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手术成功后的第二天,江浮决定回起州上课。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呼吸内科,跟一个护工打听家嫆。那个护工阿姨说家嫆两天没来了,但把家嫆住的地方告诉了她。
是在距离医院不远的一个粮蔬批发市场。
市场规模还很大,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商住两用房,世纪初的房子,不旧,但很脏。门口有大型卡车进进出出,江浮一走过去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她屏住呼吸,找到了家嫆租住的那一栋,顺着楼梯爬上去,敲门,里面传来一句:“谁啊?”
江浮没回,继续敲。
“谁啊?”来开门的是个比家嫆看起来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穿着居家睡衣,头发很乱,门一开,扑面而来一股酸腐味。
江浮没往里看,礼貌地问:“请问一下,家嫆是住在这里的吗?”
“是啊,”那人回,“不过她出去了。给她那个死鬼老公还债去了。”
那人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到了江浮这里却成了惊天海啸:“你说什么,死鬼老公?”
那女人显然没抓住江浮震惊的重点:“离了婚,人也失踪了,十多年不知是死是活,不是死鬼老公是什么?你进不进来?不进我关门了啊,冷死个人。”
江浮像是被劈头来了一斧子,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石化了,一半成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楼上下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避开那些重型卡车走出的粮蔬批发市场的。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亮了红灯的人行道上。
有人过来一把抓住她胳膊,把她拉到安全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老娘当初生你的时候,疼得要死要活,你就给我这么不珍惜生命?”
江浮回过头,看到的人是家嫆。
街头亮着昏黄的灯,打在她脸上,那些被岁月侵蚀过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和光鲜,现在变得沟壑难平。还有眼尾处,细细的皱纹,那都是她一夜又一夜伤心和难过堆积起来的证据。
江浮不觉得家嫆有多伟大,从不觉得,但她对家嫆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复杂了。
“不是说,以后各飞各的吗?跑我这里来干什么?我可没钱给你啊。你成绩反正也没多好,不如想想怎么赚钱养活自己,干脆别读了。”
这是家嫆的逻辑,江浮不必去认同,也不会跟她较劲。
“既然来了,上楼给你下碗面?再好的也没有了。”
江浮深深地呼吸了两下:“不用,我走了。”
家嫆也没有挽留,只是在红灯亮起之前都没有松开她,切换了绿灯才放的手。
江浮把卫衣帽子盖在头上,路走了一半,忽然回头,冲已经要进粮蔬批发市场大门的家嫆喊了一声:“妈。”
家嫆听到了,但没回应。她一直不让江浮喊她妈,其实多少有点觉得自己不配那个称呼的意思。
后来,江浮听那个一起跟家嫆合租的女人说,家嫆那天回去,站在窗口,盯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毛尖的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是在江浮完成了去学校的第一个周考,下了晚自习后,温想打电话过来说的。
那个时候,她还在跟唐意风对答案,结果有三分之二都不一样,她还厚着脸皮说是唐意风错了。
“恶化是什么意思?”
温想被问住了:“就毛叔叔打电话问我借钱,说,毛尖突然颅内大出血,他……我……我也没钱啊,之前赚的都花得差不多了。我们平台开年就被查了,感觉都要做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说借不出来的……”
江浮回头看了一眼唐意风:“我要去省会。”
唐意风很想说你现在去了也没有用,但他不想跟她讲道理:“那就去。”
赶到省会时,毛尖已经陷入了昏迷,整个人完全是靠着一堆仪器在维持生命。江浮没看,温想隔着ICU的玻璃看了一眼就哭得不像样子。
“怎么会这样呀,不是说手术都成功了吗?”
江浮还记得,术前,那医生说过,就算手术成功了,存活率依旧不高。
可她依然相信,毛尖答应过她,他会努力,会想办法让自己活着。
他答应过的。
那是一段漫长又噬心的陪伴,江浮每个周末都会和唐意风一起从起州坐城际列车到省会。
毛尖的情况一直不见好,按照他的意愿,毛尖爸忍痛签了器官捐赠协议。
之后哭得悲痛欲绝。
器官协调员安慰说,如果最坏的结果出现了,这也是延续毛尖生命的一种方式。
但安慰并不起作用,因痛不在他们身上。
毛家在器官捐献志愿书上签字的当天中午,医院门口来了两辆中型卡车,装满了鲜花和水果,挨个诊室和病房送。
器官协调员说,是沿海的一个富商,他患心脏病的九岁女儿去年年终在这家医院找到了合适的心脏移植配型。现在手术成功,挽回了他女儿的命,因为不能和捐赠者家属见面,富商就来感谢医院。
江浮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和唐意风在医院外面的花园里坐了一会儿才准备上楼。正是午休时间,医院来了当地的新闻媒体,表示要采访医院和那个接受捐赠的富商。
富商送完鲜花从楼上下来,被记者和医生围在中间,仿佛他才是做好事的那个人。
江浮下意识地低头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入镜。
富商年过不惑,保养得当,看起来最多而立,相貌出众,风度翩翩,是中年人最理想的状态。
一切都非常和谐,美满人间,如果不是门口突然进来的人,扯着尖细的嗓子将这一切打破的话。
“江河?”
家嫆手中刚刚从护士站领的水果纷纷落下,滚了一地。
富商眼中掠过一丝闪烁,而后淡定:“你认错人了。”
江浮猛然抬头。
“不,不会,不可能。”家嫆不顾面前的记者和镜头,就那么蓬头垢面地跑过去,走到富商面前,捋了捋自己蓬松的头发,想竭力唤醒他的记忆,“我是阿嫆啊。”
富商很有涵养,没有让人过来把眼前的疯婆子拉开,可能是不屑与弱者动粗。
家嫆的目光扫到了江浮身上,于是不管她同不同意、会不会难堪,大步过去,一把将她拽过去推搡到富商面前:“这是江浮,我俩的女儿,你不记得了?”
这是江浮,我俩的女儿。她的存在,于家嫆而言终于有了实质性的作用。
江浮一把挣开家嫆:“你疯了?”
“不是。”一向没皮没脸的家嫆,此刻却脆弱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红着眼,哽着嗓子,求助般的眼光,“江浮,这是你爸爸啊,就是你爸爸江河啊。”
江浮没去看那男人的脸,即便看了,时间长远,她也已经无法将他和儿时记忆中的人影重合。
“对不起,我们江董叫江海不叫江河。请您不要打扰采访好吗?”有人上来想把家嫆拉走。
家嫆却死死地抓住江浮,没有歇斯底里,却顽强又固执,想让江浮跟自己一起承认,承认面前的人就是她等了十年,找了十年,不辞辛苦替他还债还了十年的人。
江浮整个人都蒙着,头绪都没捋清楚,富商缓缓开口,极有涵养:“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们。”
采访中断,富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家嫆可能追出去了吧,江浮不知道,她只感觉到了一阵漫长的耳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ICU外面的走廊上了。
毛尖爸问,刚才楼下怎么这么闹。
江浮说,有人在演戏。
演着世间最狗血的剧,用的是最蹩脚的演员,却吸引了无数观众。
第二天下午,家嫆从呼吸内科住院部的走廊窗口一跃而下。
听说,身后事是富商包办的,美其名曰,替自己女儿积德。
也不知道是哪个女儿。
一起做护工的人说,根本看不出家嫆的异样,她只是说了一句“我出去透口气”,就再也没回来。
动静闹得很大,整个医院警报声响彻震天,就连已经看惯生死的医护人员也禁不住摇头说好惨。
而江浮,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听到。那个时间,唐意风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她整个世界,唯一的响声,就是唐意风的心跳。
“表哥……”
唐意风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红着眼:“别动,让我抱抱。”
三月底,毛尖彻底崩坏了,前一天,江浮去了省会家嫆租住的地方。
开门的女人大概还记得她,让她进去之后,指着家嫆的房间说:“有一个月没回来了,我看你跟她长得还有几分像,是她闺女吗?”
江浮没否认,那女人说:“那你把她东西收拾一下吧,大概不会回来了,前些天有个很有钱的人过来打听她,好像还帮她把她老公欠的钱给还完了。都老成那样了,还有人追,我怎么就没这好运气。”
江浮一言不发地关上了家嫆的房间。
凌乱的,破旧的,无法下脚的。
家嫆不会回来了。
江浮当然知道。
家嫆纵身一跃的那道弧线,落点在她心上,轻飘飘的。
如同艾略特写的一句诗——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轻,却重得让她一口气喘了一个多月。
没什么好收拾的,江浮找了一圈只看到了家嫆床头下的一本笔记。
零散地记着这些年,她还过的债,去过的地方,打听过的关于江河的消息。
家嫆以为他还在赌场混迹着,却不承想,人家已经改头换面,台球馆里一招花式炫技征服了沿海富家女的心,从此过上了和家嫆截然不同的生活。
有些人活着的信仰和支撑是上帝,有些是金钱,有些是亲情,而家嫆的全部是江河。
不管是什么,当信仰还是信仰的时候,哪怕活得狼狈又辛苦,也甘之如饴。可是信仰一旦坍塌了,纵然前面鲜花盛开,光芒万丈,也留恋不了了。
江浮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家嫆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大概是给她的——生了你,没能让你开心,我很抱歉。
家嫆是不是一个好母亲,这要分江河失踪前和失踪后。失踪前以及现在这一刻,江浮都可以把她归类到“好”里面去。毕竟在家嫆对这个世界无助到没法留恋的时候,唯一放不下和舍不得的是她而不是江河。
唐意风打来电话问:“你在哪儿?”
江浮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去找你的路上。”
但是失败了,她只能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没什么好哭的,她对自己说,梁世安也好,家嫆也罢,都是为了自己生,为了自己死。
不是为了她,所以,她可以不用哭。
可以吗?
可以的,不哭。
她迎着风离开了那里,朝有唐意风的地方走去。
从毛尖住进ICU之后,江浮就没有进去看过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毛尖爸从里面出来,走到江浮面前说:“毛毛说他想你了,问你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时隔两个月,毛尖已经完全脱形,身上插满了管子,再也看不到那张圆圆的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的脸,再也听不到他殷勤地拿出自己的东西说“工哥吃吗”“工哥,我剥的小龙虾,全都给你”“工哥,我爸给我买回来的进口零食,全给你”“工哥,西瓜,吃吗”“工哥,我有钱,我养你啊”……
江浮走过去握住毛尖的手,毛尖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张了张嘴。
她俯下身,耳朵凑过去。
毛尖说:“工哥,我,努力了。可是,我,好疼啊。对不起,坚持,不了了。你,一定,要,年少有为,啊。”
江浮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毛尖微微一笑,床头的生命检测仪嘀嘀几声,接着各项显示着生命特征的数据开始直线下降。
江浮被前来施救的医生粗暴地推开。
她松开了毛尖的手,眼前模糊得不成样子。
那是年少时,最痛彻心扉的告别之一。
她生于草长莺飞的春天,也在这个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季节,送走了家嫆,送走了毛尖。
因为麻痹得很彻底,所以最后连眼泪流没流都不知道。
床头灯开的时间过长,已经有些发烫。
有一双略凉的手伸过来把被子往下拉,让江浮露出头。
“别闹,困。”江浮拍了一下那人的手背,接着把被子又拉过头顶。
“该去上课了。”
“哦,明天去。”
“昨天也是这么说的。”没再纵容,唐意风弯下腰把她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要缩到什么时候?”
江浮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说得振振有词:“你不能不允许我有负能量,我是个正常人,我需要发泄。”
“你的发泄方式除了睡觉能有点别的吗?”唐意风很担心她,“哪怕是哭?”
“我也想哭,可哭不出来,泪腺可能堵塞了,要不你打我一顿帮我疏通下?”江浮说着又躺了下去。
许久之后,她以为唐意风已经走了,耳边传来火机的“咔嚓”声,她猛地把被子掀开,刚准备批评唐意风又抽烟,唐意风就笑着合上了金属打火机的盖子。
“不准再抽烟。”
“去上课。”
那意思大概就是,你要是不去上课,我就抽烟给你看。
江浮跟他僵持了两秒钟,然后认输,下床洗漱,让唐意风出去,换上校服之后,在早自习结束之前走进了高二一班的教室。
那会儿,班上正在齐声朗读李白的《将进酒》正读到“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看到好几周没来学校的江浮,班上的人都有些愣怔,读书声戛然而止。
老张往门口看了一眼,回头:“怎么,下面的字都不认识了?你们两个迟到的,不赶紧进来,站门口是等着让我表扬吗?”
同学们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继续:“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江浮跟在唐意风身后,唐意风帮她挡去了所有的目光,所以她从第一排往后走,看到的都是同学们专心读着自己书的样子,没人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松了口气。
清明节那天,正好是周日,唐意风说自己有事,江浮一个人去郊区看了毛尖,带了王记的烤鸭,没忘记大葱、黄瓜、酱和面饼。
想到去年暑假,隔着一条马路,毛尖被铁观音薅着衣领,他当时说:“工哥,你快走,别管我,来年清明记得去坟头给我烧纸钱。哦,对了,还有王记烤鸭,别忘记要酱、黄瓜、面饼和大葱……”
谁能想到,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玩笑话,居然一语成谶了。
而那其中的滋味,江浮不说,别人也体会不出来。
出了墓园,迎面撞上了铁观音,江浮低头看了一眼,那货手中居然也拿着王记的烤鸭,还有酱、黄瓜、面饼和大葱。
“那个,我就,过来办事,顺便。”铁观音解释。
江浮突然笑了:“毛尖估计会被我们撑死。”
铁观音挠了挠脑袋:“那段时间,我本来也想去看毛尖的。不过,我去沪上了,解决了一下跟谢秉邻之间的事,回来就……”
江浮等铁观音把东西放过去后,跟他一起出的墓园。
“你跟谢秉邻,到底什么关系?”
铁观音给自己掏了根烟,点着:“我那会儿刚进国家队,他是中国台湾选手,虽然是对家,但我们私下关系很好。我那会儿愣头青一个,年轻冲动,做事不过脑……”
“你现在也还是啊。”江浮说。
铁观音让她别打断:“我水平在他之上,所以那晚我很有信心可以赢他。可是比赛之前,他哥找到我,含蓄地表示让我放水,说他弟弟需要这个机会。我只需要让一场比赛,就能获得比冠军奖金更多的钱,他说算是补偿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在组织一场赌球,押我输的赔率很高。我说了你可能不信,但那次,我之所以打了假球,并不是想要钱,我是对谢秉邻心软了。结果……”
江浮猜了个十之八九:“结果,你被利用完了之后,他们揭发你打假球,参与赌博,你被开除国家队,永不录用。然后回到起州,在向塘街道当了个扛把子混日子?我去,你行不行啊,被人这么屈辱地摆了一道,还能厚着脸皮在向塘吆五喝六,你是有多不要脸啊?”
铁观音被她气笑了:“我胳膊拧得过别人的大腿?你懂不懂什么叫卧薪尝胆,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没看出你在什么地方卧薪尝胆了啊,净看你怎么欺负那些中小学生了。”
“你懂个屁,被我欺负的那些小屁孩,哪一个不是小坏蛋?揪小姑娘辫子,给小姑娘取难听的绰号,我都不稀得一一罗列。”
江浮有些同情他:“没有青春的小可怜。”
“你才小可怜呢!”铁观音说,“虽然你跟你们起钢那帮二货捣毁方鼎俱乐部的方式没我自己计划的完美,但是,我还是感谢你。”
“嗯,知道爷爷好就行,不必记挂在心。”
铁观音看不惯江浮嚣张的样子,忍不住揪了她的马尾。江浮扭头叫他松手,他笑着说不松,然后笑着笑着就觉得不对劲了。眼前江浮的脸被无限放大,他忽然就抓心挠肺地想俯身亲一口。
手上抓着的似乎也不是头发,而是一把没有包胶皮的电线,电得他浑身发麻。
江浮一脚踹过去,铁观音后退一步避开了。
这时江浮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使劲拧了一把铁观音的手:“松开,我接电话。”
铁观音玩上瘾了,她让他松,他还就偏不,借着她接电话不方便的情况,还换了种揪辫子的方式。
江浮白了他一眼,一边想办法踩他的脚,一边把电话接起来:“向在冬,你再不松手,我放火烧你们包纱厂了啊。喂?”
铁观音笑:“就不松,有本事你来烧。”
电话那头一直很安静,江浮又朝铁观音踢去一脚:“表哥,怎么了,我马上就回去了。”
唐意风开口:“江浮。”
“嗯?”江浮喘着气。
“我爸出事了,我要回去。”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低低的,有些哑,砸在她心上,像冬天结冰的河面突然裂了一条缝。
江浮突然往前站直了身体,铁观音没跟上节奏,被他揪在手中的马尾一下子绷紧,头皮差点给她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