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永久向前
那晚他们一直在河堤上
坐到深夜仍迟迟不愿回去,
喝空的酒瓶被狠狠砸碎在
坚硬的水泥地上,溅起晶莹的“烟花”。
他们都不记得说了什么,
只记得话怎么都说不完。
他们不记得哭了多少回,
拥抱了多少次,
对着月亮许了多少憧憬和愿望。
这天夜里,悦然给他们拿来干净衣服换上,好说歹说劝着喝了茶,又安顿两人睡下,已是疲惫不堪。刚在沙发上迷糊起来,却听见陆洋哼哼唧唧的声音,悦然叹口气,走到他身边。陆洋一把抓住悦然的胳膊,悦然一惊,好烫。再摸摸他额头,果然是发烧了,悦然心说,又醉酒又淋雨不生病才怪。看看一旁的陈羽寒,睡得却香甜。
悦然要去拿药,陆洋拉着不让她走。他迷迷蒙蒙地看着悦然问:“我是不是病了?”悦然点头。“我,我有个请求。能不能请一个人来照顾我?”悦然哭笑不得,“您这位公子好大的阵势啊。好好,我这就给你的小甜甜打电话。”“不,不是她。是幼琪。”悦然愣住。
隔天到了中午,悦然正窝在沙发里,猫似的酣睡,楼上一阵吵闹冲击着她的耳膜。“你怎么在我的**?”“你怎么在我的**?”“别吵啦,这是本小姐的床。”话音未落,只听咕咚一声,接着传来陆洋的呻吟。悦然跑到楼上指着两个孩子似的男人,没好气地说:“昨晚不是还搂搂抱抱哥俩好的吗?这么快就翻脸了?陈羽寒你也真是,陆洋病着呢,干吗把他踹下床?”陈羽寒倒委屈:“我纯属条件反射,从小到大没跟男人同过床,刚才伸手一摸一条毛乎乎的腿正压我身上,太吓人了。”
悦然边扶起陆洋边说:“一会儿我得去图书馆接着整论文,羽寒你帮忙照顾下陆洋。”陈羽寒为难:“我今天也得写论文呢,时间紧迫。”
陆洋回到**躺好,双手拉着被头,显得更加虚弱:“陈羽寒,你曾答应过。”
“我知道,我帮你搞定三千字。”
“本来是三千字,可是你这一脚,我起码十天起不来。再加五千字吧。你放心,论文答辩我一定亲自去,绝不劳烦你。”
陈羽寒瞪他:“白日做梦。”
“你写不写?”
“只写三千。”
陆洋哆哆嗦嗦掏出手机:“你要是不写,我就把你半夜翻铁门的照片发到校园网上,多少学妹要伤透心,你忍心吗?”
“陆洋!”
“要不……”悦然想起陆洋半夜的请求,幼琪倒是没有论文的压力,她略略思忖还是作罢了,谁知道陆洋说的是醉话还是梦话。“陈羽寒,要不我们就在家里写吧,方便照顾陆洋。缺什么资料先记下,回头再去图书馆查。”
陆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以抵御陈羽寒寒光凛凛的目光:“赞成,我绝对不出声。”
悦然为陆洋熬了粥,给自己和陈羽寒叫了外卖。吃罢饭便和陈羽寒围着桌子坐下来,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噼噼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从窗外飘进的气息是湿润而咸的,也许是昨夜大雨的味道,也许是因为毕业而分手的恋人们,他们眼泪的味道。悦然庆幸毕业后目标已定,不必担忧和陈羽寒的分别。想到这里,她温柔地看了陈羽寒一眼,刚好四目相对。陈羽寒凝视着她,无声地靠过来,悦然微微闭上眼睛,等待他的一吻。
楼上栏杆突然伸出陆洋的脑袋,“我口渴,想喝水。”陈羽寒抄起手边的一本书丢过去。陆洋应声倒下。
一连几天陆洋都如幽灵般盘踞在楼上,弄得悦然和陈羽寒一点私密空间也没有,只能望穿秋水地对一对眼神,或者桌子底下拉拉手。一天,陈羽寒趁陆洋心情不错和颜悦色地哄他:“你还是回去躺着,毕竟自己的地儿,更自在不是?再或者去我屋也行,我保证一日三餐准时送到,酸奶水果敞开供应。”陆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你俩现在这好得忘乎所以,只嫌黑夜不够长的状态,我只要有一秒不在你俩视线范围内绝对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最后落个惨死在公寓好几天才被发现的下场,冤不冤?不走。”
绝望之际,救兵从天而降。幼琪带了两斤新上市的草莓送给悦然,陈羽寒激动得恨不得抱住她:“幼琪你带来了比草莓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自由。”说完就拉着悦然往外跑,留下一脸茫然的幼琪喃喃自语,“咦?他们俩怎么会手牵手?陆洋,你怎么会躺在这里呢?你们在搞什么啦?”
悦然像小鸟一样飞出大楼,她问陈羽寒:“你要带我去哪?”陈羽寒把那辆永久车推到她跟前:“我要载着你好好看一看这个城市,没有比牢牢记住她更好的告别了。”悦然感激地坐上后座,紧紧抱住陈羽寒,有时候他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他们围着中心校区的标志性大楼绕了一圈,穿过农学院葱郁而静谧的小径,经过文学院碧绿的草坪、图书馆、凯旋门,然后从开满荷花的半塘骑出校门,经过古城墙,来到花园一样的市中心,接着骑向杨柳垂堤的运河河畔。
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开学第一天,还不熟识的女孩们坐在各自的小**矜持又专心地挂蚊帐;她想起“明日之星”选拔赛上,年级里最美丽的女生舒清荷在台上跳《爱情三十六计》,台下男生如痴如醉的模样;她想起每晚十二点都会有几个因约会而晚归的女孩子,踩着高跟鞋从远处飞奔而来鱼贯钻进即将关闭的宿舍大门;她想起白发苍苍的洪教授在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点完名发现无人缺席后,孩童一样的笑脸……
这座城市如此美丽,正如那逝去的四年时光。悦然曾缱绻地躺在时光里,以为永远过不完。她迎着太阳伸出手去,想看看上面有没有时间的痕迹。
比起理想、同窗情谊,更为宝贵的收获就是她和陈羽寒的这段感情。悦然把脸深深埋进陈羽寒后背的两个肩胛骨之间,“羽寒你知道吗?你的背后有个窝窝,脸靠在里面好安逸。这个窝窝可以只属于我吗?”“你为什么对我占有欲这么强?好吧,只要你不在上面刻字,只留给你。”
那些遥远的事
像一团拥在怀里的梦
梦里有过不完的夏天
我们总是满脸汗水
那时我觉得自己很美
因为天真无畏
那一年你骑一辆破旧的永久
摇摇晃晃地驶向我
说要带我去江湖
像一团拥在怀里的梦
梦里有一棵桃花树
摇一摇啊 芬芳满心头
梦里的人儿还在吟诵
吟诵的人儿总也醒不来
……
那天的最后一站,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最常去的那家麦当劳。陈羽寒照例点了一堆数量惊人的汉堡,悦然早已见怪不怪,她只要了一份麦香鱼。两人找了安静的位置坐下。
陈羽寒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庆祝毕业?”
“和陆洋、幼琪我们四个人一起咯,喝酒、聊天,玩一个通宵。”
“在那之后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过需要你加入才能实现。”
悦然微微眯起眼睛,“我喜欢你制订计划时把我也加进去,这种思路非常好,说来听听吧。”
“我想从这里出发,骑车回北京。”
“从这里到北京?!坐火车要整整一夜呢。你逗我玩哪。”
“一千两百六十公里,一天骑八十公里的话半个月可以到。”
“补给怎么办?住在哪儿?六月底七月初那会儿别说骑车,在太阳下站一个小时都会中暑的。”
“我们不走高速路,危险,没有树荫,而且偏僻。我们走国道,从市区穿过去,这样只要轻装上阵,带够一天的水和吃的就行。每天凌晨四点出发,上午十点钟休息。下午四点再走一段就赶到附近的城镇找旅馆。这一路从南往北,横跨长江、黄河,途经海滨,非常壮观美好。”
“这么说你早就计划好了?”
“想了有一两个月吧。先把能想到的状况都考虑好,其他的路上随机应变。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你愿意跟我一起。你答应吗?”
“傻瓜才会答应你,太离谱了。”
“一生能做几件离谱的事?我敢说这绝对是你人生中第二伟大的决定,老了还能津津乐道地回忆。”
“第一伟大是什么?”
“做我女朋友。”
“你让我想想吧,听着太刺激了。”
“只要你愿意信任我。”
“行李怎么办?”
“打包寄过去。”
“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保护你。”
“我怕我体力不够。”
“你这么壮实,耐力肯定比我还好。而且这一路多减肥啊,到北京后你会比现在更漂亮的。”
“陈羽寒!从我遇到你开始就一直是个傻瓜。如果路上没你说的那么漂亮,如果到北京后我没有变美,你就死定了。”
“你答应了?”
“答应你啦。”
陈羽寒捧起悦然的脸,用油腻腻的嘴在上面亲了一口:“真是个好姑娘。”
悦然指指玻璃窗外停在自行车存放处的“永久”问:“骑它去吗?”
“我是很想,可它没有减震,刹车也不好用,骑不了长途,我给你重新买一辆。”
“咦?车上那把蓝色的锁呢?你是不是进来时忘记锁车了?幸好从这里能看见。”
“哦,我故意没有锁,我想既然带不走不如就把它留在这里。这么破的车子估计偷车的都瞧不上。希望哪个学生能骑走它,也带着女朋友转遍这个城市。前几天擦车的时候,也许因为最后一次擦得仔细,我在钢圈上发现了两个英文字母缩写,我想只有恋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情吧。索性我把我们俩名字的开头字母也刻了上去。以后它的主人不一定能看见,可是它都记得。所有留在它身上的美好回忆都会伴着它一起驶向永久。”
“永久,不负它有这么好的名字。这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事了。”
陈羽寒帮陆洋论文完成大半的时候,陆洋的病情和精神状态都好转了很多。他半倚在栏杆上,请求悦然给他一台笔记本消遣时间。悦然刚送上去不到二十分钟,陆洋一声刺耳的尖叫震彻楼宇。陈羽寒刚要丢不锈钢杯子,只见陆洋指着屏幕声音颤抖地说:“收到邮件了!密歇根大学的Offer!我再看一眼,千真万确!我被录取了,我拿到通行证了!美国,我来了!”接着陆洋愣了个神,想到什么似的开始麻利地穿衣服,“再也不用考托福了,我现在就回去烧书,我发过誓拿到通知书第一件事就是烧书。”悦然说,“你先等病好了再折腾吧。”“已经好了。”悦然拿了温度计给他一量,果然烧全退了,啧啧感慨真是神奇。陆洋一甩头:“Offer就是一剂良药。”潇洒地开门闪人。陈羽寒追出门外:“论文总该自己写完吧?”
那年夏天,四个人最后一次聚会是领学位证的那天。陆洋、陈羽寒、悦然穿着黑色学士袍,戴着学士帽从礼堂走出来。幼琪迎面过来拿出相机要给他们拍合影。
悦然摘下帽子说:“毕业合影少了你怎么行,我不要拍。”
陆洋也摘下帽子:“对,我们四个要一起毕业。”
陈羽寒说:“我提议,这个合影留到明年的今天拍,到时我们不管在哪里都要赶过来为幼琪庆祝。这是我们的一年之约。”
所有人欢呼着赞成。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年后的今天这张合影也没能拍成。那一天悦然去广东做异地采访时被台风困在湛江附近的一个海岛上,几乎弹尽粮绝。陈羽寒闻讯只好取消了去L市的航班改飞广东。而陆洋被一个热情的美国女孩穷追猛打,直到进教堂的最后一刻,做了逃跑新郎。事后问他原因,他说觉得美国女孩没有安全感,想来想去这些年还是幼琪在他身边时最踏实。
不过当时他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以为还能像大学一样自由支配人生。陆洋说:“不如我们买点吃的去河堤那边吧,这里到处都是哭哭啼啼的老师、同学,实在看不下去。”
四个人一路嬉笑着跑到他们的根据地,夕阳像知道这一天的美好和伤感般,为回忆镀上一层诗意的金光。他们高高举起“茉莉花”碰杯:“敬我们的一年之约,永不说再见。”
陆洋说:“不如今天一会儿就在这里散了,咱们谁也不要去送站。”
悦然不怀好意地问:“你是怕我们看见甜甜和你在机场吻别吧?”
陆洋苦笑:“Offer迟迟没到那会儿,人家就离我而去了,大概是觉得我去美国没戏了吧。”说完悄悄瞥幼琪一眼,然后埋头啃鸡排。
陈羽寒伸过自己的酒瓶碰了一下陆洋的:“不管怎么说,祝贺你美梦成真。”
陆洋动容:“好哥们儿,下次回来我一定给你带一套知音的镲片。”
“先不说那个,你能把我爬门的照片删了吗?”
“那,不行,所有你的照片里就数这张最生动,以后我在美国想你了还要经常拿出来看呢。”
“你删不删?”
“不删。”
陈羽寒飞身去夺陆洋的手机,陆洋撒开腿就跑,两个人在河堤的斜坡上艰难地追逐。悦然和幼琪笑着给他们加油。运河上空静静浮起一弯清秀的上弦月,幼琪仰起脸看了一会儿,轻轻哼起王菲的《当时的月亮》:“当时我们听着音乐,还好我忘了是谁唱,谁唱,当时桌上有一杯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喝完。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能念念不忘……”
一曲哼完,幼琪的眼睛里蒙了薄薄一层水雾:“悦然,为什么有的事情我们好努力,付出好多,可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呢?”
“你又在想他?”
“嗯,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难过,不过偶尔还是会想起。大概是你们都要离开了,这种空****的感觉好强烈。”
“空****的感觉,我记得决定放弃编剧考试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也是这种感觉。”
“你准备了那么久,放弃了是不是很可惜?”
悦然微微一笑:“青春不就是常常空手而归?没有结果的付出看起来很徒劳,但我相信一定有我们看不见的收获。而且这个梦想我不会放弃的。”
“敬空手而归。”
“敬空手而归。”
“敬永不放弃。”
“敬永不放弃。”
那晚他们一直在河堤上坐到深夜仍迟迟不愿回去,喝空的酒瓶被狠狠砸碎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溅起晶莹的“烟花”。他们都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记得话怎么都说不完。他们不记得哭了多少回,拥抱了多少次,对着月亮许了多少憧憬和愿望。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地对抗着最后的分分秒秒,大学四年的时光终究还是在湿漉漉的夜气中伤感地落幕了。
悦然忙着和陈羽寒一起制定路线,改装山地车(安装货架水架,轮胎改成快拆型),购买工具和训练体能,骑车远行的计划带来的兴奋冲淡了离别的失落。
一个薄雾还未消散的黎明,他们最后看了一眼碧云阁,登上山地车,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出发了。整座城市还未苏醒,街道上除了清洁工扫地的声音外一片寂静。关于这座城最后的记忆是浅灰色的,温柔的,安详的。
路途的艰辛超过悦然的想象,半个小时后她和陈羽寒已经浑身湿透,一个小时后膝盖酸痛不已,每每汽车驶过,郊区的灰尘便滚滚而来,沾在头发和汗津津的皮肤上。过了仪征的地界,两个人车都来不及停好便扑倒在路边的田埂上休息。
悦然大口大口喘着气说:“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说好的美丽和惬意呢?”
陈羽寒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水说:“别着急,没准在远方呢。”
“我们骑了多远?”
“等我看看码表,三十二公里。”
“三十二公里,一千两百六十公里,天哪,听着就浑身瘫软。”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往回骑下午就能到,然后买张明天的火车票后天一早就到北京了。你决定吧。”
悦然左右看看两个方向,柏油路上的白线都向远处延伸着看不见尽头,一头通向天安门,一头是原点。同样是路,同样的泥石和沙土,未知的那一边却强烈地吸引着她。
她不假思索地说:“我选择继续往前走,不过我提议我们都给对方许一个大大的愿望作为鼓励。如果你能一直骑到北京,中途不掉链子,我就请你吃全聚德,就我们俩,要整整一只烤鸭。该你啦。”
陈羽寒说:“如果你能一路骑到北京,中途不掉链子,我就娶你。”
悦然愣了愣,沉默片刻,然后温柔而坚定的看着他:“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
(完)