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皇帝一声令下,卫泠风只能卷起铺盖搬到离皇帝寝宫畅悠宫很近的一处地方,随时等候着传召。
天气刚刚晴好了两日,初五这天,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卫泠风坐在窗前,远远看着畅悠宫的金色飞檐。
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听那些在这宫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秘闻,但是多少在不经意间知道了一些。
至于从来不好男色的皇帝,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差点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卫泠风的心里自然也有疑惑。
可卫泠风不是个多嘴多事的人,比起关心帝王家的隐秘,他更希望安安稳稳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只盼着过几年能带着积攒下来的俸禄离开总有是非的皇宫,在江南的一处小城里开一家不大的医馆,终老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但是这几日以来,不知为什么,卫泠风突然觉得这已经笃定的人生,似乎……开始遥远起来……
“卫太医!”有人在门外喊他:“顾公子觉得身子不适,请您过去看看。”
“就来。”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药箱,脚步匆匆地跟着来传唤的内侍往畅悠宫中的一处偏殿走去。
卫泠风一踏进偏殿,就瞧见那人穿了一身洁白如雪的衣服,坐在明黄绸缎的座椅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跪拜,于是卫泠风做了个揖,喊了一声:“顾公子。”
“喊我顾雨澜就可以了。”顾雨澜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今早起来觉得胸闷,还要劳烦卫太医了。”
“不敢不敢。”卫泠风走到已经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把指尖搭在顾雨澜伸出的手腕上。
“卫太医这手,倒是不怎么像年老之人。”顾雨澜的目光落在卫泠风为他诊脉的手上。
那双手虽然瘦可见骨,但是白皙修长,也不见有什么斑纹褶皱。
“老朽常年摆弄珍贵药材,这手也是沾了光。”卫泠风陪着笑说。
“若是卫太医剃去胡须,把这白发染黑,定然要年轻不少的。”顾雨澜的目光里充满了试探。
“顾公子说笑了,老朽这把年纪了,哪还需要费心装扮自己?”卫泠风站了起来:“照脉象来看,公子只是有些气虚,喝些补血益气的汤药就会好的。”
“卫太医你上次说自己是漳州人士,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顾雨澜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倒是对给自己看病的卫泠风很感兴趣。
“老朽家中世代行医,只可惜家中人丁单薄,只有一个子侄。”
“漳州卫家名声显赫,卫珩更是一代名医。”顾雨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怎么就没想到……”
“公子谬赞了,卫珩正是老朽的侄儿。”看他许久不说话,卫泠风借机告退:“若是公子没什么事,老朽这就去为公子配药了。”
“师兄。”在卫泠风就要退出门外时,顾雨澜突然用一种很平常的口气说:“我是没想到这些年不见,师兄变化如此之大,所以当日不敢贸然相认,还请师兄原谅。”
卫泠风脚下一顿,停在了那里。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就算师兄你蓄了胡须,染白了头发,一口一个老朽,我也不会认不出师兄的。”顾雨澜坐在那里不动,但是目光也不曾离开那个颓然的背影:“你不想认我这个师弟,我本不敢勉强。但是师兄你昔日对我的救命之恩,若是见着了你也不曾当面道谢,我不能心安。”
卫泠风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张让帝王也为之倾国的绝伦美貌,深深地皱了下眉。
顾雨澜漆黑如墨的双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卫泠风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许久不见了。”终于,卫泠风揉了揉额角,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要瞒过你,只是想你也不要说穿就好。”
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改变很大,但是遇见相识多年的人,就算外表上一下子认不出来,一举一动也还是隐瞒不过的。
“你诈死离去,易容改装躲在深宫多年,又不愿和我相认,是因为你还在记恨师父吗?”顾雨澜皱了下眉:“我不知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气了。”
卫泠风清楚自己这个师弟的性子,但是听他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刺耳。
“师父是因为……但是我相信他若知道事情会变成那种地步,定然不会要求师兄……”顾雨澜不善言辞,这劝解的话说起来更是生硬。
“都已经过去了。”卫泠风淡淡一笑:“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不过算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师兄你准备和师父怄气到什么时候?”顾雨澜疑惑地看着他:“师父对你那么疼爱,就算你心有不满,也没有必要让他内疚自责了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
他还没有说完,看到站在门边的卫泠风的身体晃了一晃,扶住门框才能站稳,立刻惊讶地住了口。
“那些事情我不想再提。”卫泠风一向清浅的声音重了几分:“我不配做你的师兄,还请顾公子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让我为难的话。”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顾雨澜一下愣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师兄是一个性格柔顺的温文君子,对每一个人都是和善亲切,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贯轻轻柔柔。怎么可能说出这么尖锐失礼的话来?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切,安安静静地活了十年。”卫泠风脸色白得吓人:“你们就不能放过我,让我一个人安静到死吗?”
“师兄是希望我不要告诉师父?”顾雨澜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些不满地说:“若是你知道这十年来,师父他……”
“不论他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卫泠风的笑容带着一丝冷酷:“那个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师兄!”
“你身子还没养好,好生休息吧!”卫泠风慢慢走出门去,嘴角带着倦怠的笑意。
顾雨澜看到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隐约不舒服起来。
这样看上去,师兄的背影真的像一个耄耋老人一样,师兄他……明明还不到三十岁啊!当年那个温和可亲的师兄,总是面带微笑站在师父身旁的师兄,怎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卫泠风憋着一口气走出了畅悠宫,直走到湖边的回廊,才从怀里取出了药瓶,取出了药丸服下。
他抚着胸口,等待刺痛慢慢消失,不期然地低下头,在清澈的湖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十年,不过是十年的时间……
若是你知道这十年来,师父他……
“那又如何?”卫泠风对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百里寒冰,我和你已经两不相欠,半点关系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