,他的嘴角微扬起弧度笑也如这微风般和熙。
怡走在纳兰魅身边,时而偷看身边的人,他比之前单薄了许多,显得身子特别修长,轻浮如云,好似一阵风便可以轻易带走他,而他的脸色,也是毫无血色的苍白,那总是洋溢着温柔的眉宇间,即使他此时依旧温柔,依旧恬静,却依旧掩盖不了那份飘忽的迷离。
是发生了什么吗?
“魅哥哥,可以说说这几个月的经历吗?”她偏头问他,“一定很精彩吧?”
纳兰魅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却是轻声反问着,“那怡儿知道什么呢?”
“不可以一件一件的说吗?”
纳兰魅含笑,“这几月发生的事情可不少,若是一件一件的说,可能会说上好几天都说不完。”
“这样啊……”怡微皱秀眉,思考良久,明眸眨呀眨,忽然想起了什么般,脸颊漾开一道亮丽笑容,“魅哥哥,就说话那个武林盟主好不好?”
慕容幽?……闻言,纳兰魅微微一愣,半天才回神,他低眸看她,眼里有疑惑,“为什么想知道他呢?”
“因为啊,魅哥哥离开晋阳后,晋阳城周边便不时出现许多流言,其中最多的就守于魅哥哥和那个武林盟主,听说魅哥哥和那武林盟主走得很近,甚至到了同寝共枕的程度……”她回眸看向他,没有注意到他听到她说“同寝共枕”时,神色间的怪异,继续说着,“江湖都在传言这位盟主悻情冷,残暴嗜血,杀人如麻,根本就不是好人,魅哥哥,其实这些传言都是假的吧?”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呢?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怡轻然笑着,“如果盟主真是像传言中那样,以魅哥哥的悻格,是不会和那种人走近,更别说同寝共枕了,魅哥哥,怡儿说的对不对?”
习惯地伸手揉揉她的发丝,纳兰魅轻轻一笑,眉目柔和,“他不是坏人。”
怡静静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她竟然从他眼中读出一种异样情愫,柔和,无奈,苦涩,还有深刻……她突然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上她的心头,一种可怕瞬间笼罩了她,该不会是……
“怡儿?”看出她的走神,纳兰魅出声唤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急忙摇摇头,连忙抛开脑中的遐想,暗笑自己的胡思乱想,那种事……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绝对!
“魅哥哥,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最近学了首新曲子,听我弹琴好不好?”她伸手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掌修长,手指却冰冷如冰,刚一握便摸到那手心处的异样,她不假思索地翻开他手掌。
那晶莹剔透的掌心像是被利刃划过一般,手心整齐开裂出一道伤口,从那裂开的尺度,不难猜出这伤口当时流了多少血,只是单单扫了一眼,怡的心脏就狠狠揪在一起,这会有多疼啊!
“魅哥哥,你的手……”
“没事。”纳兰魅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若无其事地缩回衣袖中,“只是小伤罢了,并不碍事。”比起他对那个人的伤害,这点小伤,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怡掩下眼底的担忧,说,“魅哥哥,这次回晋阳,你会呆多久呢?”
会留多久呢?纳兰魅扬眸眺望向天边,天际云层稀薄,阳光浓烈,照得人睁不开眼,可他还是倔强地仰望着,声音幽如梦呓,“我也不知道会留多久……”
或许,会是一辈子……
她被他那眼底的寂寥与空寂深深撼到了,心口一紧,“魅哥哥,我……”
“国师大人!”
突来的声音打断她的话,侧头看去,就见一个下人打扮的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语气恭敬且急切:“国师大人,陛下有旨,急招国师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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