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在哪里。

　　我应该在哪里。

　　1

　　回到那条路上去。回到关于最初的开始。

　　那条路很安静，路的两边有很多花和树，紫荆花、三角梅、木棉树……

　　一年四季都有灿烂的花朵。

　　下午两点到五点，我在那条路上的一家文化用品店做钟点工。店不大，来往的人也不多。旁边是个书店，门口前方有个公共汽车停靠站，5分钟就有一部公共汽车靠站，上车下车。停靠站旁有一个黄色的垃圾筒，旁边长年累月蹲着一个疯子，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他总是笑着。静的事物总比动的来得印象深刻。

　　这附近有个大学，也有一个附中，基本是学生行走在这条路上。偶尔也有一些乞丐，一辆巡逻的警车。文化用品店经营一些学习用具，也帮人家打印和复印。生意不好不坏。日子重复，无聊而枯燥。

　　只是有一段时间，附近警察局的复印机坏了，偶尔会来复印一些材料和通缉告示或者寻人启事，还有不少的寻狗启事。最近，好像有很多狗集体失踪，听说是因为狗影响到了人类的正常生活和人身安全。

　　我对那些告示和启事上的资料很感兴趣：模糊的照片、姓名、性别、身高、体重、特征、身份证号码、穿着、所犯罪行或者离家出走的原因及时间等。有的还附有一些职业描述。

　　我看着复印机里的激光扫描过后，复印纸一张张从机器的肚子里吐出来，像是一个故事被重复地讲述着。

　　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这个失踪的人和上次那个杀人犯有没有什么联系；她离家出走是不是为了寻找另一个离家出走的人；同一个人的职业描述是不是可以随意更改。他或者她可以是老师、学生、房地产商、流浪汉、妓女、嫖客……

　　因为职业的可变性，他们身上可衍生出来的故事有了更多的意外。而我的想象空间也一下扩展到了无限。

　　如同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看到无数完全一样的人。司机、乘客、爸爸、儿子、上司、下属……

　　两个长得一样的人在打架，两个长得一样的人在互相恭维，两个长得一样的人，一个是原告，一个是被告……

　　不过很快，警察局的复印机又能正常运转了。因此，关于那些被寻找的人的想象也只停留在他们或者罹患有梦游症以及异装癖上了。

　　瞳孔慢慢回缩。我看到的依然是那些上车下车的人，只有疯子是长年累月地蹲在垃圾筒旁边。

　　后来我想，之所以会有这些想象，是因为我潜意识里厌恶这类重复的生活。

　　一切回归单调。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怀疑警察局的复印机坏掉也是出于我在工作时的恍惚而产生的想象。

　　等到临近考试的时候，这里的生意突然变得特别好，因为很多人会来复印考试的材料，或者弄一些压缩的版本，以便作弊。

　　反正，这里会提供一切能做到的便利。

　　那个时候，我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站在复印机的旁边，重复地复印着那些学习材料。

　　重复的动作，重复的语言。

　　什么都可以复制。

　　2

　　我见过这个女孩。

　　她经常带着一只小狗在这条小路上散步。小狗并不安分，但是她也从不牵住它，任由它调皮。当然，小狗只是偶尔会去追逐那些落在路边的小鸟，一些飘落的花朵或者树叶。它会跑得远远的，然后又折回女孩的身边撒娇。

　　女孩每天会在书店旁边的报刊亭买一份报纸，有时候会把零钱给刚好路过的乞丐，偶尔也会去面包店买一个面包给垃圾筒旁边的那个疯子。

　　女孩的耳朵里总是塞着耳麦。一个浅蓝色发箍把长头发夹在耳朵后面，大多时候是运动休闲打扮，有时候也会穿短裙、配小高跟和黑色到膝盖处的网袜。从黄昏的车站后慢慢地走过，眼睛微微眯起来，长长的眼睫毛让她的眼睛显得特别清澈。她有一些小习惯，比如右手的手指会靠在大腿边侧轻轻地打着节拍，左手会轻轻去摸下自己左边的耳垂和上面那个银色的小熊形状的耳钉……是的，我喜欢她，她符合我内心里对女孩子的期待。

　　安静。会享受孤独。开心起来没心没肺。忧郁起来一个人看书走路听歌唱歌。会对着某个小东西发一天的呆。就是这些。

　　其实，在我还没有到这个小店做钟点工的时候我就见过这个女孩，那时候她也没有这只小狗。

　　我是在附近那个大学的食堂里遇见她的。

　　那时候她就站在我的前面，和自己的闺密轻声说着话，轻声笑。

　　后来，她们好像说到了一些彼此的隐秘心事，她假装要打，然后两个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可能是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看她们，互相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安静下来，偷偷地看了一下四周。

　　刚好和我的眼神相对，她似乎停了一下，但是很快地转回头去。

　　我看到了她所有的幸福。

　　3

　　周末的时候我习惯到这个书店看书。

　　她也经常来。有时候就站在我的旁边，有一次甚至和我去拿同一本书，手指碰到，都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各自低头去看自己要看的书。

　　书店里喜欢很小声地放着小红莓的歌，一如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手机震动的时候，她就会放下书，推开那扇木框玻璃门走出去。

　　我站在橱窗前，手里拿着书，看到她站在车站上，看着来路。有一辆公共汽车到站，从后门走下一些人。其中有一个男孩长得清秀，腋下夹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单肩包，走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两个人看着对方，说笑着从橱窗前走了过去。

　　他们喜欢在墙角下走，那里有一些斑驳的光影和灿烂的花朵。他很喜欢用手机给她拍照，她很喜欢笑。

　　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左拐，过斑马线就到了这个城市有名的学生街，就在大学的旁边。那里面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学生情侣，手牵着手，逛逛各种小店，喝奶茶吃烧烤或者其他的一些小吃。偶尔，还会拍一拍大头贴。做出很多的表情，快乐的、亲昵的、调皮的、野蛮的……

　　都是恋爱里最能看得见的。

　　在学生街的一个角落，有一家游戏机店，他们会去那里玩。我还跟他PK过街机。她站在他的身后给他加油。

　　我总是差一点点赢他。其实，他打得并不是很好。他赢了我的时候她就会很开心，互相击掌庆祝。

　　等我起身不再和他PK的时候，她就会坐下来，他在她的身后教她玩。有时候她会吓得尖叫，乱摇手杆，乱拍按钮，然后又开心得哈哈大笑。他总是很自然地低下头去亲她的脸，她已经习惯了那种温柔。

　　从学生街逛出来后，他们就一起在学校里散步，坐在台阶上看人家打球，也会在树荫下偷偷地接吻。

　　有时候在她的宿舍楼下一起打羽毛球。她的羽毛球打得不错，跑起来跳起来像是只小兔子，笑容灿烂，脸颊红润。这是让她开心的运动。

　　去附近的麦当劳坐到很晚，最后她就送他去车站搭最后的一班公共汽车回去。

　　她朝着离站的车摇摇手，自己一个人在路灯里哼着歌慢慢走回宿舍。

　　有些周末，她会坐着公共汽车去终点站的另一个大学看她的男朋友，看他踢球，帮他看管包包，给他递毛巾和水。她会用手挡在嘴边替他喝彩加油，也会绷紧神经然后兴奋地大叫或者惋惜地跺脚叹气，看到他被人铲倒在地就紧张得马上站起来，一脸关切的表情。

　　4

　　她开始在这条路上遛狗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小店里打工了。

　　我看到他把小狗从自己的那个黑色单肩包里抱出来给她，她惊喜得不得了，一路抱着那只小狗跟在他的身边走回学校去。

　　此后，那只小狗就成了她在这条路上形影不离的小伙伴。当然，每到周末的时候还有他。一对年轻的恋人带着一只渐渐长大的小狗在黄昏的树影婆娑里有说有笑地走着。这是我常见到的情景。

　　所以，当她独自一人来到小店打印并且复印寻狗启事时，我马上放下正在复印的考试复习材料，帮她弄好这些启事。

　　复印寻狗启事实在要比复印那些学习材料要有意义得多。

　　我帮她复印完那份启事刚好下班。我跟她说，“我陪你一起去张贴这些启事吧，以前我经常看见你带着这只小狗在附近散步，狗很可爱”。

　　她说，“谢谢，我记得我也在哪里见过你”。

　　“莎拉，不错的名字。”我说。

　　“嗯，是他起的名字。”她说，“我之前的男朋友。”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是走在她的旁边帮她拿着那些启事，先是贴在公共汽车站的广告栏，然后是路边的树干、围墙和电线杆。

　　然后是她的学校。我记得这些地方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身影。

　　她比较沉默，或者可以说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情。她粘贴每一张启事的时候都很认真，先细细地刷一遍白米胶，然后用手捏住启事的两个角，轻轻地粘在宣传栏上，一只手扶住，一只手慢慢往下抚平。做完这些，她退后看了看，然后就和我一起走向下一个宣传栏。

　　“你有没有问过你的男朋友，或许，小狗跑到他那边去了。”我忍不住问。

　　“不会的。”她说，似乎在思考什么，“其实，你应该知道他。他在半个月前给他的老师下毒，差点毒死了他，然后就失踪了。”

　　“最近这段新闻上了当地的报纸新闻。新闻里还说，他喜欢上自己的辅导员，被她拒绝后，就把恨转移到她的男朋友，也就是他的一个专业课程的老师身上。最近，大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又成了最热门的讨论话题。”

　　可能是我的沉默让她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

　　“其实，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有和我说过，那个老师一直和他作对，可能是因为他的某些言语和行为与其他同学不同，并不言听计从。除了考试的时候那个老师经常让他挂科以外，甚至还说绝对不会让他拿到毕业证书。那个老师有点心理变态，喜欢折磨他们这一届的学生，他的很多同学都这么说。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们辅导员想跟那个老师分手的缘故。”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学校的后门。山坡，长满了芦苇。原来，秋天又到了。

　　她说，“他会不会就藏在这茫茫的芦苇里呢？”

　　她第一次看我。眼睛一如我想象中的清澈，只是因为芦苇的影子进入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缥缈，有些迷茫。仿佛她看的不是我，是她想念的那个人。

　　南方的黄昏特别安静，一切都是慢慢地沉寂下来的。有风吹过的时候，芦苇就轻轻地摇摆，一整片，就好像是**漾的湖面。

　　“有些人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有些人注定要寻找一些东西。”我说。

　　“那么，你寻找什么呢？”她说。

　　我看着面前的芦苇，还有芦苇后面茂密的树林。我说：“寻找我的大象。”

　　她没问我为什么要寻找大象。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在和我说话，她只是在自言自语。就好比，她要寻找的不是小狗，其实只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够看到启事，然后想起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或许是这样的。我想。因为她的心底是爱着他的。虽然她和我说，他是她的前男友。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从我的小店门口走过。她只是一个人路过那个车站的时候，会停一停，然后继续往前走。

　　天色暗了。走到她的宿舍楼下的时候，我和她告别。

　　走了一段路后，我听到她好像在叫我，“喂……喂……”

　　我回过头去，她摇摇手说：“今天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我笑了笑，也摇摇手。“好的，我下午的时候都在那个小店里，希望你早点找到你的小狗。”

　　我在那条路上的公寓里租了一套小房子，就在书店的后面。一路上我看到我们刚贴好的寻狗启事很快就被其他的一些小广告给覆盖了。只有车站那里的那张还好好地贴在那里，因为那个疯子现在不躺在垃圾筒旁边，而是躺在那个广告栏下面。

　　疯子朝我咧开嘴巴笑了笑。我停了一下，走进旁边的面包屋给他买了一个面包。

　　5

　　我躺在**，想到她和我说的一些话。

　　是我提出分手的。因为毕业后，我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我们都是独生子女，无法放弃自己的父母。彼此不能迁就，最后，我有点赌气地和他提出了分手，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其实，我知道他的脾气，一直都这么固执。但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要和他提出分手。明明知道一旦说出来，就没有挽回的余地，明明知道不甘心。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提出来。他和我不同，我不说的话，他永远也不会提，即使以后我们回到各自的城市，他也不会和我提。我一直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到底是谁在伤害谁。

　　我从**爬起来，打开台灯，开始在抽屉里翻东西，我一直会把在那个小店里复印的告示和启事多复印一份带回来。

　　我终于看到那张。通缉告示下只有模糊的照片，那天刚好复印机没有墨了，下面的资料复印不出来。后来警察局的复印机好了，也没有再到我们小店来复印。

　　照片是他的大头贴，似乎是对着一个人在笑。但是实在看不清他的眼神了。

　　我拿出今天留下的一张寻狗启事，放在那张告示的上面。

　　我在想，男孩是从哪里弄来的狗送给女孩的呢？

　　如同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从相知到相爱的。或者，怎么认识，并不重要吧。互相送了什么值得作为纪念的也并不重要。开始有千种，结局不外乎两种。谁也逃不掉。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女孩来找我，我却不在这里了。她到处贴寻找我的启事。名字一栏是“未名”，寻找我的理由是要请我吃饭。

　　后来，我就拿着启事去找她了。

　　然后，我们坐在学校的食堂里吃饭、聊天。

　　那场景仿佛是过去了好多年一样，陈旧、失真。

　　她一反我印象里的沉默。

　　一直是她在说话。

　　我去书店看书，听着歌，想起一个曾经站在我身边的男孩，心里觉得充满着青春的气息和淡淡的忧伤，一些似曾相识的人物与场面被深刻地忆起。还有那个车站，不过城市形象工程改造，已经换了新的公共汽车，不同的结构，找不到当年习惯坐的位置。有些记忆好像也随风飘散了，一些故事一些景致都渐渐忘怀，只是有一些人会在发呆的时候被深刻地记起，多少觉得有些恍惚吧。一些故事和人还历历在目，却转眼就物是人非。我突然想，那时候年轻，总是不觉得感伤，最多拥有的只是一些小忧愁。后来渐渐要开始去面对成长带来的选择，就开始体会到伤感的情绪在滋长。我又想，是不是渐渐地，时光流逝，遇见的人多了，经历过的故事多了，伤感也就会消失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慵懒或者说是无动于衷了。

　　那时候，也就不会再去寻找了吧。

　　最后她说，“我没有找到我的小狗。你有没有找到你的大象？”

　　我似乎是回答了。但是梦境总是不能被完全地记住。

　　6

　　直到我决定辞去那家小店工作的时候，女孩再也没有来找我。

　　那天我在小店后面的仓库里发现了很多旧日历。我拿出来很多本。

　　从我出生的那天到现在，我把这些日历一张一张撕下来，然后在背面复印上“寻找大象”四个字。

　　没有其他任何的资料和图片。

　　我把这些启事贴满了整条路的招贴栏以及那个学校里的宣传栏。我甚至还坐公共汽车去贴在终点站那个大学里的宣传栏上。

　　我在那里发现了一张寻人启事。

　　照片上那个女孩的眼睛很清澈，里面有芦苇的影子，耳朵上有银色的小熊形状的耳钉。

　　我记得复印这些寻人启事是在一个星期前，刚好警察局的复印机又坏了，就送到我们的小店来。我记下了启事上所有的资料，想起那张男孩子的照片，进入了自己的想象空间。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身高、体重、身份证号码。

　　失踪时穿白色T恤，黑色牛仔裤，红色帆布鞋，戴着一个浅蓝色发箍。

　　在读学生。

　　定给酬谢。

　　那些天里，这些启事贴了很多地方，就覆盖在那些寻狗启事之上。我看到疯子歪着头对贴在车站旁边的那张寻人启事看了半天。然后他就离开了那个车站，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段时间，女孩的突然失踪又成了最热门的话题，也有很多的版本，说得最多的是，她和相爱的人私奔了。当代大学生的就业、爱情、生活压力以及家庭概念一度成了谈论的焦点。

　　我坐着公共汽车停靠在文化用品店门口那个车站的时候，有个女孩从旁边的书店里走出来。我听到里面正在放着的歌。

　　车继续开了很久以后，我看到窗外，那个疯子怀里抱着一只狗，傻傻地笑，慢慢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