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入夜,绫罗小叙就成了苏州城里极为有名的去处。
虽说一样都是勾栏楚馆,但是这绫罗小叙比苏州城里其他青楼硬是多了几分风雅清静,于是便成了“风流却不下流”的士大夫们最爱流连的地方。
庭园被楼台环绕,宛如偌大的一个天井。在那中央,却别有匠心地设计了一方绕水平台。六七人散坐在人工造就的狭小水道两旁,轻盈的碗碟顺着水流在曲折的水道中漂流,一旦停在谁的面前不动,谁就要照着其中的要求作诗嬉戏。
这是时下文人们热衷的一种游戏,叫做曲水流觞。
碗碟最终在一个穿着蓝衣的青年面前停下,他用修长的手指夹过了置于其上的纸笺。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一听他念出了题目,原本有些意兴阑珊的众人立刻振作起精神,开始起哄。
“每回这些古怪的题目,怎么都巧停在我前面?”话是这么说,倒也不见他生气,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如瑄!你不是借词推脱吧!难道你忘了早先订下的规矩不成?”离他最近的锦衣青年刻意大声说着:“现在跟你说好,今日要是一个转身又不见你,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倚在二楼栏杆上俯看的客人们都跟着哄闹起来,一时间只听见怂恿激励的声音不断,原本显得静谧优雅的庭园一下子纷乱起来。
如瑄抬眼望了四周,看到群情激动的模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锦衣青年举起手来,嘈杂的声音即刻停了。
“既然靖南侯都这么说了,我这升斗小民哪里敢有异议?”如瑄一手拈着纸笺,另一只手懒洋洋地屈指弹着:“就算上面写了要我彩衣娱众,我不也得认了吗?”
“你倒真是会说!”靖南侯慕容舒意瞪着他:“上次那‘登高远眺思故人,泪失前襟泣声悲’的纸笺,不是你写的吗?”
“不是。”如瑄立刻失口否认。
“那说辣椒擦眼睛的总是你了吧!”慕容舒意激动起来:“你倒好,说一句话,让我眼睛整整肿了三日。”
“那时是司徒先生在问,如何才能让人立刻失声悲哭,我不过接口说指天椒擦在眼上是无害的而已。”如瑄转头朝另一边看去:“你说是不是,司徒先生?”
坐在另一边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司徒朝晖笑着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算了算了,这件事情过去都过去了。”慕容舒意一想起前些时候自己站在屋顶上泪流满面,放声痛哭的悲惨经历,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报复他:“你可别借此扯开话题,我们都等着看你如何来长歌楚天碧呢!”
“唱就唱吧!”如瑄接过司徒朝晖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挑眉回答:“这有什么难的?”
“好!”慕容舒意大声说:“取鼓过来!本侯爷今天要亲自为如瑄奏乐!”
如瑄知道他这是有意捣乱,才要开口,却听见对面的司徒朝晖说了一声:“把我的琵琶也一同取来!”
“司徒!”慕容舒意推搡他:“你凑什么热闹?”
“这游戏我也有份。”司徒朝晖往一侧闪过,笑意盈盈地说:“为什么只准侯爷你击鼓,不许我书生弹琵琶啊?”
“去!”慕容舒意佯装不满:“你每次总帮着他,怎么轮到我出糗的时候不见你这么积极?”
“不是也有?”司徒朝晖和如瑄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我也有问怎么能让王爷你哭得自然天成啊!”
说笑之间,鼓和琵琶都取来了,各人也都占了位子。
慕容舒意把阔长的袖子挽起,用带子系在臂上,额间还扎了艳红的飘带。他本就长得俊秀,这样一来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看上去好生的英姿飒爽。
“瞧你倒还认真了。”如瑄也站了起来,伸手敲了敲那面比自己还高羊皮大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就别敲破了音,害我跟着跑调子啊!”
“你这是小看本侯爷!”慕容舒意仰起头,得意地说:“不信你问问司徒,本侯爷的鼓乐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之人还无缘得听呢!”
“嘴上说说可是人人都会,手下才见功夫。”坐在一旁的司徒朝晖五指虚按琴弦,轻轻调着音色,一派闲散舒适。
慕容舒意知道自己嘴上功夫远不及他们犀利,也就懒得继续抬杠,扬缒击上了鼓面。
鼓声响起,一声一声,雄浑壮阔。
司徒朝晖指动勾弦,弦声如玉珠滚动,
如瑄靠在鼓架上轻敲着拍子,只听见他高声唱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慕容舒意本是想要趁着他音高之时故意捣乱,却每每被司徒朝晖的琵琶滑弦带过。到后来只见司徒朝晖五指轮转,慕容舒意终究是跟不上了,只得恨恨地停了下来。
这时如瑄正唱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唱到这里,他笑着望向慕容舒意,慕容舒意原本正在瞪他,听到这里也是放声笑了出来。
鼓声骤然停下,歌声也已渐歇,却听见琵琶由急至缓,最后泠泠成调,说不出的凄婉伤怀。
如瑄一怔,用低沉的声音跟着曲调吟唱,配着三声两断的琵琶,有种说不出的凄凉缠绵。
“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慕容舒意站在那里,握着鼓缒的手垂了下来。听到这悲凉哀泣之声,他心里倒是后悔起来。
不该让他唱的,好好的游戏行乐,被他这么沉重忧伤的歌声一搅,谁还会有兴致……
如瑄的歌声让原本欢声笑语的庭园沉寂了下来。余音还在绕梁,突然听见“轰”的声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眼一看却是身份尊贵的靖南侯爷把鼓缒朝着鼓面掷了过去,才有了这一声。
“唱完了没有?唱完就散了!”慕容舒意挥挥手:“你们也是!没什么好看的了,散了散了!”
“要散那就散吧!”如瑄笑了一笑,有些步履不稳地站直了身子。
司徒朝晖把琵琶递给仆役,负手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地看着似乎有了些醉态的如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